“唉——大哥躲不過,花魚老哥也跟著去了……”高山風突然改了一貫沒心沒肺的口氣,暗暗傷心起來。
蘇城麵色不改,卻偷偷握緊了拳頭,不說一句話。他自然是親眼看見花魚是如何死的。
“算了,他們都解脫了——”高山風長舒出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
茶微涼,花正香。
高山風看向窗外,未時快到,幾日的準備早讓他熟記了花繁喝藥的時間,有些心急起來,自己丫頭的事可萬萬耽誤不得,便轉頭對著門,再高扯一嗓子——幺兒!搭火煨藥了!
——老板!好嘞!
高山風吼完了這一嗓子,終於舒口氣安心坐著,全然忘記了大嗓門會吵到樓裏的人。坐正了,隨手拉過麵前的黑陶杯子,喝一大口茶,潤潤吼得有些發幹的嗓子。
“伶二,你要尋的人,這次,尋到了嗎?”
萬戶伶侯低頭抬起放涼的清茶,喝一小口,微微的苦味在慢慢化為茶葉的甘醇,淡淡回答高山風一句:沒有。
與酒樓裏風風火火的小夥計相比,萬戶伶侯相反的不苟言笑,與他們是兩個極端。
任他來了這酒樓幾百次,酒樓的氣氛都沒有對他造成絲毫影響。越成長,反倒性格越加沉重。這樣的回答,也不是一兩次了。
“哈哈,你們都還年輕的很,往後日子還長,總會尋回來的。”高山風敞開懷大笑一聲。
“活一日,尋一日。”萬戶伶侯握緊了手裏的杯子,說道。
杯子正中心處起了一圈漣漪,暈成幾個圓圈散開。這是他必須做的事,卻也是最沒有把握做的事。
“蘇城鬥膽問一句,伶二爺要尋的,是什麽人?”蘇城看他的語氣,雖然波動不大,卻能感覺出,他要尋的,一定是對他十分重要的人。
萬戶伶侯鬆了手裏的杯子,輕放到桌上,嘴角微微勾勒出少見的笑顏,回答道:
“人尋回了,便是弟弟蘇藍的嫂嫂。”
雖都同姓蘇,蘇城卻不知道蘇藍是誰,萬戶伶侯隻認蘇藍這一個弟弟,蘇藍的嫂嫂,自然就是他唯一的愛妻。
提起那個古靈精怪的蘇藍,唉。高山風偷偷在心底歎口氣,將剩下的半杯茶全咽下了肚子裏。
蘇藍若是看見了他親愛哥哥這半頭的白發,非氣得要將它一根一根全拔下來不可。隻是,可惜了啊。
萬戶伶侯雖已在涯主之位,也隻是十八歲的年紀,照年齡算起來,萬戶伶侯要尋的丫頭,算起來,今年,也不過十三四歲。姓染,高山風心裏打鼓起來,那個染兒不就是……
——老板!藥熬好了!
樓下扯起來一聲大嗓子。
——知道了!
高山風扯著脖子硬喊回去。
“高老有事了,那我也不便多打擾,今日就先走了。”萬戶伶侯整理整理身前的衣裳站起來,景看夠了,茶喝夠了,打趣夠了,訴苦夠了,修身養性也夠了。
“再帶上兩壇高老的三月刀,記在我賬上,回去好堵了漠淘沙那張嘴。”
“好嘞——”
高山風親自挑了兩壇最好的酒給他帶上,與蘇城將人送到門口。
下人打馬啟程,高山風招牌的送客聲嘹亮響起來:
“得嘞,再來——”
……
萬戶府後山,名曰——迎南風。萬戶伶侯之弟取名為此。南風吹,故人歸。
緩坡之前,一圈一圈流著引來的山泉水,引來四圈月牙狀的山泉水,水邊種著各色的鳶尾,黑的,白的,黃的,紅的,紫的,正開得妖豔。
泉水之上,石板做橋,橋上培土,土上種草,草上開著蔓長的野花。
萬戶伶侯蹲在那塊新起的墓碑麵前,伸手掃掃幹淨嶄新的石碑。
背後是一堆高高的墳堆,也剛剛堆起不久,上麵還是新翻出的黃土。
墳堆旁邊,是一株長了十四五年的流蘇,潔白的花綴滿樹頭。萬戶伶侯呆呆看著那座墳,記憶湧上眼前來。
哥哥等我。
他不等。
哥哥等等我。
他還是不等。
哥哥等等我嘛。
他任身後的小女孩追著他跑,就是不等她。
哥哥等等我嘛,等等人家嘛。嗚嗚嗚。
乖乖乖,不哭不哭。
……
侯哥,你,在畫小姐姐!
蘇藍快還我!
我看看。哦!我知道了。我該叫她嫂嫂。
蘇藍舉著那張紙,對著喊:
嫂嫂!嫂嫂!嫂嫂!
侯哥,嫂嫂的左眼怎麽沾了墨水啊?
啊!侯哥又打我!
漠淘沙!侯哥又打我!
……
侯哥,你什麽時候將嫂嫂帶回來給我看看呐,我都從小孩子等成大人啦……
“我不知…”萬戶伶侯嘴角微微勾勒起漂亮的弧度,卻說不下去,不知道如何回答蘇藍的問題。
他的丫頭,丟了,一直沒有找回來,蘇藍一直催著他去找。
風輕輕吹起來,墳前隻有萬戶伶侯一個人,字字句句還曆曆在目,嘴角的笑顏卻慢慢收回去,靜靜看著碑上的字。
記憶,回憶,隻變成了/大/片/大/片/空洞的文字,口中朗讀它們的人,都不在這裏了。
“怎麽,想起回來了,還不長記性,傷這麽重,還去麽?”漠淘沙走到他身後。
十日前,他信誓旦旦帶兵攻打阡城,吃了敗戰,受了重傷狼狽回來。
卻成全了阡城的聶吳字,成為阡城萬人敬仰的大將軍。
而他堂堂苦海涯主萬戶侯,第一大將軍,卻一敗塗地,不是能力不夠,而是權力不夠。
萬戶伶侯放在墓碑上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去。”沒有憤怒,沒有痛苦,話語很平靜。他說去,就一定會去。
麵前碑上隻有三個字:
弟。蘇藍。
“這次的,也按你的吩咐整理出來了。蘇牧,十安,離楊都帶回來葬了,家眷也安撫了,以後每月也會送些津貼過去,和他們在的時候一樣。隻是,蘇牧是家裏的獨子,現在隻剩一個八旬的婆婆。”漠淘沙歎了口氣說道,略帶些感傷。
“不是說過獨子不讓跟去嗎?”萬戶伶侯站了起來,白流蘇皎潔地開在頭頂,恰似一片幹淨純潔的天,該回去了。
“蘇牧才十六歲,你幾年前從大街上把他們帶了回來,對他有恩,他怎麽會不跟著去給你拚命?你不是一個人……”
“我沒說過誰對我必須有恩必報,你也一樣。”萬戶伶侯稍回頭看向漠淘沙,打斷他的所謂的表決心和談情懷的話。他不想聽,轉過了頭隨便開口道:
“替他好好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