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下線音樂響起時,樓春山在自己的全息遊戲椅上睜開了眼睛。
“現在是淩晨一點二十五分,”天花板上隨即傳來人工智能管家的輕柔問候,“您想要早點休息嗎?還是先來一次淋浴?”
按常理他該睡覺了,畢竟第二天還要去公司。隻是樓春山這會兒一點也不困,心情還不怎麽樣。“準備熱水,我想泡個澡。”
“好的,您請稍等。”管家應道,對話提示燈隨即熄滅。
樓春山又坐了一會兒,指節無意識地摩挲扶手皮麵,腦袋裏打轉的仍然是孟津的那張笑臉。
這根本沒有道理:他什麽也沒做,孟津為什麽會針對他?
若一定要說他對不起誰,那大概隻有他的便宜師父。可他已經確定過,操無天還在幽陽教總壇閉門養傷。莫非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武瘋子和一個寓居崤山、卻揮金如土的美人畫家有交情?也差太遠了吧?
再一次,樓春山百思不得其解。他沉吟著,起身走到窗邊。
外頭夜色如墨,萬籟俱寂。兩輪高低大小圓缺各異的月亮懸於天際,黯淡的輝光穿過人造大氣,與燈火闌珊的長條樓房一起,映得遠處寸草不生的山丘愈發蒼涼貧瘠。
這顆行星到處都是裸|露枯黃的砂岩塵土,自然天氣除了沙塵暴便是龍卷風;與逍遙中展現的綠水青山有地別天差,也與他童年記憶中的地球居所毫無相似之處。現在,即便他們擁有更先進的科技、更清潔的能源,也不能改變離開人造大氣範圍就得穿上宇航服的惱人事實。
大概這正是虛擬現實大行其道的必然……
直到疼痛感傳來,樓春山才意識到他不知不覺地將拇指掐進了掌心。人們總是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不管有意無意;他已經遲疑了太久,應當采取行動了……
在遊戲裏,孟津可沒這麽多煩人的心思。相反地,完成了今日任務,他情緒輕快,就又獎勵自己去了一趟玉壺春。吃完之後,他本來可以直接下線,但轉念想了想,先把任務麵板拉出來,發現下一步安排是在神都城中找個地方開書畫分店——
作為他的住所,雲間煙火莊展示出售的隻有係統字畫;而神都分店則可以上架玩家字畫,升級到一定程度後還能解鎖拍賣功能。
果真是無奸不商啊,孟津暗自咋舌。看來東家生財有道,他一時半會兒是甭想退休了……
早晚都要做,孟津幹脆下了線,再上線時將落地點設置在了南市附近。南市是洛陽最繁華的商業街,地方大小抵得上兩條坊,每麵都有三個門。他走到中門處往裏瞄了瞄,發現賣什麽的都有,蕃客胡商雲集。
對字畫來說,好像有點太熱鬧了……
孟津摸著下巴暗自嘀咕,又借著手中桃花玉扇的掩護,調出係統地圖審視。
洛水從神都中央穿過,自然地將城池分成南北兩個地塊:北麵是宮城和一部分裏坊,南麵的裏坊更多,還有不少私家園林,文人墨客更加偏愛。選南邊肯定沒錯;再進一步,擇善坊出過當世最有名的畫家,大概可以考慮那附近的屋子……
“孟先生,真巧啊!”
這把招呼聲驚回了孟津的注意力。他將地圖一關、折扇一收,眼前就顯出了閻闐火那張熟悉的臉,以及不遠處好幾圈圍觀的玩家——哦,他忘了他現在是個名人,往南市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一站,分分鍾就會被認出來。
“確實巧。”孟津熟練地掛上笑容,他對閻闐火印象還不壞,“你也來買東西嗎?”
閻闐火眨了眨眼睛。“已經買好了。”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扯了個謊——誰會傻到當NPC麵說我一直在等著堵你這種話——“先生還缺什麽東西?”
孟津也對他眨了眨眼睛。“那要看你認為鋪子算不算東西的一種了。”
“鋪子……”閻闐火輕聲重複,很快就領會了其中含義。“莫非先生想在神都城裏常住?”
孟津沒點頭也沒搖頭。“崤山風景雖好,但起居多有不便。更何況,許多書畫大家都住在神都城裏,我還想尋個時機拜訪他們呢。”
如今乃是清平盛世。光看南市裏高鼻深目的外國人數量,就知道都城匯聚的書畫名家有多少。
“先生考慮得極是。”閻闐火跟著點頭,“但我看先生似乎對這城中情況不很熟悉?”
言下之意實在過於明顯,孟津忍不住笑了。“莫非你正好知道哪裏有合適的店麵?”
聽了這話,閻闐火勾了勾唇,多少有些自得之色。“若我說,南市裏有三分之一的鋪子都是我的產業呢?”
光看衣服打扮,孟津就知道閻闐火有錢;但他確實不知道,閻闐火竟然這麽有錢。不過話再說回來,這也確實和NPC沒什麽關係。“真的?瞧你年紀輕輕?”他做驚訝咋舌狀,“看來今日能碰上你,是我走了大運了。”
“先生言重了。”閻闐火麵上的笑意更深。“離日落還有些時間,不知先生願不願移駕府上一敘?”
來而不往非禮也,孟津現在品出來了。他點頭謝過,心裏卻忍不住好奇地想到——閻闐火看起來有錢也有教養,樓春山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那怎麽兩邊會是對頭呢?就因為勢力不同嗎?
當然,想歸想,孟津才不會貿貿然開口,畢竟現在他理論上跟樓春山不認識。隨後,拐過兩條街,他跟著閻闐火進了閻府——就在離南市不遠的道化坊,飛梁徑度,翠瓦光凝,修得那叫一個富麗堂皇。很快,他又發現,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閻闐火已經為他想到了個好位置。
“……道化坊臨近的宣範坊雖不算豪富之地,然而位置優越、周圍清淨,離諸位書畫大家的住所也都很近,最遠不超過三條坊。”閻闐火指著地圖娓娓道來,“尋思起來,還是不錯的。”
孟津聽著也覺得不錯。作為NPC,住所舒適與否完全不在他考慮範圍內,所以他也不打算實地考察了。畢竟,閻闐火的標準顯然比他高;既然對方敢推薦,那就肯定不會差。“就此處吧。”他一錘定音,又笑眯眯地去看年輕人,“不知房主是誰?還是說,正是你?”
聽到自己被戳穿,閻闐火的臉微微一紅。“確實是我。”他掩飾般地摸了摸鼻子。
“看來這次輪到我不得不請你忍痛割愛了。”孟津一邊揶揄,一邊從袖子裏摸出厚厚一遝飛錢——係統剛刷新出來的——“你開個價如何?”
閻闐火明顯也沒料到孟津能從空空****的袍袖裏掏出這麽多錢,本能地盯了那隻袖口一眼。隨後,他轉眼對上孟津的臉,正色道:“先生願意同我做鄰居,我已然十分高興,又怎麽能再收先生的錢呢?更何況,是先生贈我墨寶在先。”言語之間,竟然很是堅決。
孟津聽出對方說的是真話,不由頓了頓。雖然他來之前就有所預料,但事情真正發生時,他發現閻闐火比他設想的真誠多了。當然,一間鋪子對閻闐火來說不算什麽,難能可貴的是態度。“承蒙盛情,那我可就腆著臉收下了。”
見他應允,閻闐火頓時高興起來。“先生喜歡就好。”
隨後,兩人就一起去看了這個位於宣範坊的店麵。孟津沒有料錯,閻闐火出手確實大方——那根本不是一間鋪子,算麵闊至少頂尋常五間。對此,閻闐火還振振有詞,說書畫鋪子就是需要這麽大地方,不然難道讓客人到庫房看商品麽?
雖然孟津一開始就知道閻闐火有所圖,但對方明顯用了心,他沒有道理不承情。更何況,他在NPC裏是個例外——普通NPC可沒有自主意識,知道玩家和NPC的區別。便是用玩家和玩家之間的表現來衡量,閻闐火做得也很好了。
作為回報,孟津摸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冊。它看起來其貌不揚,甚至還有些灰撲撲皺巴巴。“之前你問風微生之事,奈何我也無緣得見這樣的絕世高手。但我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多少有些見聞。”他用下巴點了點書冊的方向,露出有點猶豫的模樣,“都記錄在裏頭,不知對你有沒有用處。”
一接過書冊,閻闐火就看到了它上頭標著的“任務物品一:主線血海微生”,興奮得眼睛都開始放光。“多謝先生,我自會仔細鑽研!”
送走心滿意足的閻闐火,孟津在屋子裏四處轉了一圈,得出的結論是這地方搞分店綽綽有餘、甚至還能省下不少裝修的功夫。他不由在閻闐火的印象裏加上了“巨有錢”、“出手大方”以及“辦事牢靠”的標簽,同時覺得閻闐火能在新任務裏進度領先是理所應當的。隨後,他翻了翻係統提示,依言往店門外擺了個招聘啟事。
嗯,這下差不多可以完工休息了吧?
就在孟津準備下線的當口,師徒係統突然響了——是上線提示音,樓春山的。
奇怪,他這便宜徒弟怎麽又來了?原來不是雷打不動的隔天出現、每次戌時到亥時嗎?現在才過去一天不到啊?
孟津狐疑了一會兒,最終決定這和他沒關係。可就在他打算無視的當口,又是一聲係統提示音,遊戲主控智能隨之出現:“緊急情況,你必須立刻去幽陽教總壇。”
……去幽陽教總壇?
一聽就沒好事,孟津皺眉問:“又怎麽?”
“樓春山往那裏去了。”主控智能言簡意賅地解釋,“他八成想見操無天。”
孟津條件反射地想說我已經辭職了,然而他也知道,主控智能出現就說明這事兒沒有轉圜餘地。“你就不能再找個人嗎?”他垂死掙紮,“或者幹脆你自己上?”
“不可能,”聽主控智能的音調,它似乎翻了個白眼,“隻是提前知會你一聲——”
話還沒說完,孟津已經看見了麵前的倒計時讀條,身體也隨之定住了。等讀秒結束,他眼前一花,周圍景象就從神都方方正正的街道變成了黃花梨大床描金雕龍的圍欄。他顧不上別的,迅速抬手一摸——
謔,胸前果然裹著厚厚的繃帶,好在他可以把痛感調到最低。
“……教主醒了!”有人驚叫起來,隨即是雜亂的腳步聲,“快去告訴幾位護法!水和吃的準備好沒有?煨著的傷藥和補品呢?趕緊都端上來!”
孟津,哦不,操無天,聽著這些動靜隻覺得頭痛。夠煩人的,怪不得他之前隻喜歡待在練功銅室裏。“都下去,”他開口要求,然後更心煩地發現自己喉嚨沙啞,“吵死了。”
雜聲瞬間消失了,為首的侍女抖抖索索地在原地跪下。“可是,教主您的傷……”
“下去!”操無天不耐煩起來。
幾個侍女抖得更厲害了。“是……”
她們退出去以後,屋子裏終於清靜下來。操無天閉上眼睛裝睡,心裏暗自數著數。一、二、三……不出十下,外頭給銅爐扇風的隱約聲響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輕到幾乎沒有的腳尖點地聲。
嗬,進出魔教總壇如入無人之境,他的好徒兒不愧是全服第一、正道之光,拜入魔教門下真是明珠投暗啊!
作者有話要說:
孟津/操無天:謝邀,愛崗敬業第一名就是我。
主控智能(沒有感情地拆台):被我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