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黑了。
直到用過晚飯,操無天仍然沒看見便宜徒弟的影兒。
怎麽著,莫非徒弟覺得自己不應當被關這麽久,現在記起仇了?
操無天懷疑地嘀咕了一句,很快就否決了這個猜測。畢竟樓春山並不傻,他肯定能發現服下洗髓丹之後的異常反應。遊戲裏有能力挽救這種危急局麵的隻有他操無天,樓春山必定猜得出來。
所以,有什麽問題能讓樓春山連救命之恩都不顧了,擱這給他甩臉子?
既不是因為已經學會幽陽秘經,也不是因為知道他的心思,那豈不是隻剩下閻闐火?
然而,以操無天看來,樓春山和閻闐火麵上說是勢不兩立,可也完全沒到仇人的地步。準確來說,樓春山可能從未把閻闐火視作可以相匹敵的對手;他覺得自己肯定能贏。
人有自信不是壞事,更何況操無天也認為樓春山的實力確實勝過閻闐火。但這就意味著所有可能都被扼殺了,他還是猜不出樓春山為什麽好像在躲著他。
真是奇了怪了……
操無天簡直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說到躲著……他忽而想起來,有次他睜眼時正好對上便宜徒弟湊得很近的臉,那次樓春山也像是逃跑一樣溜走了。如果隻是單純靠得太近,樓春山應當不至於表現得那樣心虛……
……等等,心虛?
操無天越想越可能。貿貿然就把洗髓丹給磕了、差點丟了自己小命,樓春山確實應該心虛,沒臉見師父也是合理的。就是這心虛的時間有點太久了……更何況,從時辰判斷,樓春山和姬青龍是一路趕回來的,到了帳篷外才出現異常反應。
肯定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地方……
這會兒,操無天已經開始頭痛了。真是沒半點省心,一個男人的想法怎麽那麽難猜?而後,他轉念一想,自己又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上麵糾結呢?管樓春山怎麽想,隻要能贏過代無窮、完成主線任務,他再把教主之位一甩,迅速退休不好嗎?
雖然操無天的人生目標就是早日退休、他也不對人機戀抱有樂觀看法,但事到臨頭,他卻發現心裏沉甸甸的,沒半點應有的期待和雀躍。幸運的是,他清楚這是為什麽;不幸的是,他必須努力勸說自己硬下心腸——
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這會兒就劃清界限,總比之後更深的心碎來得好。
這是最佳選擇,然而一口悒悒之氣堵在胸口,擾得操無天心神不寧。左右無事,他幹脆提劍出了帳篷,朝遠處的高岡去了。
說是高岡,可在塞外偏遠之地,山勢自是綿延起伏,樹木卻很稀少。山腳下是疏疏拉拉的草地,更高之處則是亙古不化的冰川。一年中最暖和的時節剛剛過去,季河裏還有水流奔騰,在河床為數眾多的岩石上擊打得啪啪作響。
操無天心情不鬱,隨便選定河中央的一塊圓石,開始練劍。跳轉騰挪之間,他逆流而上,雷霆劍勢帶出雪白的利光,像閃電一樣刺破黑夜。河畔灌木紛紛應聲而倒,原本參差不齊的樹冠被剃成利落的直線,葉片如雪花般漫天飛舞。
這動靜實在太大,遠遠地驚動了幾群正在河邊喝水的羚羊和野驢。它們跑動起來,大地都為之微微震顫,蹄子雨點般落在地麵,聲音隆隆地傳出極遠。
浩浩乎如馮虛禦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不知怎麽,這句話突然在操無天腦海裏冒了出來。眼下情景與赤壁乘船差距極大,但他確實產生了類似的感覺。
要是能順利地從幽陽教教主之位上退休,他很願意回到此地。金山廣袤深遠,向西可至昆侖、向東可去祁連,若是隱居下來,誰也找不到他。風微生不能,樓春山不能,甚至連主控智能也不能——
他是這個世界最初始的意識;
在這裏,他既不會死亡,也不會老去;
真實的世界已然毀滅,但他為自己建造的烏托邦將會永存,因為他就是……
“……師父!”
操無天的思緒猛地被打斷了。他詫異地朝聲音來源方向轉過腦袋,入眼就是一隻大到離譜的丹頂鶴。這鳥他見過,在玉壺春外、從孟津眼裏……
沒等丹頂鶴徹底收好翅膀,樓春山就急匆匆地從它背上跳了下來。“師父!”他快步走向操無天,根本沒在意自己正趟過冰涼的河水,“你還好嗎?”
操無天不知道他哪裏能讓樓春山覺得不好。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長劍在手、袍袖整齊,甚至連片衣角都沒濕。“你這時候怎麽在這裏?”他抬眼,沒忍住反問,“你一路跟著本座?”最後一句,他用的肯定語氣。
樓春山已經走到近前,聞言立刻噎住了。“我……”他結巴了好一陣,最後才勉強低聲解釋:“師父獨自出來,我有點擔心。”
……你看我像是需要你操心的樣子嗎?你不覺得這事兒好像反過來了?
要不是因為操無天自己早前也沒留神玉沉和滿月之間的關係,他現在就用不著艱辛地忍住內心的瘋狂吐槽了。“本座隻是出來練個劍。”他道,隨手收劍入鞘,“倒是你……白日裏不見人影,到了夜裏卻眼巴巴跟著——”他慢吞吞地拉長了尾音,視線隨之掃向對方已經濕透的靴子和袍腳。
樓春山跟著低頭一看,臉上後知後覺地開始發紅。“我擔心我來不及……”他尷尬地為自己辯解。
“來不及什麽?”操無天狐疑地揚起眉。樓春山必定從他一出門就開始跟了;可之前沒動靜、偏偏在那時出聲……難道他真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可是他隻是設想了下退休生活而已啊?
樓春山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仔細細地把操無天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在操無天真的感到不自在之前,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麵上,定定地凝視了好一陣。
“既然師父沒事,那應該是我想多了。”樓春山最後道,打死不願意把剛才快把他心髒嚇到停跳的一幕說出來——操無天半仰著腦袋,不知道在一瞬不瞬地看什麽;身形一瞬間單薄到透明,風一吹就會消失的樣子——似乎那樣壞事就會變成真正的現實。“咱們這就回去吧?”
這反應異常得要命,操無天沒忍住眯了眯眼。他能看出樓春山在回避問題,可他猜不出樓春山到底看到了什麽才會這麽做。
不太像是什麽好事,因為樓春山剛才的擔憂貨真價實,從表情到行動都做不得假。也不太像是什麽壞事,因為從這種緊張態度和審慎打量來看,樓春山仍然喜歡他,不可能對他不利。
操無天真不想承認,後麵那個猜想的可靠性讓他心裏一塊隱形的石頭落了地。他還是在乎他,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因為心裏也有點虛,操無天放棄了追根究底的打算。“既然出來了,就把你學會的東西練一練。”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讓本座瞧瞧你到底有沒有贏麵。”
這要求十分合理,樓春山點頭應了。
一炷香後,風停聲歇。四下裏安靜得像是什麽也未曾發生,但齊刷刷碎裂的石塊和愈發禿頂的樹叢都不是這麽說的。
“不錯。”操無天難得表示了滿意。怪不得風微生和代無窮相繼上門勸說孟津,掌握了幽陽秘經的樓春山確實不是代無窮能夠對付的。不枉他已經把幽陽必勝的話放出去了……
“這都是師父的功勞。”樓春山不假思索地道,半分都沒有遲疑。
這話說的……操無天沒忍住多看了徒弟一眼,確定他倆對滿月那天發生的事情心照不宣。“現在青龍也不是你的對手了。”
聞言,樓春山回想了下姬青龍帶他下山時的眼神。確實和之前的嫌惡不一樣,似乎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忌憚?“若大護法一直忠於師父,我又為何要將他當成對手?”
如果說前一句回答是出於本能,後一句反問就絕對屬於明晃晃地表忠心了。操無天十分驚訝,這還是他那個總是有自己想法的榜一徒弟嗎?“幾日不見,你怎麽愈發謙虛了?”
樓春山抿唇。沉默片刻後,他才輕聲道:“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
哦,看來對轉換派係時差點翻車的陰影很深啊……操無天心裏嘀咕了一句。“自信不是壞事,謹慎也不是壞事。雖然代無窮及不上風微生,但他的功夫也不是什麽可以等閑視之的。若能穩勝,就不必要險勝。”
樓春山深以為然。“師父說得極是。”
“那就這樣。”操無天隨後看了看天色,一錘定音,“時辰也不早了,回去休息罷,明早便動身去華山。”
樓春山點頭,跟著望了望山腳的方向。“這裏離營地已經有些距離。師父可以與我同乘,更快也更省力。”
操無天倒是不懷疑那隻丹頂鶴能不能載動兩個人,他隻是覺得同乘的姿勢會不會太曖|昧。但考慮到時間不長、現在又是關鍵時刻,他不想讓樓春山寒心。再者,他倆打交道的日子估計也快到頭了……
結果,兩人剛坐好,操無天就忍不住開始後悔。玩家坐騎不需要韁繩——就算有也是擺設——可樓春山空出來的手沒必要放他腰上吧?雖說隻是虛虛地搭著,但背後另一人若即若離的胸膛熱度隻會讓他愈發心煩意亂。
說到心煩意亂,樓春山也好不到哪兒去。操無天今日穿著他慣常的獵獵紅衣,襯托得露出來的那截脖頸愈發冷白,在清澈的月光下宛如璞玉。他得使勁克製自己,才沒貿貿然地親上去,而是盡量不出聲地嗅聞對方身上的氣息。
這舉動絕不是君子所為,樓春山知道,但這已經是他在這種情況下能做出來的最禮貌的舉動了。總共就幾分鍾,他試圖在心裏為自己開脫,也絕不會做更逾矩的事……
但逾矩這個詞喚醒了腦海最深處的記憶。
他湊在誰的肩頸後挨挨擦擦磨磨蹭蹭,呼出來的熱氣有濃重的酒味,頃刻間就將那冷白的耳垂染上了緋紅;雖說身下人的氣味聞起來就生人勿近,但他緊貼著那修長的身軀,忍不住開始蹭……
打住,打住!
樓春山觸電般地收回自己的手臂,從表情到軀體都僵硬了。原來他在歸林居那夜忘記的事情是這個,怪不得一早起來要換衣服……也難怪操無天當時那個臉色,對方沒把解酒藥碗扣他臉上就已經很給麵子了……
這種改變,操無天自然能注意到。暗鬆口氣的同時,他也有些迷惑,便用眼角餘光往後瞄了瞄——樓春山的手在自己的腿側緊握成拳,指節用力到發白。便宜徒弟這是又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操無天:男人心,海底針,嘖。
樓春山:原來我道德水平這麽低下嗎?【自我懷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