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琴琴從小就主意正,生著一雙柳葉吊梢眉,性子又冷又刁。在我八九歲還是傻啦吧唧的年紀時,她儼然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天生有著兩副麵孔,很會做戲。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徒叔叔帶我們去逛街,逛的時候我看中了一個泥娃娃,徒叔叔就給我們一人買了一個,徒琴琴表麵上裝作很高興的樣子,誰知回到家就把泥娃娃扔到了牆角。
嘁了一聲,“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誰稀罕。”
我把娃娃撿起來,“你不也是小孩子麽?”
她瞪我一眼,“我才跟你們不一樣呢。”把我推出房門,“去,回自己屋裏玩去。”
徒琴琴就是這樣孤冷任性,與那時天真懵懂的我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我想我們是一輩子都沒有可能成為朋友的。
可那件事偏偏發生了,天意要我們成為朋友。
十一月的時候,五靈山進入了冬季,樹葉紛紛凋零,漫山的綠草染作了枯黃。天地淒淒瑟瑟,像隻被凍壞了的野狗,低聲嗚咽著。
徒叔叔的酒喝光了,要琴琴去山下的鎮子裏給他打,下山時我跟在琴琴後麵。她發現了就問我跟來幹嘛,我怯怯不語,她翻了個白眼,“又饞零嘴吃了吧,饞貓兒。”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還愣著幹嘛,走呀。”
我歡歡喜喜跟了上去。等到鎮上,琴琴去打酒,塞給我幾個銅板叫我去買好吃的。我走到對麵的麻糖鋪子,買了一包麻糖。
一回頭,琴琴不見了。
我都快急哭了,一條街挨著一條街一條巷子挨著一條巷子地去找。最終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發現她正被一幫小混混欺負。
那群小混混大不了我們幾歲,仗著人多,叫琴琴交出荷包,琴琴那麽傲氣的性子怎麽肯,寧可被打破了頭也不給。我當時看見琴琴那副頭破血流的慘樣就嚇哭了,衝過去抱住她,“你們不許打琴琴!”
“喂,小丫頭,快讓開,要不然連你一塊收拾。”我不讓,拿麻糖丟他們,他們被我惹急了,拳頭雨點似的砸在我身上。
琴琴不忍看我挨打,連聲道:“別打了,我給你們就是了。”小混混撤了手,鼻青臉腫的琴琴扶鼻青臉腫的我從地上站起來。她低下頭,去翻懷裏的荷包,突然猛地一揚手,把一根花簪刺進了麵前小混混的一隻眼睛裏。
那是我的花簪,剛才挨打的時候被琴琴拔了下來抄在袖中。
鮮血從少年眼睛上流出來,他“嗷嗚”一聲慘叫,倒在了地上。餘下的都是一幫虛張聲勢的小無賴,哪見過這種場麵,全嚇呆了。琴琴趁機拉著我就跑。
跑出去六七條街我才發現小腿刺疼得厲害,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不行,剛剛好像有人把我腿踩折了,疼得厲害。”
“誰叫你瞎逞能的,笨蛋幽草。”她一邊罵我一邊抱起我背在背上。
她的肩膀很單薄,單薄得像一張紙。以至於後來我常常納悶,那麽單薄的她當時究竟是怎麽背起我的,還帶著一身的傷。
天空意外飄起了雪花,琴琴背著我走在紛紛亂亂的雪花裏。離山上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琴琴的呼吸越來越重了,我勸她放下我休息一會兒,她隻是固執地背著我向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都昏昏欲睡了,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背不動了吧,就說讓你休息一會兒你不聽。”我把頭從她背上抬起,感受到她身子異常僵硬,往前一看,一頭雪狼正從山坳裏拐出來,虎視眈眈盯著我們。
我的身子簌簌發抖,“琴琴……”
琴琴默默往後退了一步,灰狼得寸進尺地往前上了一步,目光裏滿是噬血的興奮。我怕極了,琴琴突然將我放了下來,“一會兒我撲上去的時候,你轉身就跑聽到了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一人已經夠它吃了,你跑了的話它未必去追。相反,如果不跑,隻會一起淪為它的腹中餐。”
“我是問為什麽讓我跑,我腿受傷了,跑不遠,要跑也應該是你跑才對。”
“我怎麽說你怎麽做就是了,笨蛋幽草!”
“我才不笨,我……”灰狼突然猙獰地向我們撲來,琴琴猛的將我推出去,獨自一人迎向狼爪。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不顧一切地奔向琴琴。
我抱住她,等待著鋒利狼爪將我們撕成碎片。等待死亡的時間無限漫長,漫長到每一個呼吸都是煎熬。終於,一腔熱血兜頭澆在頸上,一切都結束了。
月光下,徒叔叔收起斬妖劍,拎起我們一邊一個拋上肩頭,“沒用的小鬼,叫你們去打個酒,搞得這麽狼狽回來,酒也沒給老子帶回來。”
我趴徒叔叔背上,好奇地回頭一瞥,看到月光照耀下的雪地上攤著一具被劈成兩半的狼屍,內髒流了一地,猶冒著騰騰熱氣,嚇得我趕緊縮回脖子。
月亮亮得發藍,伏在徒叔叔背上,我和琴琴互相凝望著彼此,兩顆心從未這樣貼近。
後來我把這段往事講給白菩提聽,臨了笑著補充一句,“那時候我們還太小,感情太純粹,要擱到現在,我早就丟下她跑了。”
白菩提淡淡總結一句,“現在一頭狼對於你恐怕還不夠塞牙縫的。”
說起白菩提,他已經兩天兩夜沒著家了。這小子,難不成著意要跟我別扭到底?
小葡萄突然爬到我的**來,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問我他阿爹為什麽還不回來。小葡萄學東西學的飛快,才兩天的功夫不但能把話說利索了,連字都認全了。比我有出息。
我正想著怎麽尋理由把他搪塞過去,房門“嘭”的一聲被人撞開。
白菩提風風火火衝到梳妝鏡前,小葡萄開心地飛撲過去求抱,被他一巴掌拍到地下。指尖靈光一閃,有什麽東西被彈到鏡子裏,緊接著鏡子裏就出現了個女人的浮影。白菩提把鏡子對準我,“認不認識這個女人?”
我看著鏡中的女子,呼吸幾乎靜止,“雖然已經十多年沒有見了,但她的眉眼我還是有印象的,還有這顆痣……”我指著鏡中女人頸上的紅痣,“這顆痣我記得很清楚,這是琴琴的脖子上的……”
白菩提倒吸了一口氣,“你絕對不會相信,我今天看到她了……”
“你看到她了?在哪裏?”
“在夢裏。”白菩提往後一仰,倒在**,手指搭著眉骨,“她現在變成了一隻夢魅,隻能活在別人的夢裏。”
小葡萄見白菩提不理他,很傷心地走到牆角抹眼淚去了。我也沒空顧及,忙著追問,“夢魅?那是什麽東西?”
“夢魅就是魅的一種,由世間執念凝聚而成,與普通的魅不同的是,夢魅隻有在夢中才具備真實的形體,一旦脫離了夢境,就會變成一片虛無,時間久了,甚至會像離開水澤過久的魚那樣枯死。”
我緊攥著裙擺,一顆心竟不知是喜是悲。吸吸鼻子,“她為什麽會變成夢魅?”
“這個很難說清。夢魅得以凝聚的原因很複雜。”
“那她還會再來你夢裏嗎?”
“應該會吧。”白菩提頓了頓,“畢竟夢貘的夢境對夢魅來說就是一個無比舒適的溫床,她好不容易碰上了我,豈肯輕易放過。”
我聽完趕緊扯過被子蓋在白菩提身上。
“你幹嘛呀?”
“哄你睡覺呀。”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睡,我在邊上給你哼入眠曲。”
他一把掀開被子,“我現在還不困。”
我又把被子掀過來,“不困也得睡,在夢裏見到琴琴幫我問一聲好。”
“那也不用蓋被子啊。大熱天的。”又把被子掀去一邊,“我要竹簟,水紋悠悠的那種竹簟,還有綠豆湯,清甜爽口的綠豆湯。”
我雙手叉腰,“你這是故意折騰我是吧?”
他翹著二郎腿,一臉無所謂,“隨便你怎麽想,反正臥不成竹簟,喝不到綠豆湯我就不睡。”
我沒辦法,到底出去給他買了一席竹簟,又稱了二斤綠豆。回到家裏,先把綠豆洗淨放鍋裏熬上,這邊又給他鋪竹簟。
熬了大概有三四個時辰,綠豆湯熬好了。白菩提用法術給鍋降了溫,滾滾的綠豆湯轉瞬變得冰冰涼涼,色澤淡綠,芳香誘人,加入幾塊冰糖調味,大功算是告成。
白菩提捧著一碗滋溜滋溜地坐在門邊上喝,小葡萄站在一邊,眼巴巴瞅著。我看那小家夥饞的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就給他也盛了一碗。
“小葡萄,過來這邊喝。”
白菩提眉頭一皺,“那是我的綠豆湯,誰讓你給別人的?”
“你又喝不完。”
“誰說我喝不完。”
小葡萄可憐兮兮抱著我的腳踝,“阿娘。”
“哈,都給人家當上娘啦。”白菩提繼續冷嘲熱諷,“大姑娘家家也不嫌害臊。”
我一氣之下把綠豆湯倒回鍋裏,抱起小葡萄,“小葡萄乖,咱們出去吃好的。”出門前狠狠扔下一句話,“等我回來時你要是還沒睡著,看我怎麽扒了你的皮。”
出去後我就教育小葡萄,“以後不許叫我阿娘了,姐姐我青春少艾,像是給人當娘的人麽。”
“那我要叫你什麽呀?”
“叫幽草啊!”
“那阿爹……”
“阿爹也不能叫了,小白他脾氣不好,你叫他阿爹他會生氣的。以後直接喊小白就行了。”
小葡萄傻傻“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