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心商皞回去的路上再次睡著,我和白菩提決定親自送他回家。
路過菜市場時,商皞一個勁兒地往賣藕的攤子上瞅,我看了看那藕,白若玉臂,新鮮得緊,便問商皞道:“要給金姑娘捎幾隻藕回去嗎?”
商皞有幾分悵然道:“不了,從小吃到大早就膩了,近些年她不是十分親近那東西。”
商家的別苑建在城北一潭碧池上,四周種著丁香,因過了花期,隻剩下一樹蔥碧的葉子兀自迎風招展著。穿過一條長長的丁香小徑,走過去就是商皞的居所了。
才推開院門,便見一個容色俏麗的白衣女子從屋內飛奔出來,眉目蘊了三分薄怒,見了商皞就開口訓斥,“說了多少遍沒我陪著的時候不準出門,不準出門,你就是不聽。害我急得都要瘋了,你倒好,和其他女人成雙捉對的。”淡淡瞟我一眼,“她誰呀她?”
商皞趕忙解釋,“這位是百裏姑娘,我在楓葉林散步時睡了過去,幸得百裏姑娘好心,將我撿回了家,多加照顧。”
“哦,那我豈不是要好好謝謝這位百裏姑娘了。”
“謝就不必了。”我淡淡回了一句,受了商皞之前講的那段故事的影響,我心裏一直以為金絲絲是個溫柔可愛的姑娘,哪裏是眼前這個凶巴巴的女人。也不知是女大十八變還是商皞情人眼裏出西施,竟讓我產生了這樣的誤會。換了個略微舒服的姿勢抱住白菩提,“在我家的時候,商公子同我講了他那個離奇的嗜睡症,恰巧我有個表弟對疑難雜症頗有研究,商公子也答應給他治。還請金姑娘明個兒一早帶著商公子過來。”
金絲絲撇嘴,“對疑難雜症頗有研究?怕不是騙錢的吧。”
“絲絲,胡說八道什麽!”商皞斥了金絲絲一句,語氣卻仍是溫柔的。回頭頭向我賠禮,“絲絲說話向來不著邊際,百裏姑娘勿怪。進屋喝杯茶吧。”
“不了。”一手摩挲著白菩提光滑的皮毛,“商公子身子虛弱,合該好好休息才是。恕不叨擾了。”
商皞還想再客氣兩句,金絲絲直接把他拽進了屋,回了我們一句,“恕不遠送”。走出別苑後我對白菩提說:“金絲絲這丫頭,端是厲害,商皞要騙過她可不容易。明天她定然要跟商皞一起來,你暫時又變不回人形。到時候我們該怎麽辦?”
“怕什麽,我保管她礙不了事就是了。”
金絲絲的確沒礙著我們事,一跨進我們家院門,白菩提就讓她夢周公去了。
把一個人變成無夢人實在是件很玄妙的事,有人被吸食一次就可以成為無夢人,有的人卻長達一年也未必成功。
商皞進門時,白菩提點燃了一炷安神香,商皞躺在**,很快就進入了黑甜的夢鄉。白菩提在裏麵給他吸夢,我在外麵守著金絲絲。
金絲絲這姑娘,看著蠻潑辣的,睡相卻甜美得很,天生長著一張娃娃臉,也虧了這張娃娃臉,使她發起脾氣來也是格外嬌俏動人的。不會惹人厭。
吸夢進行得很順利。商皞也很配合,往往睡個把時辰就醒了,沒出現上次那種一連睡上好幾天的情形。倒是金絲絲,近日來很萎靡。因為總是莫名其妙地睡著,她懷疑自己染上了商皞的怪病。
為了讓她打消這種疑慮,等下次她一來我就拽著她去逛街。
剛開始她還挺不高興的,但等到了首飾鋪,看到鋪子裏琳琅滿目的首飾,她的不高興立馬就一掃而空了。
幾天下來,我們就好得親如姐妹了。
這一天,我們差不多把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沒地方可逛,我又攔不住她,於是早早回了家裏。幸而商皞也早早醒了,我們回來時,他剛好從白菩提房裏出來。拉上金絲絲就要走。
金絲絲那丫頭鬼機靈,甩開商皞的手,猛的一轉身,闖進白菩提的房間。
饒是我伸手敏捷也不及阻止,急忙奔過去,隻見白菩提一身皎潔地坐在一把藤椅裏,一邊往嘴裏拋著葡萄一邊衝金絲絲道:“不敲門就進別人房間可不是個好習慣哦金姑娘。”
金絲絲“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了。商皞麵上的驚訝緩緩收攏,代金絲絲向白菩提道了句歉,也走了。
我走進白菩提的房間,“你可以維持住人形了?”
他不鹹不淡“嗯”了一聲,隨手把袖子裏的小葡萄拋到了我懷裏,臉仍是衝著牆那邊,“他耗費了太多法力,帶他去好好休息吧。”
敢情是小葡萄渡了法力給他,我瞬間了然,扔下一句,“平時不待見我們家小葡萄,關鍵時刻還不是得指他”,施施然離開了。
要說小葡萄的法力這陣子著實精進不少,已經初初展現出作為一隻夢魘的小小鋒芒了。與此同時,我的擔憂也一日重過一日。因為按照白菩提的說法,等他完全蛻變成夢魘的那一天,他會失去對於我們的全部記憶,變成一隻徹頭徹尾的魘魔,隻為噩夢而生。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但心裏又不斷祈禱它可以無限期延遲,永遠不要到來。
因為幫助白菩提,小葡萄耗費了太多法力,蔫蔫地萎在我的臂彎裏,打不起什麽精神。我把他放在**,輕輕蓋上一條小花毯。
已是深秋了,窗下的朱槿也開到了荼靡,嫣紅的花瓣呈現出了衰敗前的極致冶豔。我探手越過窗欞,掐下一枝簪到發上。
花朵豔麗無匹,瞬間把我的容顏襯得慘淡無比,走到梳妝鏡前,打開口脂盒子,用指尖抿了點塗在唇上,還是淡,換了個顏色深的,這才稍稍搶回點麵子。白菩提突然闖進來,“外麵有人找你,叫什麽師——”看到我猩紅的唇色,“你喝人血啦?”
我問他,“好看嗎?”
他鄙夷道:“豔俗!”
我不以為然地哼了哼,問他,“你剛剛說誰找我?”
“哦,一個叫師無命的人,說是你的老相識。”白菩提的話音還沒落地,我就風風火火衝了出去。師無命,這個該死的混蛋還敢來見我!
師無命正在客廳裏等候,看到我出來,笑嗬嗬迎上前來,“多年不見,師姐真是愈發美麗動——”我沒跟他廢話,一個大耳刮子招呼上去。他一側臉頰迅速紅腫起來,人卻半點脾氣沒有,仍舊涎皮賴臉地跟我歪纏,“師姐這個見麵禮還真是別開生麵呀。”
我剜他一眼,“少叫我師姐。我隻有一個師弟,他姓息,可不姓師。”
他“嘿嘿”笑了兩聲,“不叫就不叫,那叫幽草妹子總可以吧,實不相瞞,哥哥我這次來,實乃有事相求於幽草妹子你。”
我哭笑不得,剛才還一口一個師姐地叫著,這會兒又變成妹子了。不過,以他的年齡叫我妹子倒也無可厚非。
師無命今年三十歲上下,長著一雙三角眼,嘴唇上留著兩撇小胡須,逢人見麵三分笑。當年我就是受了他這副偽善笑容的欺騙,幫他在師父麵前求情,師父這才勉為其難答應留下他考驗一個月,過關了便收他為徒。可他倒好,背著師父拐走了城裏的良家婦女,導致人家找上門來指著師父的鼻子罵,把師父的臉都給丟光了。
念起這樁往事我氣不打一處來,閑閑撈了把椅子坐下,沒好氣道:“有事相求?你本事通天,哪有什麽事用得著求我啊?”
“實不相瞞,這次的事還非得妹子你親自出馬不可。是關於妖怪的。”
師無命跟我說他最近招惹了一隻名叫夜鳶的金絲燕妖,原因是他先前為一個大戶人家除妖時殺了夜鳶的姐妹。夜鳶要為她們報仇。
我冷笑道:“她殺了你那算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我才懶得管呢。”
“瞧妹子你說的,我們人之間的恩怨歸人之間的,總不好教他們妖怪騎我們頭上來。”
我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兩。”
“什麽意思?”
“你給我三千兩我便幫你除了那妖怪。”
“哎喲,妹子你可別跟我開玩笑了,我哪來的三千兩銀子。我這是實在走投無路了才來求你的。你就看在過去的情份上……”
“看在過去的情份我就該一刀劈了你!”我勃然變色,拿起一隻茶杯就往他腳下一摔,“滾出我的屋子!”
杯子在地上炸開,他猛的向後一跳,避開了碎片。還待再跟我歪纏,斬妖劍猛的出鞘。他嚇得一縮脖,連連擺手,“妹子,犯不著,犯不著。”灰溜溜走了。
但我顯然低估了他歪纏的本事,第二天他又來了,帶著三百兩紋銀,說是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我把銀子和他一起丟出大門,他索性在我家門口安了家,癩皮狗似的趕都趕不走。
禁不起這番死纏爛打,我到底答應幫他去除妖了。
夜鳶行蹤不定,但據師無命講,每逢妖怪妖力最強的朔月之夜,無論師無命身在何處,她都會來向他尋仇。
我們決定在師無命家守株待兔。
夜晚,無星無月。
為了不讓夜鳶看出破綻,師無命像往常一樣,手裏緊握著斬妖劍,在貼滿了符紙的房間裏嚴陣以待。我則守在房梁上,等夜鳶出現時給她來個出其不意。
沙漏無聲靜流著,快到子夜了,夜鳶仍是沒有現身。我等的昏昏欲睡,有一搭沒一搭和師無命說起了話:
“你是怎麽知道我在天歌城的?”
“嘿,你先前不是幫封家除過妖嘛,纏住封夫人的那個妖怪頂難對付,連一品獵妖師都栽在了它手上,卻被你收了。名聲還不是一下子就鵲起了。”
我但笑不語,並不介意把白菩提的功勞據為己有,笑著換了一個話題,“其實,我還蠻感謝你當初不告而別的,要不然師父也不會又給我收了一個那麽好師弟。”
師無命尷尬咳了咳,“說到百裏粵大師的亡故,道上都盛傳是你……”
房頂突然傳來腳踩瓦片的聲音,我迅速翻窗而出,躍到屋頂一看,原來隻是隻貓。
師無命也跟了出來。
眼看著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我說:“今夜她大概不會來了,等下次吧。”
暮秋的黎明清霜簌簌,我站在布滿清霜的瓦片之上,忽然感到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