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一包藥到廚房去煎,爐火方點燃便耳聞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

我起身到門房口看了看,並沒有發現什麽。疑疑惑惑地回到火爐前,把藥材放入砂鍋裏煎上。一麵搖著蒲扇旺火一麵打著瞌睡。

半睡半醒之際,那奇怪的腳步聲又出現了,與此同時我的後脖頸傳來一股奇異的寒悚感,好像有人在上麵噴吐著鼻吸。那鼻吸卻是冷的,弄得我整個脖子都是濕濕涼涼的。

全身的汗毛根根豎了起來,身體猛然繃緊,往前一撲,撲到了前方的案板上,抓過上麵的菜刀,倏地一轉身。

看清站在我對麵那個“東西”的一刹那,菜刀猛然從手中跌落。

“是你……”我聲音簌簌顫抖著,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腰際抵上身後的案板。

麵前的人的肌膚呈現出點點將腐未腐的青黑,身上布滿了銅錢大小的鏽綠斑點,像是一隻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屍鬼。

那是夢境中的“百裏幽草”,她還沒有死。她一步步逼近我,滿是屍斑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雙手朝我伸過來,緊緊掐住了我的脖子。

口中叫嚷著,“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一個巴掌驟然甩到我臉上,我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白菩提,茫然道:“發生了什麽?”

白菩提淡淡道:“你做噩夢了。”

我手撫額頭,擦下一手的冷汗。混沌的腦袋漸漸清明了些,這才意識到白菩提不該出現在這裏,訝然道:“你不是離開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他拿起一隻洗好的蘋果坐在灶台上邊啃邊說,“不知道這幾天是走了什麽黴運,剛走回她的夢裏,還沒等出去呢,她就醒了。”

我走到他身邊,“有什麽關係,不是還有下一次麽,她又不是永遠不睡了。”

“說得輕巧,平白耽擱一個多月,隻會讓自己與這個夢境的牽絆越來越深,到時候再像你似的永遠走不出去可就糟了。”

我笑道:“你們夢貘難道也會被夢境羈絆?”

他突然歪過頭,“不然你以為我父親去哪了?”

我心頭一驚,倒不想白菩提一直閉口不提他的父親背後竟有這麽悲傷的原因。當下歉疚道:“抱歉,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沒什麽可傷心的。”白菩提說,“誰會為那樣一個人傷心啊。”他咬了一口蘋果,聲音清脆地咀嚼著。過了會兒,問我,“你剛才夢見了什麽?”

我垂下頭,聲音澀澀的,“被我們殺了的那個‘百裏幽草’,我夢見她回來向我索命。”

“就知道你做不出什麽有水平的夢。”白菩提鄙夷道,“她無非就是個夢幻泡影,你意識流動的產物,虧你記掛在心上這麽久。甚至因此生出了噩夢。”

“可那畢竟也是一個我啊。”

白菩提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直視著我的雙眼,“百裏幽草,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

“是什麽?”

“想得太多。”

把啃剩的蘋果塞我嘴裏,揚長而去。

半個月過去師父的病業已痊愈,白菩提也再次等到了虹若酣然入睡。

因為時間間隔隻有之前推測的一半,所以白菩提認定虹若這次隻是午睡。既是午睡,時間就不會長。欲要抓緊機會出去,天空突然被層層陰雲籠罩。

無邊無際的苦雨落下來,灑濺在房屋上、竹葉上……腐蝕出一塊塊觸目驚心的黃斑。隨著雨勢的加大,斑塊也越來越大,一片葉子輕而易舉地就給腐蝕沒了。

我心驚膽顫道:“這是什麽?”

“應該是虹若的情緒影響到了這個夢境。”白菩提解釋道,“我們的兩個夢境搭建在她的夢境中,也跟著受到了波及。”

“這小丫頭心情不是一直很好麽,這又是哪一出?”

“女孩子嘛,喜怒無常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叫她停下來,要不然多說下上半日,這兩層夢境就得全部坍塌掉。”

我當然不能叫這層夢境坍塌掉,拿上紅羅傘趕緊去找虹若。白菩提卻說他還有些要緊事要處理,晚會兒過去。我想不明白有什麽事會比現在這件事更緊迫。但也沒功夫去問他,急急趕了過去。

踏出兩層夢境之後是虹若的夢境。與我第一次進來時粉意盎然的氣氛不同,這裏顯然已經淪為了苦不堪言的傷感之地。

天與地茫然不可分辨,在茫然的天地之間是綿綿不絕的哀愁苦雨。

我不知道虹若的這個夢境有多大,白菩提又不在,隻能在其間漫無目的地遊走著,企圖瞎貓碰死耗子碰見虹若。

瞎貓的確碰見死耗子了,卻是在一個時辰後。彼時白菩提已經找到虹若了。

白菩提有靈力作為屏障,不怕這雨。即便沒有法器護身,依然可以行動自如。隻見虹若抓著他的衣袖,抽抽噎噎道:“神仙哥哥你說,沈玉卿他為什麽不要我?他寧肯娶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寡婦也不肯娶我,究竟是我哪裏做錯了?”

白菩提被問的不知所措,半晌,給出一個答案,“可能那個沈玉卿是真心喜歡那個瞎眼寡婦吧……”

虹若哭得更凶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公主你別聽他瞎說,像你這樣身份高貴容貌美豔的女孩子,假如有男人不喜歡你,那就隻有一個原因了。”

虹若揉著哭腫的眼泡問我,“什麽原因啊?”

“那個男人有眼無珠啊。”我淨揀好聽的給她說,“這世間男子千千萬萬,喜歡你多了去了,你何必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

“可是……可是我隻喜歡玉卿哥哥呀……”

我崩潰,“可你的玉卿哥哥不喜歡你呀,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軸呢。快別哭了。”

她依舊哭天抹淚。

我忍不住吼她,“別哭了!”

小丫頭一怔,果然止聲了,偷偷瞄我一眼,驟然飛撲到白菩提懷裏,“神仙哥哥,他們都欺負我,嗚嗚嗚……”

我扶額。

最後還是白菩提做好做歹哄好了她,她哭聲一停,漫天的苦雨也跟著停下了,隻是充盈了整個夢境的陰雲說什麽也不肯散。可知她的心境還是淒涼的。

白菩提說現在雖然把她哄好了,保不齊日後她什麽時候還要哭一場,而且我的那個夢境又是搭建在她的夢境中,隻要虹若有一點情緒波動就會影響到我所處的夢境。進一步遊說我離開那個夢境。

我揪著衣角,直把衣服都擰出了褶子,說:“那如果你現在收回那個夢境,等到離開虹若的夢境後再找個穩定的容器投射進去呢?”

他搖頭,“那樣一來夢境就會重啟,你這些日子以來幸苦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那如果等我回到那個夢境裏你再把它收走呢?”

白菩提目光中顯出悲哀的神色,語氣頗有些沉重道:“夢境被收回的一刹那就會重啟,我不確定作為一個外來人進入到那個夢境裏待重啟之後你是否還會存在。幽草,對不起,我不能冒這個險。”

無盡的悲涼在心頭蔓延開,我耷拉著腦袋說:“若是我願意冒這個險呢?”

白菩提勃然變色,“難道他就對你那麽重要?即便是一個夢幻泡影也讓你願意不惜一切代價留在他身邊?”

我眼角淚光瀅然,迎著他目光,淒然道:“如父如母。”

他仰天歎了口氣,半晌,冷笑道:“好,百裏幽草,我成全你。”

袖袍一甩,拂袖而去。

虹若看看白菩提又看看我,怒氣衝衝推了我一把,“喂,你幹嘛要惹神仙哥哥生氣?”

我不說話,淚如雨下。

她顯然被嚇壞了,慌裏慌張道:“我隻是輕輕推了你一下,不會很疼呀,你哭什麽哭。”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眼淚。我忍不住苦笑,心想這世事反轉得真是迅速,剛才還是哭的人還是她,現在就換成我了。

想到這裏,我握住了那隻在我臉上胡亂擦著眼淚的小手,“對不起啊,剛才吼了你。”

“噢,沒什麽的,我皇兄也經常吼我。”

“你皇兄?”

“嗯,就是太子哥哥。他平時總喜歡板著一張麵孔訓我,可是我知道他心底其實是關心我的。倒是那些表麵關心我的人,背地裏經常說我壞話。”

我喃喃道:“他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吧……”

“誰?”

沒等我說話,虹若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噢,太子哥哥啊,可不嘛,半月前剛過的二十四歲生辰。”又輕輕“咦”了一聲,“大姐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淡然一笑,拉著她的手,“我們快過去吧,要不然小白該等急了。”

我們回到了第三層夢境,裏麵的竹林早已被苦雨腐蝕得不像話,我有些心疼地摸著那些竹子,白菩提走到我身邊來,“不用擔心,這個夢境有有很強的自我修複能力,要不了多久就會複原的。”

我點點頭,這時竹屋裏突然傳來虹若一聲驚恐至極的慘叫。

我們連忙衝了進去。

才到門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已經衝到了鼻端。虹若癱軟在地上,瞳孔兀自顫抖著。而那裏麵倒映的不是別的什麽東西,是師父倒在血泊中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