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魚腹效應
那天離開工地,何敬民就蹙起了眉頭。晚上兒子已到黃玲香那邊去了,他獨自一人在家,更顯出幾分孤寂幾分煩惱,洗漱完畢,本想一如往常寫點工作日記,但心情無法安靜下來,老是想著晁海那些“炸彈”鋼材的事。“多大的膽啦!這工程剛開頭,就玩起假來了,要不是於校長發現及時,等教學樓建起來,那可就要出大事了!”他怨恨起那個當麵唯唯諾諾背後卻陽奉陰違的包工頭。“都說手藝人有手腕,看來不假!還是提防些好!”
何敬民在懊惱中提醒自己。於是,他就想到這次工程招標的事。
孤峰鎮終於在教育上爭取到一個外資項目,這正是何敬民夢寐以求一展自己才能的“形象工程”,他本想借助這個平台,竭盡全力去展示去發揮去演繹!即使不能演繹出一幕驚天動地的大劇,但也一定要讓孤峰的幹群都能知道:這項目是他何敬民領頭爭取來的,這工程是他何敬民領頭建的,別人多年想建的教學樓一直不能建起來,而在他何敬民手上就建起來了!這說明什麽?這僅僅是機遇嗎?僅僅是時代發展的必然嗎?要是機遇,要是必然,那為什麽別人就沒抓住這個機遇?就沒遇到這個必然?說千道萬,這就是水平,就是能力,就是魄力!就是他何敬民的水平,就是他何敬民的能力,就是他何敬民的魄力!這項“政績”雖然不能全歸功於他何敬民,但決不能不承認他是完成這項工程的有功之臣!工程的準備階段,當然少不了有人走“後門”,但他一律大義凜然,公事公辦,隻用錚錚作響的簡短幾句話就把那些人給堵回去了!
一天晚上,他正獨自在家憧憬一旦教學大樓落成,全鎮上下的幹群該是怎樣對他這位有功之臣刮目相看的時候,包工頭晁海從腋間取出一條用報紙包裹著一條斤把重的鱖魚進來。這些年賄賂手法在不斷翻新,何敬民當然知道;再者,這包工頭晁海與他何敬民素無交往,這突然送條魚來,還不是為著工程競標的事!想到此,何敬民同樣是擲地有聲地說:“有話說話,魚你把帶走!”包工頭低聲下氣唯唯諾諾說:“何鎮長,不就是一條小魚嗎?給你燉點湯喝,這能算得了什麽呢?”何敬民就嚴肅著說:“真就是一條魚嗎?那魚肚裏就沒有名堂?要是真沒名堂,這魚我就收下;要是有名堂的話,我會立即把魚拎到政府去,讓你連這次競標的資格都沒有!”
晁海當然不敢較真,隻得重新夾著那條小鱖魚沮喪地溜出了何家。
三百萬的工程,如果放在城市或者放在後來的普遍大開發的鄉鎮或許都算不了什麽;但在當時孤峰這個大山裏,如此巨大數額的工程在眾多包工頭的眼中就不僅是塊肥得淌油的天鵝肉,簡直是比吃了就會永久不死的唐僧肉還要唐僧肉!試想,一向生性機巧又自以為在孤峰建築行業中“通吃”的晁海能因為何副鎮長的一頓不給麵子的批評就心甘情願地放棄如此大的工程競標嗎?果能這樣,那他晁海還能算一個在社會上混飯吃的手藝人?
那天,晁海夾著那條在腋間彈跳得有點使很難受的小鱖魚在街上正一路懊躁地另想主意的時候,遠遠就看見走來一個人,心中一喜,就情不自禁地說了聲:“情婦?”隨後就熱情地迎了上去,親親熱熱地喊了聲:“金會計!”
起初,金霞對中學那個三百萬的工程除了覺得這與她的情夫何敬民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之外,就沒有特別的關注。隻是有一天傍晚,她將財政所當日的現金拿去信用社儲存經過十字街小茶館前,就聽見那幾個長舌婦在梧桐樹下邊抹紙牌邊議論的話。“我的乖乖!三百萬,那這麽多的錢不是要用稻籮挑啊?這工程要是給哪個承包到了,那他祖祖輩輩都不要幹活了!”這是馬二嫂的大喉嚨。“叨,現在有句話你們沒聽說過?要想撈,把工程包;要想富,抓建築;要想口袋滿,就把工程管!”說這話的當然是為人極精的葉青。
長舌婦們的議論,無非是無聊中的閑聊,別無他意。而金霞聽了卻警覺起來,自然就想到自己要在兩年內也像黃玲香那樣把屬於自己的樓房蓋起來的誓言!再加上鎮財政所的會計個個都是能打會算的超極高手,一天不知怎麽也扯到中學那個三百萬工程的事,就說這工程如果誰能承包到手,除去墊資利息多少、“塞窟窿”花去多少、人員工資該付多少、損耗多少……算到最後,無一不驚訝得瞠目結舌,說:“啊?純賺幾十萬啦?我的媽吔,我們工作一輩子也掙不到承包這個工程的錢多哩!”於是,金霞就著魔了,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四處奔波!她雖然不是搞建築行業的,但她可以“曲線救國”:隻要能找個懂建築的合夥人,憑她與何敬民的關係,這工程競標就一定是非她莫屬!她首先找到了薑洋,但薑洋說他不懂建築,更不願為承包工程而少了抱溫莎莎“喂鴨脖子”那事,就一口否定。她又找到拿過瓦刀的二賴子,二賴子說承包這工程是需要資職證書,他雖然拿過瓦刀,但那是過去砌土墼牆,現在什麽也不會了!……她也曾想找孤峰第一把刀晁海,但想到晁海為做樓房已同黃玲香打得火熱,“恨屋及烏”,就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現在晁海就站在自己麵前,而且還喊得那樣親熱,就毫無表情地問:“有事?”
晁海就把腋間那條早已將報紙濕透而活蹦亂跳的小鱖魚遞到金霞麵前,說:“這條小鱖魚給你拿回去燉點湯喝!”
這些年,金霞不僅在大隊當過幹部,更是同何敬民共過枕睡過覺,對官場上的事當然也知道一些,就知道晁海送她鱖魚的意思,就將那剛才還是漿糊塗著的臉立即換成了笑容,說:“晁師傅這麽客氣,莫不是為中學工程競標的事?”
晁海一聽,就知道金霞這人一定也是在想著工程的事,於是二人一拍即合,就明白告訴金霞,要她設法從何副鎮長那裏弄到標底,以確保他倆這次共同競標萬無一失!
“這小子出手真大方!”金霞收了晁海魚腹中的五千塊錢,當晚就同何敬民上床做了那風流事,事後才將她和晁海想合作競標以及把打聽標底的事說了,何敬民仍是錚錚一言,說:“標底對任何人也不會透露,因為這牽涉到公平競爭的大事!”
金霞歪在他懷裏說:“現在哪有什麽公平!不都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嘛!再說,晁海這人出手大方,隻要你把工程給他包了,他決不會讓你吃虧的!”
何敬民聽了,毫不猶豫為她算起帳來,說:“我現在每月國家給的工資是一百多塊,一年就是兩千多,十年就是二萬多,日後的工資還會上漲……你想,要是這事做錯了,倒了黴,坐了牢,我這一生的損失,他晁海能補得了嗎?”當然,他不會把自己要借這個“形象工程”來為自己升官的想法告訴這個情人;就一再堅持不讓金霞重提標底的事。
“拔×無情的家夥!”事情沒辦成,又給何敬民救了急,金霞下床時隨口罵了句,就氣嘟嘟地離開了何家。
事情竟是這樣奇巧!
就在同何敬民睡覺的第三天中午下班,金霞最後一個走出財政所正要回家時,樓上忽然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旋風,金霞的眼睛就被樓上吹下來的沙塵眯了!狠揉一陣才稍稍感到有些輕鬆,就想抬頭看看這旋風是從哪處刮起的,這就看見一張印著草綠色箋頭的便箋飄飄悠悠從二樓走廊直衝她臉頰落來。她想用手去拂,紙條不走,隻是在她手前手後繞了幾圈竟神使鬼差般停在她手上一動不動!她覺得奇了,正想扔去,就見著了那便箋上的幾行文字,就抓住看了看。先是覺得那文字裏說得有些模糊,並沒引起她的注意;再仔細一看,不知怎麽就把便箋文字中說到的事聯想到了她的情人何敬民,就吃驚起來!但輾轉一想,她更是大喜特喜,覺得這兩天正愁著無法撈到工程標底的事,現在終於可以由這張小便箋來完成了!於是匆匆將便箋捉拿住,折疊好,小心謹慎放進自身挎包那個專放貴重物品的小袋後,又用手在挎包外麵拍了拍按了按,直到覺得那張折疊的便箋切切實實完好無損地存放在那個貴重物品小袋中,她才滿心歡喜地回到家。
當天晚上,金霞進到何家沒有像往日如花蝴蝶般撲閃閃急切切笑著向何敬民麵前靠近,隻是把手中那塊折疊得僅有豆幹大小的便箋摜到四季桌上,冷冰冰地說道:“你看吧!”
那夜金霞離去的時候不僅沒有像往日甜甜地嫵媚一笑甚至還揮揮手做著意味深長的動作,更是連個招呼也沒有,隻是“空”地帶上門就走了,何敬民就知道金霞是為沒有得到工程標底而生氣了。這夜見她進來冰冷著麵孔,知她還在生氣,再見她把一張便箋放在桌上,以為是撒潑的金霞為著工程標底的事專門給他寫了份文字報告來逼宮,於是就耐心地解釋道:“我已說過,這工程標底是不能透露的,寫報告也沒用!”
金霞就一陣冷笑,指著桌上紙條說:“何大鎮長,誰要你的標底了?還是看看那個,看看別人是怎樣升官的!”見何敬民不動,就又說:“你以為我今晚來還是為標底的事來找你?錯了,我的何大鎮長!明白告訴你,今晚我要是不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就把桌上那塊豆幹大的便箋往何敬民麵前推近了一步。
何敬民已從金霞的神色中看出事情的嚴重,急忙拿起桌上便箋,展開一看,臉色漸漸由疑惑變得凝重,再由凝重變得驚訝和焦慮不安!
“這紙條是從哪拿來的?”何敬民一下緊緊抓住金霞的一隻手,焦急地問。
金霞淡然回答道:“我怎麽得到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終日奮鬥、努力,總想把那個‘副’字去掉。可現在呢?人家不聲不響就要高升了,可你呢?還在做著自己的美夢!”
金霞一番刺激的話,使何敬民更是焦躁不安。他想:“我何敬民終日為工作跑上跑下四處奔波,在領導身邊跟前跟後仰人鼻息……為的什麽?不就是想進步嗎?不就是想在當今的官場上能得到提升嗎?可眼下,可眼下……這個有眼無珠的滕鎮長!這個不識好歹的姓滕的!”何敬民越想越氣,越想越害怕!於是,就再次將那張打開的便箋看了又看,念了又念!
便箋上這樣寫道:
錢鎮長:
我要走了,你無論如何也要搞到十萬塊錢,把梁副縣長那邊安排好,不然錯過這個機會,就再也沒有位子了!
滕以富親筆
四月十日
這隻不過是縣裏為鼓勵鄉鎮企業還貸而設立的一項誰先還貸,下次貸款就可優先的權宜政策,但何敬民和金霞之所以看到這張便箋首先想到的就是高升而立即感到惶恐不安,此一方麵要歸咎於外出開會的滕鎮長倉促間的詞不達意,同時更要歸咎於那個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或是小道消息都會引發起官迷以及官迷的追隨者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使頭腦發燒神經錯亂的競爭十分激烈的官場的現實!
何敬民看著看著,竟如囈語一般說道:“這滕鎮長也要走了,他要錢副鎮長拿十萬塊錢把梁副縣長那邊打點好……這不明明是在用現在通行的一種升官之道——拿錢買官嗎!”
焦躁不安的何敬民首先想了解一下滕鎮長調走的真實性。從哪兒去打聽?同級者不行:知情者會懷疑他的野心;不知情等於無端得到一個信息!下級也不行:下級無論是知情或是不知情,隻要去打聽,就一定會讓他們笑話你是個迫不及待的官迷!上級呢?能向哪個上級呢?邵書記?這是萬萬使不得的:人家的官都當得手上老繭多厚了,你這點小動作他能看不出來?向縣裏?對,向縣裏打聽!他想到了梁煥發副縣長。
如果梁副縣長那次不是故作高深用一些極富哲理的含糊其詞模棱兩可的語言來回答,何敬民或許也不至於那麽急於接受金霞的建議,更不至於落到後來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的境地!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幹部調動嘛,那還不是極其正常的事!”那天,當何敬民親自到辦公室問到滕鎮長是否真的要調走時,梁副縣長這樣回答他。
何敬民為慎重起見,還是多問了一句:“梁縣長,聽你的意思,我們鎮的滕鎮長這次肯定是要調走了?”
梁副縣長就哈哈一笑仰靠到身後的真皮辦公椅上,說:“小何啊,你是在懷疑我說話的可信度嗎?”見何敬民緊張起來,又說:“小何啊,這段時間怎麽變得生疏啦?看不到你到我辦公室來的身影嘛!倒是你們鎮上的錢副鎮長到我這裏來的次數多了。是不是把我給忘啦?”
何敬民更是大大吃驚,同時也明白了梁副縣長話中意思,隻得連連搖頭說:“梁縣長,你是我老領導,我哪敢忘記您哩!這段時間為教學樓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是少來了些。今後我會常來向您回報的!會常來回報的!”
盡管從梁副縣長那渾渾沌沌的言詞中沒有得到滕鎮長調走的確切性,但從他的另一層語氣裏卻聽出了話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敬民就又想起他首次送給梁副縣長五萬塊錢,很快就從一個極普通的教育幹事升遷到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事;又想到那次用色情逼姓秦的再為他拿出十萬送給梁副縣長,很快他又由分管教育而改為分管鄉鎮企業這個香餑餑!“錢是不會白花的!”於是,何敬民為了不讓滕鎮長那個“鎮長”的缺位被錢副鎮長搶走而毅然接受了金霞的建議,隻得向包工頭透露了標底而很快就從晁海那裏得到十萬元現金賄賂給梁副縣長!
然而,麻煩事來了。何敬民賄賂錢後,不僅沒能像上兩次樣很快就得到提升,更連滕鎮長是真走假走的事也一直無法弄清;而承包到中學工程的晁海一開始,就連連在工程上偷工減料!“難道小包工頭就是依仗他那十萬塊錢而膽大妄為?”那夜,何敬民想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