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霞的心思加重了。
這種加重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那次在隊屋稻場上她那兩個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羞物被小駝子**後,一直在隱隱作痛,這一作痛,就讓情竇初開的她既感到害怕,又不時產生一些激動和遐想;二是她終於有了一個驚喜,驚喜的是一向被她視為膽小怕事懦弱無能的於福竟能在關鍵時刻突然如真英雄一般跳出來痛打小駝子,為她出了氣,解了恨!她感激他,佩服他,覺得他很偉大。“嗯,不錯!”此後的好幾次,她都這樣認為。於是,她對於福就有了更進一步的好感,就又常常想到了那個難忘的清晨!
那是個雨霧很濃的清晨,風也特別寒冷,金霞冷得索索發抖,先是蜷在牛背上取暖,不行,再就鑽到一塊石崖旁避風,還是不行,就喊著不遠處的於福:“小福子,我冷死了,快想個辦法!”於福說:“我有什麽辦法呀?”她就瑟瑟地伸出一隻手,說:“那你快脫件衣給我穿。”“我也冷呀!” 說著,於福就脫下一件麵上的單褂,拋了過去。金霞穿上,又打了個寒禁,還是哆嗦不停,又說:“我還冷哩!” “那就沒有辦法了。” 於福說著,也趴在牛背上取暖。金霞又喊:“木頭腦子!你就不能過來,幫我遮擋一下!”
於福那天出奇地聽話,就真的跳下牛背,來到石崖旁,站在北風口為金霞擋風遮霧。 “還冷。還靠近點!”於福真的就靠近了。“嗯,暖和多了。再近一點!”金霞說著,也不多想,雙手緊裹外衣,緊緊倚靠著於福,就真的感覺到風也柔和霧也滋潤周身都充滿暖和氣,就能清楚地聞到小男孩身上那一股股香香的、膻膻的牛毛氣味,就頓然湧起一種姑娘從未經曆過的暈乎乎的陶醉。就在這時,她無意中微微感覺到下身那地方有個小小的觸動。起初,她隻是以為是一隻青頭螞蚱在雨霧中盲目地跳到她身上,就厭惡地想用手去把它拂掉——誰知這一拂,就拂著了一根硬硬的、柔柔的、燙得極其嚇人的小**棒!她立刻明白過來,就嚇得像抓住條小蛇樣連甩帶打又叫喚,說:“你壞!你壞!你壞死了!”就“蹭”的跳出三尺之外。
十幾歲的女孩就是奇怪,有男孩在身邊,雖然時時提防,擔心自己某個珍貴的東西會突然被男孩碰傷碰壞,可心裏還總是暖融融的,融融得就有些陶醉;但一旦男孩真的不在身邊了,就又覺得像缺少了什麽,就沒有了那種暈乎乎的感覺,心裏難免就想念!
再放牛時,尤其是在壘樓房金霞做著於福的助手幫著遞石塊泥漿時,隻要稍稍避開幽蘭和玲香的眼睛,她就能如閃電一般把自己那十分機靈的眼神瞟向了於福,哪怕是短短的幾秒鍾,她仍然能夠把於福那高挺的鼻梁,腮邊的兩個小酒窩,以及那亮堂的不算太寬的額頭和那生得微微有些過高的花箭……瞟上一兩個來回。這一瞟,就至少能管得上一兩個夜晚和白天的甜蜜陶醉!但自從於福每逢放牛就進了那大山深處,她曾幾次想找著理由進去看望於福,但都被沈幽蘭以“不要幹擾”那句話給嚇住給阻止了!她開始還覺得幽蘭的話是真的,特別是在小駝子劉巨人那次在稻場上當麵追問她是否知道於福在看一本書時,她對幽蘭阻止她進山的事就更加堅信不疑了。但時至今日,並沒有看到小駝子有什麽明顯的行動,就開始產生懷疑。“除了大驚小怪疑神疑鬼,她就沒有別的什麽原因?”那是另一個清晨,她見於福散放好牛,又是一如既往進了深山,她腦海裏怎麽就突然就冒出這樣一個問號:“是不是小福子和幽蘭相愛了?”當然,她盡管不知道這世麵上還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個詞,但她有個活生生的事例。這個事例與她和幽蘭此時此刻的情況絕對相似。那事就發生在方坑,方坑有個叫仙桃和一個叫水桃的姑娘,仙桃看中鄰隊一個漂亮的小男孩,自己又羞於主動找小男孩表白,就托水桃出麵,水桃滿口答應,當天就去了。仙桃在家等呀等呀,當等到半年後,再去問水桃,就見水桃已腆著大肚子出來迎接她!
“她是第二個水桃嗎?”自從有了懷疑,金霞就經常這樣想。
如果不是忠厚老實的劉華方想把最後的一點農活一次性犁完,而拖延了沈幽蘭同她的夥伴一道去放牛的時間;如果不是黃玲香的惡作劇和她的胡言亂語,或許金霞就沒有機會去那深山;不去深山,就不會引起一片喧嚷;不喧嚷,就不會產生後來的那場驚慌失措的混亂。
黃玲香自從痛打了小駝子,就一直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狂喜之中。這天傍晚,盡管因為牛歇工推遲的原因,沈幽蘭沒有同她們一道來,但黃玲香絲毫沒有異常,仍是將牛散放以後,就又去山溪邊拔來胡須草編成胡須,將胡須掛在嘴上,搖頭晃腦地唱道:“巍巍乎欠起身,****乎走出門,一路走來一路行,來來往往都是人……” 唱到這裏,也學著板凳頭戲裏演員的模樣,將頭抬起,四處觀看,這一觀看,就看見金霞獨自一人丟魂失魄般獨坐在那“樓房”林立的草坪上憂心忡忡地看著大山深處發愣。她當然知道金霞為什麽要看著那大山深處,更知道金霞此時在想著什麽。她本可以不去理睬,我行我素繼續唱著她從板凳頭子戲裏學來的戲文,但就在這一瞬間,一個惡作劇的念頭從她的腦海中躥跳出來,就想去捉弄金霞,就默不作聲躡手躡腳摸到金霞身後,二話不說,猛地將金霞搬倒在地,再將其側轉身,右腿一揚,騎到金霞背上,揮拳就打,邊打邊唱:“說打就打,嘿,說幹就幹,我們要革命,我們要造反……”
金霞猝不及防,當然是被死死地按捺在草坪上,隻得以手撐地,麵貼草坪,邊掙紮邊大聲喊叫。
黃玲香越發高興,更是捶打得痛快唱得響亮:“孤坑小駝子,是個大壞蛋,造反成了癮,專會整治人……”
金霞終究是頭腦靈活,見壓在草坪上動彈不得,叫喊無益,就編了個話兒,說:“玲香,別打了,我有個很重要的事想告訴你!”
黃玲香果真就停住捶打,問:“什麽重要事?”
金霞說:“你壓著我悶死了,讓我坐起來說。”
黃玲香真的抽出腿,高興地坐到草坪上,說:“你說。”
金霞翻起身,拍了拍手上草屑,望著大山深處,神秘地說:“我看小福子在那大山裏不是在看書!”
黃玲香就問:“那你說他在看什麽?”
金霞故意把話踢了過去:“你猜你?”
黃玲香已知金霞的意思,就有意逗她一樂,雙手一拍自己那豐滿的臀部,故弄玄虛地說:“我當然知道啦!”就又不說。
金霞急起來,就催問:“你知道什麽?”
黃玲香就重重拍了拍金霞的肩,說:“老庚,這是什麽年代了,誰還能看得下書?”
“那他在幹什麽?”
“他是得了病!”
金霞急忙問:“得病?什麽病?”
黃玲香就笑得在地上打滾,說:“哈哈哈,想思病唄!”
金霞大驚,就雙手搖著玲香的臂膀,問:“啊?他想誰了?快說!快說!”
黃玲香就做出怕癢的樣子,躲晃著身體,說:“這是秘密,不能說,不能說!”
金霞這回力氣忒大,自己站起,也將黃玲香拉起,朝大山深處跑去,說:“走,看看去!看看去!”
黃玲香已笑得渾身棉軟,四肢無力,隻得任由金霞拖著向著大山深處一路奔跑。
這時,沈幽蘭騎牛趕到,見著溪邊小徑上狂奔的二人,已明白一切,此時大腦的第一反映就是沒完成於福的囑托。“為什麽要推遲歇工呢?”她在埋怨那位犁田的老社員的同時,匆忙跳下牛背,大聲喊道:“金霞!玲香!回來!回來!去不得!真的去不得!”她邊喊邊焦急地追趕過去。
如果隻是追趕而沒有叫喊;如果不是苦竹嶺那輪夕陽把那黛青色的陰影成一條鋸狀的斜線慢慢向孤峰西山這邊推移過來,將偌大的孤坑切割成青黛和金黃兩道截然不同的色彩的話,或許此時的孤坑就不會顯得如此寧靜——寧靜得連任何一隻飛鳥或是鳴蟬落進山林碰撞枝葉所發出的聲響都可讓人聽得一清二楚——正是有了這樣的寧靜,才使已經記完社員工分正夾著那本記工薄準備回家吃晚飯的小駝子清楚地聽到了沈幽蘭在孤峰西山麓叫喊的回音!他立即就如一隻早已嗅到了腥味而始終找不著腥味出處隻是急得四處亂躥的綠頭蒼蠅突然有了準確的發現而變得異常警覺和驚喜,就放棄了吃晚飯的念頭,轉而獨自循著那個聲源進了孤峰西山麓!
“快跑!這是最好的機會,錯過就沒有了!”金霞拉著黃玲香仍在狂奔。
這時,三頭水牯就在她們奔跑的路邊埋頭啃草。或許是受了主人的影響,那頭不守本份的公牛也忘了吃草,也不顧自己水肚那邊還是一個大大的癟氹,也跟著騷情大發,昂起頭,傻笑著顛顛顛跑到一頭水牯身後,咧著大嘴要聞著那水牯的尾根處……
“不去吧。幽蘭在喊哩。”黃玲香早已被拉跑得氣喘噓噓,她想以此來勸住金霞。
“不行!一定要去看看於福想誰了!”金霞邊跑邊死死掐住黃玲香的手腕。
三個女孩的奔跑、叫嚷,不僅是引起了小駝子的警覺,更是害得那些正在溪邊竹絲林中低吟淺唱的畫眉和白頭翁一陣陣撲簌簌驚飛起,可憐地在上空盤旋觀察一番後,再驚恐不安地鑽落進山溪的另一處竹林中。
“在那!在那!”金霞終於看到了於福,她幾近瘋狂地叫嚷著奔過去。
那是一尊緊貼溪崖旁兀然凸起的青色巨型石台,或是風雨的剝蝕,也或是老輩牧牛人也如今日的她們一樣,困了泛了有事沒事,就利用牧牛的時間到這石台上來坐來躺來打來鬧來嬉耍……天長日久,就把這石台蹭磨得平滑柔潤光亮無比!此時,於福正高高地仰躺在石台上麵,雙手編織枕墊頭下,雙眼微閉似睡非睡,雙唇噏動念念有聲……
金霞第一個衝上去,又氣又惱就如拎山毛兔樣拎住於福一隻耳朵猛地提起,問:“呆子!想誰啦?”
呆子不理。
金霞再換手重重擰住於福的另一隻耳朵,問:“到底想誰了?說!”
於福還是念念有聲。
“你是木頭?”黃玲香用腳踢木頭的左臀。
木頭不動。
“你神經了?”金霞用腳蹬神經的右臂。
神經還是不動。
金霞急了,看一眼黃玲香,說:“這神經病不整不行!”
黃玲香說:“對,是該整!”
金霞說:“來,哈癢!”
黃玲香說:“對,哈癢!”
金霞哈癢在行,話出手到,十根尖尖的指頭就如城市姑娘彈鋼琴般飛快地在於福的腋間撓上撓下地彈奏起來。
於福癢得就地翻滾,避讓,一邊嗡嗡地叫苦:“哄什麽呢?癢死嘍!癢死嘍”。
黃玲香雖然沒有金霞哈得凶狠,但也夠賣力,而且是專揀於福腰杆以下的地方扭掐!
於福這就不僅是翻滾避讓,更是大聲叫嚷:“癢死嘍!癢死嘍!別哈了!別哈了!”
沈幽蘭這時已經趕到,見金霞和玲香哈得如此瘋狂,憑著她的機靈和細心,早就看出了其中奧妙,覺得此時上前製止也是枉然,就準備任由她倆去打鬧一陣解解悶氣。“打鬧夠了,自然會消停的。”她這樣想著,就隻想做一個旁觀者袖手一旁順便看點樂趣。盡管見於福狂喊亂滾隨時都有從石台滾下北麵那數米深的山溪的危險,但她還是裝著無事一般靜靜地一旁觀看;她此時唯一做出的一點反映,就是向石台北麵移了移,想以自己的身體作一支護欄,擋住於福滾下石台的可能。
金霞邊哈邊嚷:“快承認,想誰了?不說我們會把你哈癢死的!”
於福兩手不斷劃動,忽爾護著腰部,忽爾護住腋下,癢得蜷縮成一團在石台上滾來滾去,一邊委屈地反問道:“誰想誰啦?誰想誰啦?”
黃玲香覺得從沒見過於福這樣可愛可憐可樂的樣子,於是哈得更加瘋狂,由於於福左滾右翻沒個定向,她的出手已沒有了準確的部位,有時想哈腋部卻哈到胸前,想哈腰間卻哈到了背脊,有時手一出,卻正好碰到於福**那凸出的地方……黃玲香不顧這些,還是接著哈!
金霞看見,心裏就翻起一股醋意,更是惱火,邊哈邊問:“說!說!到底想誰了?想誰了?”
“什麽想誰了?求你們了!不能哈了!不能哈了!”
就在於福癢得在石台上翻滾跌爬呼爹叫娘時,身邊一疊不算太厚卻像從醬油缸裏浸泡過的黃紙“噗簌簌”滾出石崖!終因書頁出現得太突然距離懸崖太近,沒等沈幽蘭出手就早已落下了深澗!
於福就不顧一切地爬起,大聲驚叫道:“字典!字典!我的字典!”
沈幽蘭知那東西重要,也顧不得溪壁的陡峭,顧不了滿澗邊刺玫瑰、鐵芭茅會拉破她的皮肉,更顧不了稍一失手就會摔個腿斷骨裂終身殘廢的後果,就敏捷得像個山猴樣沿著陡坡“嗤溜溜”一下滑到了澗底,就見那疊黑得發黃的書頁如一柄幹枯的山蕈被澗中溪水衝得一起一落跌跌撞撞繞著滿溪的鵝卵石向下遊漂去。沈幽蘭顧不得水刺紮腳底板,顧不得鵝卵石會崴傷腳裸骨,嘩嘩地蹚著齊腿杆深的溪水,三步兩步追上那本殘破的字典,伸手撈起,字典的裏裏外外已全部浸濕,沈幽蘭心疼得急忙將它放在衣褊上輕輕擦了擦,見已沒有了水珠,這才小心翼翼地帶著它爬上岸來。
正不知所措的於福見那心愛的寶物已撈上來,也不說聲感謝,就急忙奪回,見已全部濕透,更是心痛,就隨手一抖,這一抖,那疊書頁就“啪啪啪”一下散了架,成了一長串僅靠幾支細線連著的一長串濕漉漉的黃紙片!於福謊了,幾乎哭叫起來,說:“這怎麽辦啦?這怎麽辦啦?”
金霞就慌亂得不知所措。
黃玲香卻不以為然,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幾張破爛紙嗎?嚎得像死了娘老子樣!”
於福暴跳起來,抖動手中那一長串書頁,說:“這就是幾張破爛紙嗎?你家能拿出這樣的破爛紙嗎?能拿得出來嗎?啊?!啊?!嗚嗚,……”就推玲香罵金霞踢打沈幽蘭。
沈幽蘭知道他此時的心情,也不惱恨,就看看西邊的夕陽,夕陽正把它那道已切去一半的光明遲緩地向孤峰西山麓這邊推移過來。
沈幽蘭想起,就說:“沒事,還有太陽,曬曬就好了。”說著,重新接過於福手中那長長一串書頁,再按照那線連的順序小心翼翼一頁一頁地理開,再一頁一頁攤放到平整的石台上。
“找東西壓住,防止起風。”幽蘭這一說,早已沒了火氣的金霞玲香急忙找來石子和竹枝,同於福一道幫忙壓那晾曬在石台上的書頁……
這時,小駝子劉巨人憑借溪崖邊荊棘竹絲的掩護,已沿著山溪南岸踩著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迅疾地向西山麓趕來。盡管小駝子的舉動驚得溪邊竹林中的畫眉黃鸝一次次驚叫著飛起,但於福他們此時已完全把精力投放在晾曬書頁的事上,早已把周邊的一切動靜拋到九霄雲外,直到小駝子劉巨人摸爬到那塊足有四米高的的石崖下麵,不僅能清楚地聽到上麵人的說話聲,而且還清楚地看到有兩個豐滿的臀部正高高地蹶在他的頭頂之上!為以防萬一,不讓上麵那幾個精敏得像山狐樣的放牛娃看見,當快爬到距離崖頂不到一米處時,他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那陡峭山崖的地勢,尋找著既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上去但又不能讓那四個放牛娃發現的行徑。
但小駝子劉巨人還是被暴露了。
那是沈幽蘭全部將那濕透的書頁拆開攤曬在石台上後,正準備同幾個夥伴一道用細竹枝來壓那晾曬的書頁的時候,突然從山衝下麵刮來一陣山風,盡管山風不大,大家都在手慌腳亂地用石子棍棒竹枝在剋壓,但緊靠山澗那邊的石台上還是有一張書頁被吹著飄起,旋到石台下,在石台下就地打了幾個旋轉又輕輕彈跳幾下,再就騰起忽悠悠著要飄向那澗下!沈幽蘭眼快手疾,跳過去伸手一抓——就在這伸手的瞬間,她看見了正向崖上爬來的小駝子劉巨人,而且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小駝子隻要再向上爬上一步就完全可以看到石台上那些晾曬的書頁了!
這時,其他三人也都發現,就嚇得一個個大叫:“小駝子!小駝子!”
聽到叫喊,小駝子劉巨人就一改往日行走那種如刺蝟般蜷縮著身體一縱一顛的緩慢動作,而是緊咬兩排細牙,腳蹬崖邊活石,兩手輪換一把一把揪緊竹絲,如猿猴一般噔噔噔往崖上攀來,就已經看到了石台上那些晾曬的紙片!
就在這時,沈幽蘭容不得細想也顧不了道德,就大喊一聲說:“劉會計,你腳下危險!”
就在回頭的瞬間,小駝子兩腳蹬落活石,全身懸空,僅靠一隻手緊緊抓住崖上的竹絲,嚇得呀呀怪叫著呼喊:“幽蘭,拉住我!拉住我!快救我!”
沈幽蘭終究是個善良人,不僅是對這樣一個有著殘疾的人,就是對任何一個正常人,她也絕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就真的眼睜睜地看著他就此摔到石崖下摔傷或是摔死!“快抓住!快抓住!”她急忙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讓小駝子劉巨人緊緊拉住了她那隻伸出的手!
小駝子上了平地,並不說感謝沈幽蘭救命的話,睜著那兩隻發紅的小眼睛,走到石台前,咧著兩排細牙,奇怪地問:“剛才的東西呢?”見石台上那些紙片傾刻間消失得無蹤無影,就四處尋找一番,凶煞煞走到於福麵前,大聲喝問道:“小福子,你藏不了了?剛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快拿出來!快!”
黃玲香雙手叉腰擋在小駝子麵前,說:“拿什麽東西呀?驢嘶馬叫的!”
小駝子閃著一雙狡狎的眼睛看了看黃玲香,似笑非笑,說:“喲,我背駝了,你以為我耳聾啦眼瞎啦?我親眼看見的,還能栽害他?”再次逼問於福:“小福子,快拿出來!隻要你拿出來,我就不向工作隊回報!”
於福當然知道說出來的後果,就如一尊石羅漢悶坐在石台上,一言不發。
金霞有了上次的教訓,再也不敢喊“駝子哥哥”了,就走到劉巨人麵前,說:“劉會計,什麽東西呀?說得這麽危險,還要向工作隊回報?你說你親眼看到了,那東西不會是針吧?就算是針,隻要藏在身上,你去一搜,那也會戳人的!”就硬是拖著於福去給小駝子搜身。
沈幽蘭和黃玲香也趁勢把於福往小駝子麵前推搡,說:“劉會計,金霞說得對,你搜哇!搜哇!”
劉巨人終究不傻,自知這天還是操之過急,過早地暴露了自己;想了想,就又咧著兩排細牙說:“好了好了,我也是聽見你們在這裏吵鬧,才過來看看,真沒有,也就算了!”
小駝子走後,金霞和玲香就長長噓了口氣,笑著背轉過身,各自從身體的隱蔽處掏出那些零散書頁,合在一處,交給幽蘭,說:“怎麽樣?還夠機靈吧?”
沈幽蘭笑了笑,一邊說著誇獎的話,一邊將那些淩亂的書頁放石台上墮了墮,待墮整齊後遞給於福,說:“沒事的,拿回去曬曬,曬幹了再叫於媽裝訂一下,還是好好的,能用。”待於福收撿好,她又補一句,說:“這幾天不能拿出來。小駝子是不會甘心的,他明裏說算了,暗地一定還會盯著不放的。”
金霞又緊張起來,說:“要是小駝子真的向工作隊回報了怎麽辦?”
黃玲香說:“叨,那有什麽關係?”就用胳肘碰沈幽蘭,說:“何工作隊不是住在你家嗎?真要是小駝子回報了,你向何工作隊求個情不就行了!”
沈幽蘭看了黃玲香一眼,臉上頓時飛出兩片紅雲。當然,這點紅雲在那金光燦燦的夕陽映照下,是很難被人發現。
6、一本沒有書皮的字典
年青瀟灑的何敬民住在一個水嫩漂亮日漸長大成人的姑娘家,而且又有他和那女孩見麵很少說話甚至尷尬得相互避讓的那些事兒在孤坑隊不脛而走,這就不能不引起人們的興趣和熱議,甚至有人常常拿著這些事來尋開心。這天,何敬民從公社開會回來,剛經過劉家坳大塘埂,就被正在撈塘泥的劉可太看見,就將手中長篙泥筢悠悠然拋向水底,再用力將篙竿向水下按了按,這才一邊雙手輪換著一下接著一下慢悠悠地邊提拎篙竿,一邊側過笑臉衝何敬民唱道:
“妹在園裏摘石榴,
哥在牆外砸石頭。
石頭不朝別處砸,
專砸妹的胸門口。
妹罵哥哥你真壞,
多少地方你不砸,
為何偏要砸石榴?
妹的石榴正熟透,
砸破了石榴水外流,
叫妹怎能往回收……”
隊裏的議論,何敬民早有耳聞;現在聽著劉可太那歌裏的意思,自然就聯想到房東家的幽蘭。“好歹也沒做出格事,怕什麽呢?”他想著,就裝著若無其事地繼續向沈家坳走去。
“何工作隊,想什麽呢?”
何敬民剛下了劉家坳大塘埂,還想聽聽劉可太接下來要唱的歌詞,就有人拍著他的肩膀,回頭一看,見是大隊劉正農書記和沈隊長,就說:“呀,還真嚇了我一跳哩!”
隊長沈長慶開著玩笑說:“怎麽?那歌好聽吧?”
劉正農也笑著說:“怎麽?何工作隊想動婚啦?”
何敬民不懂“動婚”的意思,就兩眼傻傻地看著二位。
沈隊長指了指塘中撈泥人,說:“你沒聽那歌裏唱的:‘妹的石榴正熟透,砸破了石榴水外流’?都熟成這樣子了,你還不去摸一摸?”
何敬民已聽出話中意思,白淨的臉上頓時紅漲起來,但很快又裝起一幅很嚴肅的神情,說:“吔,我們都是革命同誌呃,怎麽竟講些低級趣味的話呢?”
沈隊長急忙笑著,說:“何工作隊,隻要你不回報,保險沒人給我戴高帽子,更不會把我打成牛鬼蛇神!”
劉書記也說:“我早就聽說了,你和那個蘭子見了麵就像一對冤家對頭,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小何,有這事嗎?”
何敬民急忙辯解:“這是哪有的事啊?劉書記,沈隊長,你兩位可千萬不能瞎傳了,為這樣的事,我們梁團長已開除兩個工作隊員了!”
劉正農說:“他們那是搞不正當男女關係,該開除;你這是正常戀愛,沒事的!”隨後又十分認真地說:“何工作隊,我可告訴你噢,姑娘長到十五六,該成熟的都成熟,真的,你要是真有那個意思,我來為你做媒,討杯喜酒喝。怎麽樣?”
何敬民不願再糾纏下去,就換了話題,說:“劉書記,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約你倆來嗎?”
劉正農和沈長慶都搖頭。
何敬民就說這次到公社開會,學習了中央文件,學校要複課鬧革命,他準備在孤坑辦個民辦小學,想征求他倆的意見。
辦教育是好事,能把一所小學辦到家門口,方便孩子就近入學,更是好事中的好事,劉書記和沈隊長哪有不同意的道理!隻是在挑選教師問題上,他倆沒有了主張。於是劉正農書記就說:“何工作隊,我和沈隊長都是大老粗,要說哪塊田種哪樣莊稼,我們都能隨口答出;但挑選老師這事,還是你說了算。”
何敬民謙虛地說:“這是你們隊裏的事,我怎麽好作主呢?”
沈隊長就說:“你這是為我們隊辦好事,誰還會有意見?有意見的人那不是豬啊!”
於是,挑選民辦老師的事就落到何敬民身上。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沈幽蘭。但如何征求沈幽蘭的意見,他又猶豫了很久。
終於在一天下午,從外麵回來的何敬民見沈家二老不在,小吉利也在西邊屋山頭摜泥巴炮玩,又見沈幽蘭正獨自在山溪邊洗蘿卜,想了想,就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幽蘭。”他站在山溪的岸上輕輕地喊了一聲。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有意將那第一個字喊得分貝過小,沈幽蘭所能聽到的就是一個柔柔的“蘭”字,心中一陣慌亂,早就羞赧得緊緊垂下頭,用雙手抓住竹籃兩邊拚命地搖晃,就把竹籃裏的蘿卜搖晃得如一個個小乒球樣相互不停地碰撞、旋轉,隨著晃動的繼續,籃裏的蘿卜就越來越潔白、可愛。
“蘭。”何敬民又喊了一聲。
這次幽蘭是確確切切聽準了,她那桃花粉紅的臉蛋頓時紅齊到脖頸下。她沒敢抬頭,仍是雙手抓住竹籃兩邊使勁地在清澈的溪水中搖晃洗滌著那半籃白生生的蘿卜。
“幽蘭——”這次音量大了,聲音也拖長了。
幽蘭裝著剛剛聽見,就慢慢回轉頭,還故意裝著很鎮定地將早就溜在胸前的那根長辮悠到身後,這才停住手中搖晃:“嗯。何工作隊,有事?”
“哦,你洗蘿卜?”說著,何敬民已經沿著那條陡峭的用鵝卵石鋪墊成一級一級的石坎下到了溪邊。
“這麽陡,你下來幹什麽?”沈幽蘭本來是不想答理的,但又想,自己和他今日無冤往日無仇,現在人家又是主動找來說話,再說,還有那次救她的事至今還沒有對他說聲感謝,這再不理睬,那就不是人家的錯,而完全是自己的不應該了!
“幽蘭,你真的隻念過四年級?”何敬民近距離地站在沈幽蘭的身後。
此時的沈幽蘭已無可回避,就說:“何工作隊就會笑話人。念四年級就是念四年級,這還能有假?”說著,仍是低頭一個勁地搖晃著竹籃裏的蘿卜。
“你願意當老師嗎?”
搖晃的蘿卜停頓了一下。沈幽蘭就驚訝得回過頭,睜大著那雙好看的杏仁眼,第一次正視著近在咫尺的何敬民,說:“瞧我這醜樣子,還能當老師?”
何敬民就極快地睒了對方一眼,本想說:“你還醜啊?”但話到口邊又收回了,改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說:“行啊!四年級文化教剛剛發蒙的孩子還是可以的!再說,隻要你願意,我今後還會帶很多很多的書給你看,教學相長嘛!”
聽說何敬民有書,沈幽蘭立即想到那次她向於福借字典而被拒絕的事,就高興地站起,好奇般地問:“你真的有書?”
“當然啦!我是讀師範的,家裏還能沒書?你要是愛看,我可以帶很多很多的書來!”何敬民高興得又重複了一句。
沈幽蘭顯得有些猶豫,低下頭,反複摩挲著胸前那根辮稍,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口中才如蚊蟲般發出一絲細微的聲音:“嗯。”
何敬民見幽蘭終於開口,一陣高興,就想用一番革命大道理來進一步開導她,但不曾想到說出的竟是一句很傷害女孩自尊的話:“幽蘭,聽說你們天天在山上壘樓房,想過上共產主義的好日子,是嗎?”他快活地看著對方,繼續說著,“可你要知道,共產主義是天堂,沒有文化不能上啊!你要是能當老師教孩子學文化,那是為實現共產主義打基礎啊!你想,這當老師不比你們壘樓房更有實在意義嗎?”
沈幽蘭頓然一陣躁熱,就覺得自己往日的所作所為與眼前這位能說會道有知識有眼光的年青工作隊比較起來是何等的卑微和羞愧!但她嘴上卻不願承認,狠狠地將胸前那根大辮悠到身後,說:“誰說我想過共產主義啦?壘樓房那不就是我們放牛無事,鬧著玩嘛!這和當老師有什麽關係?”說完,就又重新蹲下洗起蘿卜。
何敬民自知他剛才的話說的不妥,就急忙解釋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們中國所以窮,就是因為缺少文化科學知識!隻要人人都掌握了文化科學知識,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就一定會到來的!” 說著,何敬民的眼睛活絡起來,說話也流暢了,“現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要我們複課鬧革命,就是要我們掌握文化科學知識。你看,就拿你們孤坑隊來說,除了劉‘貧協’和你們幾個回鄉的小青年識字外,還有誰識字?我聽沈隊長說,要不是劉巨人回來,隊裏想找個會計都沒有哩!我們要過上共產主義好日子,首先就得學好文化!所以我才叫你出來當老師!”
沈幽蘭洗蘿卜的雙手緩慢起來。
沈幽蘭的動作給何敬民造成一個誤判。他驚喜地問:“幽蘭,你同意了?”
“同意什麽呀?”幽蘭反問。
何敬民高興地跨近一步,說:“當老師啊!”
沈幽蘭就不再洗蘿卜,隻是回頭衝何工作隊好看地一笑,說:“何工作隊,要當老師,我提一個人,他準行!”
何敬民正要問是誰,小駝子劉巨人一顛一縱匆匆趕來。
“何工作隊,快,快,這次跑不了了!真的跑不了了!”小駝子氣喘噓噓站在溪岸上叫嚷著。
何敬民急忙回頭,問:“誰跑不了了?”
“他在家裏看那東西!現在去,保險抓個正著!”
“啊?那你怎麽不把他抓來?”說著,何敬民已噔噔噔上了岸。
小駝子說:“我不敢進去,怕打草驚蛇,就趕來向你回報。”
何敬民已知事不宜遲,就和小駝子一道向於家坳跑去。
在西山石崖遭了那場虛驚後,於福聽信了沈幽蘭的話,回家很長一段時間真的就沒有敢將那被溪水浸泡得已散成一頁頁的字典放在太陽底下晾曬,更不敢把它拿出來重新裝訂。他知道幽蘭的叮囑並非是聳言危聽,盡管小駝子那次在石崖處沒搜到字典而悻悻而去,但他既然認為這本字典極有可能會造成“千萬人頭落地”,就決不會輕易放過,就一定會千方百計時時刻刻是自己或是另請他人在打聽在窺探,隻要稍有蛛絲馬跡,他就會幽靈般顛顛顛地出現在他於福麵前——不把這本將會造成“千萬人頭落地”的字典弄到手,小駝子是決不會善甘罷休的!
於福如果不是個嗜書如命的小青年,或者他從西山石崖遭遇虛驚後就一如既往每天放牛或是在外幹活時隻帶三五頁已拆開的字典的書頁出去背記,也決不會被小駝子再次發現!但他終究對這本來之不易的字典喜愛有加,自從在那石崖處將這本視如生命的字典弄得支離破碎後,每當他出門僅能攜帶幾頁而且很容易把那幾頁折騰得皺巴巴甚至極會把某頁碰裂出豁口時,他就心疼極了,就決意要設法把這本散了版的字典重新裝訂起來。
於福並沒有忘記沈幽蘭的叮囑,他在裝訂字典的前幾天,就開始小心翼翼慎而又慎地對小駝子的行蹤作了一番仔細地觀察。直到這天,他見全隊的男女社員都在沈家坳那邊勞動,就斷定專門負責記工分的小駝子這天下午隻會去沈家坳那邊而決不會到於家坳來,於是,他為了那本心愛的字典能早日重新還原它的本來麵目而便於保管便於攜帶,就選準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天中午,等哥哥嫂嫂上工以後,他就將分散藏在房間各旮旯處的一迭迭字典的書頁拿出來,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掇了又掇,見拾掇齊整,再用母親送來的大底針去錐。書頁終究太厚,底針錐紮不進,於福想了想,又把書頁分成一小迭一小迭比整齊著去錐紮。他錐紮得十分用心,也十分用力;他在錐紮著字典的書頁,也在錐紮著一個少年的心。
父親在世時就曾對於福說過:富不離豬,窮不離書;富人不養豬就容易忘掉苦日子,窮人離開書就永遠是窮!父親書桌上有很多書,《水滸》、《西遊記》、《詩經》、《論語》、《斬經堂》、《打魚殺家》……應有盡有。但那時,於福太小,既讀不通也看不懂,他隻能寄希望於在學校好好學習,希望長大後認真研讀父親為他留下的這筆無價的資產!可是,沒來得及等他長大,一場文化浩劫開始,學校停課了,父親那些老書老戲作為四舊全讓紅衛兵付之一炬,他無書可念了!買新書嗎?上哪兒去買?那時所有書店櫃台裏都是清一色的《毛澤東選集》、《毛澤東選集甲種本》、《毛澤東選集乙種本》、《毛主席著作選讀》、《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甲種本》、《老三篇》、兩報一刊社論、《活頁文選》……文藝書籍都是魯迅的作品。魯迅的作品太偉大,他讀不懂,《阿q正傳》中那一句“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是什麽意思,至今他也沒弄懂……
輟學後,盡管一度時間他整天同三個夥伴在一起放牛、割草、送牛草、壘樓房,但他那顆不甘沉淪的稚嫩的心並不能放在那些地方,他終日想的還是書,還是要設法去讀書!
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這話是對的。於福在孤峰中心小學讀書時,他知道他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林淵,不僅在解放前曾任過國民第三戰區司令的三等秘書,解放後被打成“反革命”劃成“右派分子”,他更知道這位老師很有文化,會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喜歡林老師,林老師更喜歡這個言語不多但酷愛學習的學生。但自從因為有“海外關係”被驅出校門後,於福就一直沒見過他的林老師。終有一天,他因為想讀書,就又想到了這位很有學問的林老師,就利用一個沒有割牛草任務的下午跑到了他家。“老師,我想看書。”那天下午,林淵正在房裏寫檢查,見是他最寵愛的學生在這個時候來到他家,著實嚇了一跳,就放下寫檢查的鋼筆,說:“這是哪年頭了,還到我這裏來找書?”就催他去供銷社,說那裏有書賣。於福強著不走,說:“那些書我不看。”林淵就神顛顛地急忙用雙手捂住他的嘴,神經質般地狂笑一陣後,說:“你怎麽能說這話呢?快閉上!快閉上!”於福就掙紮開,繼續說:“那書太深了,我真的看不懂!”就又把書店櫃台裏那全是毛澤東著作和魯迅的書說了一遍,最後一再哀求借書。林淵完全理解這個愛生的心情,想了想,就到門外走廊的亂柴堆裏拿出一疊顏色就如放醬油缸裏浸泡過的殘缺不全的書頁交給於福,說:“這是《四角號碼》字典,現在雖然不全,但裏麵仍有四五千字,隻要把它記住,將來還是有用場的。”於福翻看了幾頁,如獲至寶,連說 “謝謝”,就把藏掖到腋間拔腿就走。林淵又把他拉回房間,找來兩本已用過的小學語文算術課本,將字典裹夾在中間,叮囑道:“哈哈,這一包裝,即使給紅衛兵看見,也隻會以為是小學課本,就不會有事了!”
於福重新接過,緊緊夾在腋下,匆匆離開。剛走到校園門口,迎麵就碰著一隊高舉“專錐老虎屁股戰鬥隊”旗幟的紅衛兵從醫院那頭過來。於福已認出,本村的小駝子劉巨人正手拿鐵喇叭緊跟在那旗幟後麵邊走邊高呼口號,那尖脆的女人嗓音,聽了更加磣人。如果當時小於福不緊張,能沉著穩健地走過去,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於福那時畢竟是年齡太小還不諳世事,當第一眼認出同村的小駝子時,第一個反映就是林老師的叮囑,就嚇得如一個剛偷了東西就被警察發現而緊緊追趕的小蝥賊,就逼得他飛快向石拱橋街心那頭跑去。這一跑,就驚動了紅衛兵。首先第一個認出的就是小駝子劉巨人,他已看出於福那張皇失措的樣子,更是看到了他腋下夾著的那些書,就不再喊口號,回頭大聲向紅衛兵說:“前麵那個小男孩身上有東西,那一定是學校那個老右派老反革命給的!快去把奪回來!”
那時,紅衛兵腦海裏時刻都緊繃著“敵人亡我之心不死”這句話,當聽說小男孩從老右派家裏拿了東西,就一個個如瘋如狂追了過去!
孤峰街那時還隻是一條直腸子街,雖無躲藏之處,但憑小於福的機靈和奔跑的速度,他完全可以擺脫紅衛兵的追趕,但事不湊巧,正跑著,就被一張攤展在半街心滑溜溜的水牛皮給滑倒!於福正急於爬起而又無法爬起時,一個腰係黑圍巾正在硝牛皮的高個子男人將他拉起,問:“老三,怎麽啦?”於福已認出,忙說“二哥,快救我!紅衛兵要搶我的書!”
堂哥於殿看看後麵追來的紅衛兵,心中明白,急忙將於福領進廢品收購站內,抖開書本,將那語文算術兩本書放在桌上,迅速將那疊黃巴巴已沒有書皮的字典塞進倉庫中那滿是綠頭蒼蠅嗡叫的的爛臭牛骨堆中去了。這時,小駝子劉巨人已領著紅衛兵趕到,搶過桌上兩本課本翻了翻,大聲追問:“我已看見了,你夾的是厚厚一摞!還有呢?”有堂哥在場,於福心情已稍稍安定,就搖頭。小駝子又吼:“你是那老反右派的學生,你藏掉的一定是那老右派給的重要東西!快說,是變天帳,還是反革命綱領?快把交出來!”紅衛兵就開始呼喊口號,逼小於福如實交待。
堂哥於殿是個頭腦機靈人,見大夥在威脅堂弟,就裝著滿臉嚴肅,說:“祝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統帥、偉大導師毛主席萬壽無疆!”接著,就做出十分熱情地樣子說:“革命的造反派同誌,我老三進來就是這兩本書,要是不相信,歡迎革命同誌到我這革命倉庫裏去搜查!”盡管堂哥一再把手臂伸得長長的,做出熱烈歡迎進倉庫搜查的樣子,但紅衛兵早就被倉庫內那充滿爛皮貨臭骨頭的怪味熏得一個個作嘔想吐,沒有一個紅衛兵願意進去! 小駝子劉巨人隻得硬著頭皮吆喝幾個紅衛兵向裏鑽,但很快不僅被那濃重的怪味熏得人人嘔吐,更是被一團團驚飛起的綠頭蒼蠅給紛擾得摸不著方向睜不開眼睛,就不得不又一個個退了出來!
紅衛兵本來就不認識於福,那次沒有搜查到“變天帳”或是“反革命綱領”之類的東西,很快也就忘記。但小駝子劉巨人不同,他和於福是同村人,而小於福又是個讀書極聰明的人,要是他真藏有變天帳或是什麽反革命綱領,就一準會隨時同那個姓林的老右派暗中勾結,再同海外那個於瀚臣聯係,或者是再通過於瀚臣串通在台灣的老蔣,在某一個夜晚突然帶領大兵反攻大陸……那就難免要造成一場戰爭,造成千千萬萬個貧下中農人頭落地、徹底將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紅色江山重新被他們奪走!“反革命複辟之日,就是革命者掉腦袋之時!”想到這些,他就仿佛已經看到小於福和那姓林的還有海外的那個老於瀚臣已經帶著隊伍,把全孤峰公社的貧下中農一個不剩地捆綁到公社的廣場上,再讓劊子手舉著血淋淋的大砍刀,像劈西瓜樣把一個個腦袋劈了下來。兩年後,盡管那“專錐老虎屁股戰鬥隊”已經不複存在,小駝子已回孤坑生產隊當了會計,但他時時刻刻總還是想著那個藏有“變天帳”或者是《反革命綱領》的於福會在某一個早上或是晚上帶兵衝進他家,不僅是將他的腦袋劈下來,還會將他的腦袋像拎尿壺樣拎在手上在劉家坳沈家坳於家坳三個村叫著嚷著遊行示威!想到這些,他不僅是焦急,更是害怕,就不能不時時刻刻把這件事記在心上,時時做著提防,天天當著暗探,發誓要把那個老右派送給於福的“變天帳”或是“反革命綱領”給搜查出來並將於福繩之以法!隻有這樣,他方可睡得安穩!
事情竟是如此湊巧。這天傍晚,劉巨人正準備去沈家坳為在那邊麥田鋤草的社員記工分,剛走到於家坳村邊,肚子突然就咕嚕嚕響了起來,痛得他急忙四處尋找,就看見於家屋山頭的茅廁,就雙手抱著肚子要過去拉屎。剛走到於家茅廁邊,就聽見於家一個女孩脆生生的說話聲,仔細一聽,就聽出是金霞和於福在說話,還能聽到一種窸窸窣窣書頁翻動的聲音!兩年多時間的擔心立即使他高度警覺起來,就已經預感到一宗“踏破鐵鞋無覓處”朝思暮想的戰果頃刻就要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他此時已顧不了拉屎,躡手躡腳走到於福窗下,為解決身體高度不夠的困難,就緊伸雙手輕輕抓住窗下沿,再伸長脖頸向房裏看了一眼。這一看,就喜得幾乎要驚叫起來,恨不能立即就破窗而入,將那朝思暮想的東西奪了過來!但終究是有了前兩次的教訓,他不敢大叫大嚷,更不敢破窗而入,他怕此時造成任何一絲聲響,都會驚動那高度警惕的小於福!於是,就輕得如一隻軟腳蟲般縮回到地麵,離開於家,然後匆匆去報告何工作隊!
當於福裝訂完那本殘破的字典,又找來牛皮紙為它包了個封麵,並在封麵上描繪出外粗內細兩道長方格,再用鋼筆在那長方格內工工整整寫下“四角號碼字典”幾個字後,就將那已恢複原狀甚至比原狀還要精美的字典緊緊抓在手上,像欣賞古玩樣正在上下左右摩挲觀賞的時候,何敬民與小駝子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進來。“這次可賴不了吧!拿過來!”不等何敬民發話,小駝子劉巨人已將那本剛剛包好書皮的字典奪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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