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螞蝗叮住鷺鷥腿
那天晚上,劉校長準時到於頫家喝酒。
於頫本來準備到食堂多端幾個菜,去了一看,總共隻有三樣,沒辦法,隻得叫範師傅每樣打一份:一碟白菜杆炒豆幹絲,一碟辣椒鱉,一碟辣椒丁炒雞蛋。聽說是校長去喝酒,打菜時,範師傅就每份多加了半勺。
那時於頫隻是一人在學校生活,宿舍裏沒有專門供吃飯的桌子。趁於頫去買菜的時間,沈幽蘭就將那張課桌改作辦公桌上的書本墨水之類的東西收撿幹淨,往宿舍中間一挪,就成了一張飯桌。於頫回來,將兩手托著的三個菜放在桌上,嘴上連連說:“可以,可以,今晚食堂正好有個辣椒丁炒雞蛋,下酒的好菜!”沈幽蘭早已拿出了下午打來的散裝酒“八毛燒”,說:“你們先喝,我紿劉校長做‘鼓腮’菜去。”
時間不長,沈幽蘭就端上滿滿一搪瓷缸糖拌白皮菜瓜。劉校長見了,說:“好,好。這才是下酒的最好菜!幽蘭,還記得不?我們那時在大隊工作,喝酒的菜就是這碗‘糖拌菜瓜’,又脆又甜,多喝幾兩酒都沒事。”就又想起一件事,說:“於老師,把隔壁肖老師也喊來一道喝酒。這幾天,我見他精神好多了。”
時間不長,於頫轉來,說:“不行,我敲他的門,門掩著,好象他在裏麵同學生談話。”
劉校長就有點憂心忡忡,說:“哦,說不定又是那個呂鐵匠的小女兒吧?”
於頫有意把話岔開,就說:“管他呢!我們喝酒!喝酒!”就給劉校長滿滿勸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劉校長還是不放心,又說:“於老師,你們也要幫我多做些工作,老師找對象,再也不能通過那些不正當的手段去搞了,那影響多壞呀!這段時間啊,真把我的腿都跑直嘍!”說著,就連夾兩筷糖拌菜瓜塞進嘴裏,將腮幫鼓得像吹泡泡糖樣一張一縮的;就再也不要別人勸酒,一杯一杯地往肚裏吞著。
喝酒之間,就又把話題扯到喬小姣身上。
“幽蘭呃,這次怕真的是吃了餅子套了頸子嘞。”劉正農說。
“老校長是說……”坐在一旁喂丹丹吃飯的沈幽蘭笑了笑,試探著劉校長話中意思。
“這還不是癩痢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今天雖然是做好了喬家母女的工作,但今後我倆麻煩的事還多著哩!”劉校長說著,又喝下一杯,再滿滿搛上一筷“鼓腮菜”塞進嘴裏,接著說:“眼前明顯兩件事,非得找到你我頭上不可!”
沈幽蘭就問:“哪兩件?”
劉正農說:“這一,是小喬找工作的事,你沒聽她說,找不到工作她就不嫁給應老師?二呢,俗話說,地下無媒不成婚啦,今天既然是我倆幫應老師做了工作,他今後一定還會要我倆為他們做介紹人的!”
於頫就推點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說:“那當然嘍,好人做到底,這兩件事也正好,您老校長負責幫小喬找工作,介紹人的事就由您和幽蘭倆人擔了。都是一個單位的人,做這點小事還不應該!”見妻子有點不情願的樣子,就笑著說些鼓勵的話:“好歹幽蘭在大隊還幹了幾年婦女主任,做婚姻介紹人這方麵工作是兩隻手斷掉一隻——獨手(行家)!這介紹人的事一定能做得好!”
沈幽蘭就白了丈夫一眼,一邊給丹丹喂飯一邊說:“這個介紹人可不是好當的哩!”
幾杯酒下肚,劉校長眼角已生出些眵目糊,眼內也水霧濛濛,望著精明的沈幽蘭,就問:“不就是做個介紹人嗎?有什麽不好當的?難道比找工作還難?”
沈幽蘭不回答,直叫老校長多吃菜。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飯後,應立釗拎了幾斤水果和二十個雞蛋進了於頫宿舍,開門見山,說喬小嬌再三要求,非請沈幽蘭和老校長出麵當介紹人不可。
沈幽蘭說:“做紅媒加十年陽壽,這是好事。還帶這麽多東西幹嗎?”就執意要應老師把帶回。
應立釗照例是咧歪一下嘴,說:“唏,沈主任,那天要不是你那幾句話說得好,我這樁婚事不是泡湯就一定是雞飛蛋打,最後還要落個黃鼠狼沒打著反惹得一身騷氣!唏,這點小意思,真拿不出手!”
早有幾點唾沫星飛濺到沈幽蘭臉上。她盡管有些惡心,但礙於情麵,也不好以手揩抹,隻得任那幾處皮膚齷齪,就指著那地上的禮品說:“應老師,這東西你要帶回去,我就答應做你們的介紹人;如果不帶走,我就不會答應!二者你選。”
應立釗見幽蘭說得堅決,隻得“唏、唏”幾聲,重新拎起禮品,臨出門又回頭說:“沈主任,我和小喬的事,今後還得請你多多煩神噢!”
沈幽蘭終究是做過多年婦女工作,雖然沒有直接做過婚姻介紹人,但接觸女人的事多了,自然也就輕車熟路,自從接受“介紹人”這個任務,沈幽蘭同老校長早晚幾趟,多費了些口舌嘴皮,並答應會設法盡快為小喬謀份工作,也就把這門親事落實下來。
看看七天時間已經過去,沈幽蘭如期去服裝廠上班。因為原保管溫莎莎是氣著跑走的,無人同沈幽蘭辦交接手續,馮副廠長隻得將倉庫中的存貨一一與清單核對,若與清單有出入,就重新對實物點數,直到全部核對準確,與幽蘭在清單上簽了字,將倉庫鑰匙交到幽蘭手中,讓幽蘭幹起了那幹手幹腳既單純又輕鬆的保管工作。
“真是個好地方!”此後,無論是上午還是下午,隻要是發完運出的貨物或是接收完進庫的服裝,待送貨或交貨的人走後,她都是細心地將帳、貨再自行核對一遍,見真的沒有差錯,就將庫房貨物再檢查一遍,看看是否有堆放不夠整齊的地方;如沒有,就將倉庫裏外打掃一遍,收檢好辦公桌上的帳薄。這樣,一天的工作就算基本完成。這時,她就可以穩穩當當在辦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坐下,在沒有任何人管束的情況下自由自在輕輕鬆鬆想怎麽休息就怎麽休息。這時,正對著水庫和幾株高大魚鱗鬆的窗口又不時吹進一陣陣既清新又甜潤的悠悠水風,不僅使沈幽蘭因剛才的一番勞動而出現的一絲雜雜汗頓然吹幹,更是使她頭腦有了異常清涼和爽快的感覺,因而,人也就變得更加精神更加神采煥發!
“真是個好地方!”她在無限愜意和滿足而發出感歎時,就又一次次念及著老校長、邵書記,不,還有秦廠長給她帶來了這個稱心如意的工作和如此美好的工作環境!
她想起了她上班第一天秦兆陽廠長對她說的話。說任何一個廠的倉庫,都是廠裏的“心髒”,隻要這個“心髒”健全,這個廠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又說到原來那個整天同薑副廠長狗扯羊腿的溫莎莎當管理,硬是將這個“心髒”弄得亂七八糟的情景!現在他是把重新整頓倉庫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她沈幽蘭身上!“這麽輕鬆的工作和幽美工作環境,怎麽能不盡心盡力幹好哩!”沈幽蘭想著現在的工作,看著身邊的環境,常常自言自語著。她這不是在批評那個溫莎莎,而在真心地告誡自己,要自己珍惜這次機遇。
如果不是後來應立釗那一對小男女拚死拚活地糾纏,一向幹一行愛一行的沈幽蘭是絕對不會放棄這個好工作和工作環境而離開了服裝廠!
這首先得怪喬小嬌。
喬小姣聽說兩位介紹人正在為她找工作,就一次次帶信過來,說光找個工作還不行,還要這工作一定也是個“坐辦公室”的,否則想讓她嫁給應立釗那是一萬萬個沒門!於是就急得應立釗如馬蜂錐了屁股整天不是找劉正農校長就是找沈幽蘭,歪斜著嘴巴哭喪著臉神經質般地哆嗦著:“這怎麽辦啦?這怎麽辦啦?唏,小嬌她是說到做到的,這怎麽辦啦?唏……”
劉校長當然更急,就想起那些年幹部家屬找工作的一句順口溜,叫什麽:“不幹髒活,不幹重活,要安工作,就把辦公室坐!”想到這裏,就連夜同沈幽蘭商量,說:“小沈你想,人家幹部家屬想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都困難,她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姑娘到哪裏去找‘坐辦公室’的?這不是明擺著在給我倆‘將軍’嗎?”
精明的沈幽蘭自然想到自己那個倉庫保管的工作,見老校長著急得厲害,就說:“老校長,小喬是否想要我那個工作?”
劉校長急忙說:“那倒不是,她隻是說也要找個和你那樣坐辦公室的工作。”
沈幽蘭就搖搖頭說:“這個小喬呀,怎麽年紀輕輕的就老是想找個快活工作呢?俗話說‘學個狗爪扒(注,一種簡單的遊泳姿勢),能過揚子江。’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了,年輕人不去學個好手藝,隻圖輕鬆快活,那遲早是要被社會淘汰的!”見老校長讚同,就又說:“我現在是身體實在不行了,要不我也不會坐那倉庫辦公室的!”想了一下又說:“老校長,要不這樣,就把我那倉庫保管的工作給她,我去車間學機工去!”
劉正農校長忙說:“這怎麽行?你現在的身體這麽虛弱,怎麽能幹那活?”見想不出好辦法,隻得說:“我看還是這樣,一方麵繼續做工作,要她不要心太高,能找個工作就行了;另一方麵就說我們還在為她找‘坐辦公室’的工作,慢慢把這事拖下去。”
但未等劉校長和沈幽蘭去做工作,喬小嬌就已與應立釗鬧得生生死死勢不兩立了!
那是一天剛剛吃過早飯,沈幽蘭正準備去上班,就聽隔壁應立釗宿舍傳出大吵大鬧聲。沈幽蘭和劉校長先後趕過去,就見滿臉血跡滿臉指痕的應立釗如木樁般站在床前一動不動,喬小嬌則是哭著嚷著將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往包裏收撿。
沈幽蘭當然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急忙上前拉住包裹,勸道:“喬妹子,這又是為什麽呀?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見喬小嬌一手揪住包裹不放,一手還在將衣物往裏麵按捺,沈幽蘭就繼續勸道:“喬妹子,在一個鍋裏吃飯,哪有不爭嘴的。怎麽能爭一下嘴就往娘家跑呢?”
喬小嬌見勸解的人越來越多,就越發撒刁,邊收檢邊哭嚎:“我不知是瞎了哪隻眼呀,怎麽就答應嫁給你這個窩囊透頂的小老師!要是真嫁給了你,我不是早上餓死,也得晚上餓死呀!你這沒用的人,誰還敢嫁給你呀?”
應立釗仍是木樁般站著,歪嘴隻是咧動但不見唾星,滿臉寫著狼狽與無奈。
劉校長和老師們就紛紛上前勸解。
沈幽蘭見此情景,就想到是女人服軟不服硬的秉性,就想去勸應老師主動給小喬認個錯陪個不是……
也就在這時,喬小嬌以極其迅速的動作夾著那滿裝衣物的包裹哭著嚷著跑出了大門!
沈幽蘭第一反映當然是追趕上去,追趕著要把喬小嬌挽留下來!
剛衝出校大門的喬小嬌見有人來拉,就哭著鬧著同沈幽蘭糾纏了一陣,見糾纏不過,就癱坐在街心的石板路上,也不顧包裹裏衣物,邊哭邊訴:“幽蘭姐啊,不是我喬小嬌不通情達理呀!我喬小嬌非要他給我找個好工作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大哥大姐你們為我想一想,人家歪嘴和尚念不出好經倒還能念經,可他應立釗這個歪嘴和尚不僅念不出好經而是根本就不會念經呀!還有,他應立釗是個外鄉人,在這地方是舉目無親啊,我喬小嬌要是不趁現在讓他把我的工作安排好,如果等我嫁給了他,他還能有本事給我找到工作嗎?啊喲,我的媽呀,我喬小嬌的眼睛怎麽就瞎得這麽厲害呀?就找個這麽沒用的歪嘴和尚呢?我的媽呀!……”
這時,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個“木樁”也蔫頭搭腦走出來,走到沈幽蘭麵前,輕輕拉住勸解喬小嬌的沈幽蘭,萬念俱焚般地喃喃說:“唏,這沒法得到的東西,而她非要得到,這不是在逼我的命嗎?幽蘭姐,就讓她走吧,我應立釗打一輩子光棍不怪別人,隻能怪我應立釗自己無能,不能為自己心愛的女人找份好工作,唏……”就又說了許多感人涕零的話!
此時,無論是校內的教職工還是上街的路人,聽了喬小嬌的哭訴和應立釗一番言語,也都覺得他二人說的不無在理,就一個個生起惻隱之心,有的還甚至為之動容!
當然,大家此時還不可能明白這是應立釗這對準夫妻打的悲情牌演的“苦肉計”。大家不知道,沈幽蘭當然也不會知道,她首先就想到在那個“知識份子是臭老九”的年代,教師要找個對象確實不容易的事實,再看到眼前這位極其可憐的應立釗老師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個對象又要即將化為泡影的時候,她不能不想到此時除了她真的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挽救這對戀人了!
就在這天晚上,沈幽蘭想把自己那份“坐辦公室”的工作讓給喬小嬌的事告訴了丈夫於頫。
於頫白天也在那個產生“惻隱之心”的行列之中,聽妻子這樣一說,隻是猶豫了一下,說:“可是根據你這身體,把那工作讓了,你自己……”
沈幽蘭就說:“隻要你同意,我自己的事就吃蘿卜吃一節剝一節。”見丈夫已不再說話,就知道丈夫已經同意,想了一下,又說:“我們同意了,隻怕秦廠長還有些想法。”就把秦兆陽希望她為服裝廠守好“心髒”的話說了。
丈夫說:“這倒也是。”想了想,又說:“那這樣,你先同秦廠長溝通一下,把應老師的真實困難說出來,真要是秦廠長不同意,那也沒辦法;要是秦廠長沒有太大的意見,就按你的想法辦。”
沈幽蘭覺得丈夫這主意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廠裏與秦兆陽廠長作了一次溝通。當然,她這次溝通時又撒了一些善意謊言,把芝麻放大成西瓜說出了所以要把這份“坐辦公室”工作讓給喬小嬌的主要原因!
許久,坐在辦公桌前的秦兆陽廠長隻得長歎了口氣,說:“唉,還是我這廟小了,留不住大菩薩呀!”
沈幽蘭忙說:“秦廠長,您這樣說,我就坐不住了。小喬妹子年輕,比我能幹,相信她會把這倉庫管得比我更好的!”
秦兆陽就再深深看了沈幽蘭一眼,說:“說真的,要不是現在廠裏職位滿了,我真想把你留下來當個分管廠長什麽的!”
沈幽蘭更是感激,說:“秦廠長真是太高抬我了,我哪有那麽大的能力呀?”
這時,秦兆陽的兩眼就活絡起來,也笑著說:“沈主任,要是有朝一日我秦兆陽私人辦了廠,一定把你請去當副總!到時候可不允許再像這次半路上抽梯子噢!”
沈幽蘭閃了閃好看的眼睛,說:“好!秦廠長,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