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不在焉
小駝子劉巨人走了,回到他母親所在的那個陶坑生產隊去了;四個“鞋拔子鞋刷子”真的將放了四年多的老水牛交了出來,每天作為半個勞動力走進了那個整天累得兩頭勾到一頭的生產勞動中;於福卻因禍得福,在家長一再要求下,何工作隊以“暫時過渡一下”的許諾讓他當上了孤坑民辦小學的老師。
於福能當上老師,最高興的莫過於金霞。這不僅是因為金霞羨慕於福當老師這種職業,更重要的是於福能當上老師,就足可以說明他已取得了何工作隊起碼的信任。“這就好!這就說明我沒有看錯人了!”那些天,金霞就一直這樣喜滋滋地想著,當然,也免不了會聯想起那個清晨有雨霧的溫馨時刻。此後,無論是上工還是下工,她都要設法遠離著幽蘭或玲香,當然更不願同其他人一道而經常是踽踽獨行,她要充分利用這形單隻影的有利條件,讓她那雙靈動的充滿青春活力的眼睛就如紡布機跑梭般向隊屋稻場那間剛剛用石灰水粉刷得雪白的小屋睃來睃去,如果再能聽到從那小屋裏傳出哇哇的孩子的讀書聲尤其是能聽到於福那抑揚頓錯的清脆嗓音時,她內心那種青春的臊動就活脫脫演繹成一隻毛絨絨的小白兔在歡快地蹦跳,就蹦跳得她常常不能自已,就不得不利用一切可能不被他人發現的機會去那小學校的門窗外看他上課,看他講課時那腮邊深深陷出的一對小酒窩。於福當然是知道她那時的心思,就說:“你有時間看點書不好,怎麽老是看著我?”她就把小嘴一撅,撒嬌著說:“就不看書,就要看你!怎麽啦?”於福隻得搖搖頭,繼續教他的書。
盡管沈幽蘭為上報批鬥於福材料一事恨過何敬民,更是好長一段時間沒同何敬民說過話;但這次能讓於福接手民辦老師,沈幽蘭又改變了對何敬民的看法。
她為何敬民分析:“他也難哩!上麵運動要抓※※鬥爭,身邊又有小駝子燒地火,他不把於福的材料報上去怎麽行哩!”分析到這裏,就又想到於福當民師的事:“要不是何工作隊是個有主見的人,於福為字典的事就可打成反※※了,哪還有當民辦教師這一天!”這樣一想,她又感激起何敬民。“真的,是該找個機會當麵對他說聲謝謝哩!”
此後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又讓沈幽蘭對何敬民有了更好的印象。
那是快到月底的一天傍晚,沈幽蘭下工剛回到家,就見何敬民獨自一人一會兒在那張本來就收拾得十分整潔的單鋪上反複撣抹抻拉,一會兒又是挪起被褥朝被褥下左看右找……正是因為有了那次的教訓,沈幽蘭的臉就刷的紅到了脖頸,就以為何敬民又是在那床鋪上尋找她那次發現的那個小羞物之類的東西,就羞赧得借故幫母親做飯而去了廚房。
也就在第二天的中午,何敬民沒有回來。
“你去哪了,中午怎麽不回來吃飯?”晚飯的時候,沈天成問何敬民。
“去社員家調查一件事,那家人客氣,非得留著吃飯,就在那吃了。”
何敬民回答得十分真切,沈天成老人也不再細問,這事就算過去了。可在第二天早起,細心的沈幽蘭又看見何敬民在那床鋪上下翻找,盡管她同樣是立馬避讓開,但心裏卻有了個大大的問號;就在何敬民連續第三個中午沒回來吃飯的時候,沈幽蘭從屋裏一直找到屋外,最後終於在溪邊的那堆垃圾堆裏找到了兩張一斤的省內通用糧票,並很快故意把這糧票藏掖在何敬民單鋪的某一個角落。果不其然,就在何敬民拿到糧票的當天中午,再也沒有找理由說在外麵吃過,而是一如既往地按時回到沈家來就餐。
午飯後,父親上工走了,何敬民沒有立即去上工,隻說他的鋼筆不下水,想到溪邊去洗洗筆尖。沈幽蘭瞅準這個機會,也大膽地跟了上去。
“是糧票丟了,才不回來吃飯,是吧?”她站在他身後,一邊看著他洗著那亮晃晃的鋼筆尖,一邊問。
那個年代,凡有工作隊進住社員家,吃喝都得按天按餐向住家交錢交糧票,中晚兩餐各四兩,早餐二兩,錢是每天五毛,到月底必須交齊交足;即使主家堅持不收,但那是規矩,是政策,誰也不得違犯!沈幽蘭那時雖然年齡尚小,不理家務,但這些大事她還是知道的。
何敬民見問,那洗筆尖的手就停了下來,納納地說:“這、這是哪裏話?”
“你還真會騙人,連我爸都相信了。”
“沒、沒騙!”
“沒騙?我都到你說的那幾家問了,他們說那幾天中午根本就沒看見你的人影子!”
何敬民這才鼓足勇氣,轉身抬起頭,看了看自從為批鬥於福一事就一直鬧得很僵很少同他說話的幽蘭,就看見她現在竟是如此近距離地站在他跟前主動同他說話,而且從她的口氣中已十分明顯地感受到她是那樣的關心他這幾天中午吃飯的問題……想著這些天他除了工作就時時為此事處在痛苦中煎熬的時日,就又熱情奔放地多看了幽蘭一眼,就又看見了那件唯有穿在她身上才能顯得如此得體如此靚麗的紫紅方格上衣,更是聞到了從她那靚麗的上衣裏釋放出來的隻有她身上才會有的淡淡的清香,並且他還分辨出了她現在的這種香味已遠不同於放牛那時溪水浸竹篁般的甘淳清香,而是一種芳草初出幽穀悠悠飄**嫋嫋升騰的一種淡雅之香,天然之香!
“你知道嗎?這些天,群眾對於福教書的事非常滿意!”何敬民已看見對方把那雙好看的杏仁眼羞澀地調向了另一方,就有意改變了話題。
“那還不是你的功勞。要是小駝子在這裏,黃狗黑狗,哪還能輪到他於福這隻哈巴狗?”沈幽蘭一邊摩挲胸前的長辮一邊說。這時的話音明顯活躍起來。
“你還真幽默!”何敬民笑了,笑得很燦爛;但這笑很快又收斂起來,就漲紅著臉如蚊蟲般鳴叫了聲:“幽蘭——”那第一個字仍然是吐得很輕很輕,幾乎和沒有吐出別無二樣。
沈幽蘭當然能分辨出喊兩個字和一個字的不同處在哪裏,就也覺得眼前何敬民這天特別帥氣、燦爛,和前些日子相比,簡直就判若兩人!“他那時也是被小駝子逼的!”她開始為他找著辯護的理由;就又想到他這幾天因無糧票交夥食費而獨自躲進深山餓著肚子的事。一位善良而充滿正義的女孩所特有的憐憫和欽佩不得不油然而生。“他是個不錯的年青人,不僅帥氣,也很有骨氣!”她想著。
“蘭——”
沈幽蘭這次真真切切聽到他喊出的確確實實就是一個字!她也第一次大膽地把自己那充滿溫情和**的兩道目光迎了上去:“嗯?”
“我倆今後就別再誤會了,好嗎?”何敬民把“我倆”兩個字拉得特別長;說著,就極有禮貌地向幽蘭伸出了一隻手……
溪水繞著卵石在歡快流淌,一個少女的芳心也在激**著一陣陣微波漪瀾……
一個月後,孤峰西山腳下那口水庫的冬修任務全麵展開。因為小駝子劉巨人檢舉的那個所謂的反革命案件已算了結,隊裏的“三反”工作也基本查清,何敬民就把大部分時間投放在孤坑隊的冬修勞動中。他幾乎天天是和沈幽蘭同進同出,尤其是當在那火熱的勞動中,尤其是當沈幽蘭由於勞動的原因而脫去了那件紫紅方格上衣,而露出越發顯得靚麗嫩蓬的鵝黃單褂,同他一前一後來回穿梭在從土堂向大堤挑土的人群中時,就越發顯示出這二人的矯健、瀟灑和搶眼,就越發引起全隊男女社員的讚歎和羨慕。
“這**,還真成啦?”
起初,黃玲香也想緊跟何敬民瀟瀟灑灑一道挑土,但無奈自己的的身體終究是胖了,盡管也忙得手慌腳亂,但每次的動作都要與他和幽蘭稍稍慢上一拍,再後來就不得不嫉妒地放心裏叫罵。
黃玲香機會的到來是在一場大雪後繼續冬修的一個上午,當沈幽蘭與何敬民已挑起土擔矯健地走在如雁隊般的挑土的行列中,黃玲香正為已忙得滿頭大汗還是追趕不上而正要罵人時,沈隊長匆匆走來。
“幽蘭,過來,有事找你。” 沈隊長直接喊著。
沈幽蘭就匆匆將夾籃的土簸掉,走過來,說:“隊長,有事?”
沈隊長說:“於老師病了,那些念書的小家夥都在學校鬧翻天了。你馬上回去代於老師上幾天課。”
沈幽蘭那雙杏仁眼閃動了一下,急忙說:“我也不識字,怎麽能代課?”就一口否定。
隊長急忙改口,說:“哦,不是代課,是看堂,於老師說了,隻要你去管管學生就行了。”
沈幽蘭說:“看堂也不去!”
沈隊長當然不能了解對方此時的心情,就說:“我說蘭子你真呆,這看堂難道比這挑土還累?”
沈幽蘭就搖頭,連那身後的長辮也擺動起來:“我不怕累!”
金霞急忙挑著夾籃過來,請求說:“隊長,讓我去吧!”
沈隊長搖了搖頭:“不行啊。這是於老師點名要幽蘭去的!”
金霞皺了一下眉頭,問:“於福就沒喊我?”
隊長又是搖頭。
沈幽蘭趁機說:“隊長,就讓金霞去吧!”
沈隊長說:“於老師一再打招呼,說別人去不行!”
何敬民也過來問:“金霞同誌去不也是很好嗎?為什麽就不行?”
黃玲香就將何敬民拉到一旁,說:“既然是於老師點名的,那當然不能換別人!你怎麽吃河水管淡事呢?”就又用手拍著金霞的肩膀,說:“你就別瞎摻和了,人家可沒有要你去看堂噢!”
金霞那天是氣得整整一上午沒有說過一句話;而最開心的莫過於黃玲香,因為沈幽蘭走後,那個緊隨何敬民的位置,就輕而易舉地由她替代了。
沈幽蘭那次雖然沒有執拗過隊長的命令而如期去看堂,但心裏始終是極不痛快的。“為什麽非要我來看堂呢?”她悶悶不樂地坐在講桌旁,熟視無睹地看著那些打鬧的孩子,反複這樣問著自己,也像是在問著那個遠不她身旁的隊長。她就仿佛又看到那個火熱的冬修水庫的勞動場麵,又看見了在如雁隊般來回穿梭的挑土隊伍中何敬民那矯健的身影,就又感受到在她與他一同挑土兩隻夾籃在無意間碰撞到一處而發出的“嘎嘎”聲而頓然激起一個少女初次接觸異性而感受到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隻知是無限溫暖和微微陶醉而激起的整天的興奮和快感!想到這些,她的臉微微泛紅,開始臊熱起來。“為什麽非要我來呢?金霞來不是更好嗎?”她又想。其實,金霞和於福有那麽一層微妙的關係她是早已知道的,這次於福沒有讓金霞來代課她不能不感到大惑不解。“除了念書時我比她的成績好之外,還有什麽別的呢?”沈幽蘭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就更加惶恐不安。她知道金霞的脾氣,更能從那天當隊長喊她來看堂,金霞那焦急、嫉妒的神態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她是多麽想來代課!對,看堂就看堂,千萬別給他們上課,好歹把這幾天應付過去!” 對這一群剛剛發蒙的孩子,那些課本裏的知識沈幽蘭是完全可以教的,但她不教,擔心教了會招惹更多的麻煩。因此,她每天除了看堂還是看堂,決不越雷池半步。這批孩子發蒙遲,大的已經十一二歲了,小的也有**歲,整天不給他們上新課,老是讓他們坐在教室裏自習,少不了要起哄,要麽是男生拽女生的小辮子、要麽是男生掏男生的小雞雞,要麽就是叫嚷著要屙屎撒尿……
沈幽蘭終究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見到這種情況,難免不產生些愧疚,再見到孩子打鬧,隻得連哄帶騙說:“小弟弟小妹妹,你們好好看書,哪個書看得好,我就帶他做遊戲。”
沈幽蘭那慈軟的嗓音本來就是很動聽,她這麽一說,孩子們都高興了,就一起抓起書,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念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接下來就是做遊戲,遊戲是千篇一律的“劈劈啪,劈劈啪,大家來打麥……”整天整天,教室裏就是這些單調而又乏味的聲音。
“蘭姐姐,給我們上課吧!”一天,翠翠等幾個女生圍著沈幽蘭哀求。
“好妹妹,姐姐不識字,教不了你們。”違心的話使沈幽蘭那白晰的瓜籽臉上就倏地湧上一片尷尬的紅雲。
“不,蘭姐姐騙人!我媽說過,你念過書,還是班長,你就教我們吧!好姐姐。”
更多的孩子就跟著叫嚷:“蘭姐姐教我們!蘭姐姐教我們!”
沈幽蘭那雙大大的杏仁眼裏就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滾動,她微微歎了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弟弟妹妹們,我教你們唱支歌吧。”
唱歌是學校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孩子們就歡騰了,叫著嚷著:“嗬——蘭姐姐教我們唱歌嘍!唱歌嘍……”
唱什麽歌呢?沈幽蘭也很為難。舊歌是不能唱的,什麽“十條手巾”、“小星出山”……連姑娘家都不好啟齒,即使想唱,也隻能是暗地裏偷著唱,怎麽能用這些歌來教孩子?紅夜校學的那些毛主席語錄歌唱起來太生硬,也不適合教孩子!……想來想去,就想起一首有點抒情味兒的歌,那歌叫《不忘階級苦》。沈幽蘭咳了咳,清清嗓門,就先唱:
“天上布滿星,月芽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學生就一起跟著唱。
好幾個晚上,何敬民回到沈家見沈幽蘭總是悶悶不樂,就心有靈犀地知道是因為她離開了他而感到苦悶,見有老人在場,就編著話來傳遞信息:“沈老師,你教書的聲音真好聽,我們在水庫上挑土都聽得清清楚楚!”沈幽蘭當然知道他這信息中的意思,雖然沒有笑,但還是偷著向他瞟了一眼。
沈父就半是惱火地說:“真是他媽的家住上遊村,都是下流人!這教書不比挑水庫快活?整天把臉板得像個城牆樣幹嗎?”
沈母也說:“唉,這真是人不到好處豬不到壯處;這教書有什麽不好呢?”
何敬民趁機說:“大伯大媽,幹任何事都有個適應過程,慢慢就會習慣的。你們先忙,我來勸勸。”見二老借故出門後,就接著說:“蘭,這代課不是很好嗎?教學相長,既教了學生,又能使自己的文化水平提高,一舉兩得呀!”見幽蘭站在一旁摩挲長辮默不做聲,又說:“過些天我回孤峰去,帶些書來給你,教書有的是時間,那才能靜下心來看書哩!”
顯然何敬民的話並沒有說服力,沈幽蘭說:“我現在最討厭的就是看書!”
何敬民不解,就睜大雙眼問:“你不是說最喜歡看書嗎?怎麽又……”
沈幽蘭說:“關鍵是我不想當老師!”
“當老師有什麽不好?,至少……”沒有等何敬民把她父母剛才說的話重複出來,就又被對方打斷。
“當老師有什麽好?我想學手藝,想掙錢,比方學縫紉……”
“學縫紉?”
“對,學縫紉可以掙錢,隻有掙錢才能過上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
何敬民見無法說服倔強的幽蘭,最後隻得說:“好事要做到底。你既然答應給人家代課,再不樂意,也得把這段時間代完。”
這一點是當然的。但具體在看堂的過程中,她還是心不在焉。“這個於老師呀,真不該生這場病!”好幾次,每當走進教室,看著那些如野馬一般的學生,她就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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