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麵容清絕, 身體孱弱,仍然看不出一點高人之態。
江暮沒有發現這打量目光,他正掀開簾子往外看, 指著一黑氣環繞的山口:“那是什麽?”
許千闌回過神,也掀了下簾子:“北方上清門, 也是封印妖魔的。”
“既然這裏有封印之處, 為何還要帶回魔淵, 就放到這裏不就是了?”
“這個……”
上清門封印效力與魔淵無差,隻是沒有微明宗把守, 對於微明宗弟子來說好像就沒那麽放心, 他們平時習慣回魔淵封印邪物。
但其實封印在哪裏都一樣,許千闌想了想, 點頭:“好。”
他一揚手,將飛舟降落。
四方上清門都有當地宗門把守, 他們要先去宗門,將要封印之物做好記錄,交代清楚。
此地鎮守的主要宗門是行陣宗, 也是六宗之一,帶著一些小宗門,他們將銅焰獸放入這北方上清門,與守護宗門交代一番,出門時天色已黑,正巧路過一熱鬧小街。
長街上,淩鯤鵬一直圍在江暮身邊:“師叔要不要在這裏逛一逛?”
“也好。”入夜玉壺光轉, 燈火闌珊, 江暮對這些星星點點的光很有興趣。
“好咧。”淩鯤鵬道, 而後, 他一個人做出了前呼後擁的陣仗來:
“師叔喜歡這個泥人麽?”
“這個綢緞呢?”
“玉盞?”
“那個桂花糕可好吃了……”
“師叔冷不冷啊,熱不熱啊?”
“渴不渴,餓不餓?”
另幾人在旁驚愕看著,兩個弟子竊竊私語:“三師叔怎麽突然這麽狗腿了?”
“胡說,什麽叫突然,上回跟小溪小河他們一起下山,他們就這樣。”
“不,他比之前更狗腿。”
許千闌跟在後麵慢慢地走,若有所思。
逛了一圈已是夜晚,他們便就近尋了個客棧住上一晚。
入客棧後,幾人先在一樓吃飯,淩鯤鵬不在,他去後廚專門盯著廚子給江暮做飯,要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最精致的飯菜。
許千闌以胳膊撐著頭,一眼不眨地盯著身邊人看。
江暮往四周看看,過了會兒回眼,剛好與這目光相撞。
他又四處看看,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泥人,再抬眼,又與這目光相撞。
他露出溫柔和善的笑容:“怎麽了?”
“沒什麽,師叔您好看。”到底要怎麽才能看出破綻啊,他到底是什麽身份?
“不及你。”江暮笑道。
“不,師叔您最好看。”許千闌這話是實話。
“嗯……毛色均勻鮮亮,還是你最好看。”
“……”
飯菜上齊了,許千闌低頭悶悶吃飯。
吃過飯後還是不甘心,在庭院中走走停停,不斷思索連日來發生的事情,忽地一道虛影劃過,他神色一凜,靈決立即跟上那虛影,探的是一個小花妖,這花妖也是膽子大,竟敢在他住宿的客棧出現。
他靈決一轉便要將其抓住,然看那花妖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二樓師叔房門口,化為絲絲縷縷的光,正從門縫中往裏鑽。
夜半與人接近的妖多數修的不是正途,懶得自己辛苦修行,就倚靠吸取人類精氣來走捷徑,這樣的妖必然不能留,許千闌在飛身至二樓時,眼中一轉,驀地想了法子。
且看師叔發不發現得了花妖。
他即便不想透露真正本領,也必然要趨避危險。
當然,許千闌現在在門外,倘若師叔的確是凡人,他在這裏守著,也不會任其傷到師叔。
他微俯身,透過窗子觀察裏麵。
師叔正在桌前……捏泥人,白日裏淩鯤鵬給他買了彩泥。
他捏的挺認真,還用細針輕輕勾畫著。
那花妖慢慢浮**在他身後,亮出一片張牙舞爪的虛影,搖搖晃晃尋著一個比較好吸收精氣的地方。
最佳的辦法是陰陽相合,但這花妖連人形都沒有,隻有一團影,此法自是用不成的,其次是自脖子咬下去,可這花妖也沒有牙,那就隻剩下將自己這團影籠罩在對方的印堂上,擾其運勢也可吸取精氣。
這隻花妖左搖右晃,便是在尋找鑽入印堂的機會。
而那案前的白衣人始終低著頭,手裏一會兒按一會兒碾的,身軀也隨著手勢左邊一下右邊一下,渾然不覺危險將至。
許千闌暗暗聚攏靈決,死死盯著屋內人。
慢慢地,身旁左邊的光線被擋住了。
再慢慢地,右邊光線被擋住了。
“師尊在偷偷摸摸看師叔?”左邊聲音道。
“嗯。”
“師叔身後有個花妖。”右邊聲音道。
“嗯。”
“師尊咱們不出手嗎?”
“嗯。”
又慢慢地,身後的光線也被擋住了。
“你們看什麽呢?”
“師尊在偷偷摸摸看師叔,我們在陪他。”
“你幹嘛偷偷摸摸看師叔啊?”
“我喜歡看,你管呢。”許千闌聚精會神盯著屋裏人,而後……反應過來,慢慢地往左邊挪了一下眼。
他麵色一變,又迅速往右邊挪了一下眼,再轉了一下頭。
客房內,江暮剛把泥像捏好,赫然聽得外麵一聲驚叫,嚇得他手裏的東西險些掉下。
許千闌在窗外怒吼:“你們幹嘛呢?”
“我們想看看師尊在看什麽。”兩個弟子委屈道。
“那你幹嘛呢?”
“我想看看你們三個在看什麽。”淩鯤鵬也委屈道。
“……”
淩鯤鵬又道:“師叔房裏有花妖啊。”
“對啊,咱們趕緊去救師叔祖啊。”徒弟們道。
“嗯,對,去救。”淩鯤鵬不急不慢往門邊走,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下,覺得自己太淡定了不妥,換了個表情,往門內一躍而進,“何方妖孽膽敢傷我師叔?”
江暮手裏的泥人沒被方才的驚叫嚇掉,卻被這猛然大喝之聲嚇掉了。
他看著地上的泥人:“……”
淩鯤鵬張開手臂擋在他麵前,鏗鏘地一抬腳,有力地落下:“師叔別怕,弟子不會讓您受到任何傷害的。”
江暮低頭看著那被一腳踩扁了的泥人:“……”
那花妖對與仙門普通弟子來說都不在話下,淩鯤鵬縱然想表現一番對方也耐不住,他隨便動了動手指,小妖就被解決了。
他連忙回頭:“師叔可還好?”
江暮無語,看看他,又看看窗外人。
許千闌低著頭走進去:“弟子……感知妖物氣息,正尋合適機會,還沒來得及動手。”
“所以你在外麵看著?”
“我……”許千闌自知理虧,沒法解釋,隻好道,“師叔對不住。”
“沒關係啊,你想看我,盡管進來看,不必躲在窗外。”江暮笑得十分溫和。
“我沒有想看。”
“額……我聽到你說,你喜歡看,讓他們不要管。”
“那麽多話您怎麽隻聽見這一句?”
“我還聽到了其他的。”江暮認真盯著眼前人,“你要偷偷摸摸地看我。”
“……”許千闌赫然臉紅,火氣在肺腑蔓延,可偏偏又是自己理虧,他咬著牙,到底還是將怒火壓了回去,低聲道,“我沒有。”
說罷迅速往外走去。
留下屋內人麵麵相覷,沉寂須臾,淩鯤鵬道:“師叔別介意,二師兄……最不喜旁人誤解他。”他當然也不會做出偷看人家之事,師叔應該是誤會了。
江暮點點頭:“我不介意。”
“那就好,師叔最寬宏大量了。”
“我倒希望他時常來看我。”
“……”
沒點燈的客房,許千闌在桌邊靜坐,其實師叔並沒有誤解他,他的確在偷偷摸摸地看,可是被堂而皇之地拆穿,麵子上掛不住,一時難以接受。
而此時靜下心來,又覺得是自己不對,思量著要不要回去給師叔道個歉,可遲疑一會兒,還是拉不下臉。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他不用回頭就知來人,那麽熟了,也懶得回頭看。
淩鯤鵬把桌上的燭火點亮,湊到他麵前:“師兄你還生氣呢,別生氣啦,師叔那話又沒有別的意思,他聽到什麽就說什麽啦,絕對沒有故意嘲諷你。”
“我……我沒生氣。”許千闌平複了下心情,透過火燭看向對方,聲音放低了一些,“師叔是什麽人?”
“叮咚”一下,淩鯤鵬剛拿起的杯盞倒在了桌上,“什麽?”
“你對師叔突然如此殷勤,但發現那花妖,卻不急不慢,是知曉師叔不是普通人吧?”
“這個……”淩鯤鵬又重新倒了一杯水,提水壺的手微微顫抖,“我殷勤,那不是因為他是師叔麽,又是整個修界公認的天降福瑞,多巴結巴結可沒壞處,我以前也巴結他啊,那花妖……太弱了,有什麽可急的。”
“你以前帶著保護的心思,與他隨行會警覺四周,現下隻是圍著他轉哄他開心,花妖再弱也是妖,總比人類危險,之前上街他被人撞了一下你可都是很緊張的,生怕他出危險。”
“這個……師兄你不能單憑這些就疑神疑鬼啊,凡事得講憑證。”
許千闌輕聲一歎:“我沒有及時製服那花妖,就是為了看師叔的反應。”
“那他有反應嗎,他根本就沒看見不是,你別多想啦。”
許千闌冷眼看過來:“正因為一點反應都沒有,才讓人更奇怪,他在寶器宗連那些亡魂的氣息都感覺得到,沒理由感覺不到妖氣。”
“哎……”半晌沉寂之後,淩鯤鵬抿了一口茶,歎歎氣,“師兄行事素來風風火火,我竟從未察覺,師兄原來心思也很細膩。”
“我倒不是心細的人,隻是正常的思維。”寶器宗一行之後,不是過於愚笨,都能看出他不尋常吧。
淩鯤鵬放下杯盞,認真道:“我真不知他是誰,唯可確定,他對微明宗沒惡意,他要與我同行去寶器宗,嘴上說著是看熱鬧,其實就是為了幫你的,他應當也不想展露真正本領,師兄你……”
“我知道,我不會去問他,也不會說出去。”
次日清晨,他們再次乘坐飛舟,要回微明宗了。
許千闌因為昨日之事還有些愧疚,時不時看幾眼江暮,思量著如何跟他道個歉,可是猶猶豫豫不知道怎麽解釋,躊躇半晌也還是沒開得了口。
他索性掀開窗簾透透氣,再調整好思緒,不就是承認自己偷偷看他麽,有什麽大不了的,道歉。
他回轉身,坐正,剛要開口,麵前忽而出現一個搭著小帕子的……不知道什麽東西,底下還插著一根棍。
江暮將這東西舉到他麵前:“我親手做的,送給你。”
“啊?”他愣了楞。
不是,是我要跟你道歉啊,怎麽變成你來哄我了?
他更加羞愧,連臉都紅了。
“你看看,喜不喜歡。”江暮笑得溫溫柔柔。
許千闌那愧疚心思愈發明顯,順從地把小棍子接過來,掀開帕子,但見一隻黃白相間,毛色均勻鮮亮,眼中若有火焰,四爪踩在雲端,栩栩如生的彩泥做的小老虎。
師叔對他的幻形虎的模樣記得可真清楚。
“喜歡嗎?”
“喜歡,多謝師叔。”他有些感動,可又有些奇怪的失落感,果然,師叔眼中隻有他的幻形虎。
“還有一個。”江暮又遞過來一個搭著帕子的小棍子。
“師叔太客氣了。”他受寵若驚,這又是個小老虎吧,也有可能是隻貓。
“這是我照著你的樣子捏的。”江暮道,“你看看像不像。”
“是麽?”許千闌眼中一亮,那方才的失落感瞬間煙消雲散,看來師叔眼裏不僅僅隻有他的幻形虎,看他捏幻形虎捏得那麽像,這個肯定不會差到哪去啊。
他帶著笑,掀開小帕子。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眼歪嘴斜還五五分/身段的泥人,連頭發都是稀疏的。
他深吸一口氣:“我在師叔眼裏,長這樣啊?”
“額……我不太會捏。”
嗬嗬。
“你很好看,隻是我手藝不太好。”江暮又道。
哼,那小老虎明明就捏得非常好。
但他到底是理虧,而且師叔盡管捏得不像,可的確是來哄他的,須臾思量後,他再露出微笑:“多謝師叔,弟子很喜歡。”
將兩個泥人拿在手裏,他準備的道歉的話也再說不出來了,又掀開簾子看外麵。
很快回到了微明宗。
回去後稍作休整,已是夜晚,岑潭兮在議事大殿聽他們詳細講述降服銅焰獸的經過,這一次去的三人都在場,弟子們自是不用來,江暮在上座慢慢喝茶,聽他們說話。
岑潭兮聽完後一番感慨,對江暮的驚訝又多了幾分:“師叔隨意摔了一跤,就封印了幽冥獸,這……這運氣也太好了,您可真是微明宗的福星啊。”
江暮抿了一口茶,輕輕頷首。
另兩人沒吭聲,隻怕不是運氣。
幾人正說著話,聽有人通報,師母來了。
岑潭兮連忙出殿相迎:“這麽晚了我娘怎麽來了?”
眾人亦起身,師母名叫應行雪,但沒幾人夠輩分直呼她名字,她在岑潭兮與一丫鬟的攙扶下走進,與眾人打了招呼,坐在江暮旁邊的椅子上,稍作寒暄。
而後,清清了嗓子,道:“我懷孕了。”
大殿瞬間沉寂。
岑潭兮話都說不利索了:“娘……誰,誰的啊?”
“你爹的啊,你這孩子問什麽呢。”師母佯怒。
饒是江暮一向淡然,端著杯盞的手也不由抖了一下,險些把水溢出來。
而另一邊,許千闌已經把水抖出來了,熱水燙得他一哆嗦。
淩鯤鵬“哢嚓”一下,嘴裏的奶酥斷成兩截。
而岑潭兮還沒來得及落座,生生楞在原地。
好一會兒後,大家終於回過神來。
“要是……沒記錯的話,師尊都羽化幾十年了。”淩鯤鵬小聲嘀咕。
雖修者壽命比普通人長得多,幾十年不算什麽,但這懷胎生子還是遵循普通人的規律的,同床共枕大抵一兩個月後發現懷孕跡象,懷胎數月生子,普通人還是修者,都一樣。
師母環視一周,看在場幾人都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她又咳了一聲:“我上個月夢見了你們師尊,夢中神交而孕。”
“啊?”這是可以的嗎?
夢裏見到的,那也不是真人啊。
“我說的是真的。”師母起身,“行啦,已告知你們,我走了。”
“娘您要不就留下吧,我安排一些人伺候您?”岑潭兮道。
“微明宗哪有我藥靈穀呆著舒服,不用,你有空多去看看我就是了。”她走了幾步回頭,向江暮道,“也歡迎師弟去藥靈穀做客,師弟還沒去過吧,藥靈穀的花四季不敗,特別好看,最適合養身體,你身體不好應該多去。”
江暮拱手:“多謝師嫂,折空一定叨擾。”
走至殿外,臨上步輦時,師母又將岑潭兮拉過來:“其實我今天特地來一趟,還要跟你說,你舅舅讓我問問,你什麽時候把梧玉放出來?”
應梧玉還在禁閉之中。
岑潭兮不悅:“兩個月還沒到。”
“好吧,我知道了。”
眼看她上了步輦,岑潭兮歎口氣:“我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好了關他兩個月,不能不算數,您跟舅舅說,等期限到了,我會親自去跟他道歉。”
“你做的沒錯,道什麽歉。”應行雪擺手,“不過你也真該多來看看我,我現在又懷孕了,身體不便,不要總等著我回來看望你。”
岑潭兮應著,再行禮,送母親離去。
而殿內還沒平靜,淩鯤鵬瞪大眼睛:“神交,夢裏的,不能成吧?”幾個大男人討論此事似乎不禮貌了,可是這件事真的是很奇怪啊,修界數千年從沒聽說過什麽神交。
便是那以房中事為修行之道的合歡宗也從未聽說過還有能與已故之人交流的本領。
“師母說是就是吧。”許千闌不想多話,這事情他們好像也管不著。
“我隻是擔心此子蹊蹺。”淩鯤鵬眼看著岑潭兮進來了,就沒再說下去。
岑潭兮也心神不寧,他都上百歲了,突然要多個弟弟或妹妹,感覺奇奇怪怪的,那銅焰獸之事他也了解清楚,幹脆讓幾人都回去了,但得請示江暮:“我著人送師叔回流霜殿?”
“我跟二師兄順路,我們送師叔過去就行了。”淩鯤鵬繼續狗腿。
“好,夜晚風涼,你們護好師叔,別讓他凍著了。”
“好。”淩鯤鵬正要脫掉自己的外衫給江暮披上,然而低頭一看,袖子上還有不少糕點渣子,他想了一想,走到許千闌身後,將他的外衫一拽,利索地披到江暮身上,“師叔還冷麽?”
江暮輕輕搖頭:“還好。”
許千闌:“……”
三人慢慢往回走,淩鯤鵬跑前跑後:“山中風大,我替師叔擋擋風。”
然後,半路,江暮回頭,拉住了許千闌的手。
淩鯤鵬:“……”我是不是多餘了?
許千闌:“……”
江暮將拉著的手撫了撫:“燙到了嗎?”
“啊?”許千闌想起方才在議事大殿茶水溢到手上,手背還有一點紅,但已經不疼了,他搖頭,“沒事。”
“好。”江暮鬆開他,攏了攏身上外披,已至流霜殿外,他道:“要不你們進來坐坐?”
兩人擺手:“不了不了。”
江暮便轉身走進門內。
兩人麵麵相覷,也告辭各自回去。
然而沒多會兒,他們就在藏書閣相聚了。
許千闌百八十年不來一回藏書閣,他不怎麽看書,但今日他點著燭燈,抱了一堆書在案牘上翻。
“幽冥銅焰獸,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他已經把魔物封印了,卻還不知其來曆。
而且,師叔竟然知道。
師叔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翻看著仙門典籍,上有介紹過此間大陸曆史,但講述得很簡單,多是一筆帶過,翻來覆去好幾遍,終於在一本泛黃的書籍夾層頁,發現了關於幽冥描述。
“萬年前天地誕生一神一魔……”這書太舊,上麵的字跡模糊不清,他隻能看個大概,不過這一神一魔他是知道的。
“九離與戍望,這兩個都不是好東西。”以前弟子入門時還會學仙門曆史典籍,他雖不看書,但這二位很有名,必學的典籍裏有記載,如今的弟子們已經漸漸不學了,大家也正逐漸遺忘這些上古之事。
“其實我一直不了解,為什麽神也會是邪物。”身邊有人道。
“九離是邪神,他一出現世間就有災難,人們相聚甚少,怨聲載道,十家九離別。”許千闌解釋著,話音剛落,忽一驚,靈決倏然閃過,“什麽人?”
燭燈躍然於身邊人麵上,露出淩鯤鵬訕笑的臉,慢慢將他靈決按下去:“二師兄,是我。”
“你怎麽也來了?”他收手,重新坐下。
“我也好奇啊。”淩鯤鵬也抱了一堆書,“幽冥,可是很遙遠的名字了,自從邪魔戍望被封印幽冥之境,再沒聽說過與幽冥相關之事。”
戍望是古戰場上的亡靈之氣聚集而生成的,生來就是群魔之首,曾進攻人類,後被天道打入不見天光的幽冥之境。
他們入門時所學的典籍上,對這邪神與邪魔,隻有這幾句話的介紹,其他的他們也不清楚了。
“你看。”許千闌把這書頁往身邊展示,“這上麵的記載,邪魔戍望的事跡,還有後續。”
“戍望被打入幽冥之境仍不安分,製造出幽冥之燈,靈力強盛,一亮就召喚萬千妖魔,戍望點燃幽冥燈,引來妖魔助他逃出,天道再出手,此次未留情,直接將他神魂打散,幽冥燈也被抽出火靈,打碎原身,其底托銅焰……”淩鯤鵬念到這裏,底下字跡就模糊看不清楚了,但少一兩行不影響理解。
“所以銅焰獸就是幽冥燈的底托,幽冥燈本就戍望製造的魔物,被打碎後四分五裂流落人間,這底托覺醒後,亦是魔物。”
“怪不得它的動作是個舉著什麽東西的樣子。”許千闌點頭,“原來本身就是個底托,必須得托著一物才能生存,它找不到它的燈盞,就要托舉人頭,所以……師叔的那把劍正好卡在了銅焰獸的手上,他被迫托舉了這把劍,就不能再舉其他的東西了,也就沒法再要人頭。”
可是,好像也有些不對啊。
他又思量須臾:“銅焰獸托舉一個頭顱兩個頭顱……那麽多頭顱都可以,多一把劍沒影響,這劍或許……不是給它托舉的,是擋在他的手上,阻止它與其他之物觸碰,它沒有完全覺醒,需依靠祭品吸取能量,碰不到祭品,無法吸取能量,才會被鎮壓回來。”
“所以,師叔是剛去到就把這魔物鎮壓了。”淩鯤鵬道,“幽冥魔物,他不動聲色就封印了。”
“師叔是哪個隱士高人?”許千闌道。
淩鯤鵬搖頭,這他真不知道:“邪魔戍望有後續記載,那麽邪神九離呢?”
戍望是被天道打散了神魂,九離又因何也不再出現了?
也被天道處決了嗎?
他翻了幾頁,後麵沒有,他又往前翻,還真又找到了記載:“九離雖是邪物,可他生來有神格,天道不能隨意處決,他是被一得道仙人封印。”他照著書念。
這封印的時間比戍望被打散神魂要早,得是在幾千年前了,因此他往前翻才看到。
“得道仙人,是不是水闕聖君?”許千闌連忙道。
“我看看啊。”淩鯤鵬仔細對照那模糊字跡,“是的是的,你怎麽知道?”
“此間修界數千年來唯有他得道成仙啊,我也想像他一樣飛升。”許千闌眼中晶亮。
“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民間有聖君廟。”淩鯤鵬道,“對,就是他封印的邪神,那些廟宇裏還有聖君腳踩邪神的雕像呢。”
“可是……”他還是有疑惑,“神是天地之間自然而生,生來就有強大力量,仙人是修者得道飛升的,說到底原身還是人,怎麽有本事封印得了神呢?”
他又辨認那書上字跡:“因為水盈則溢,月滿則虧……也有道理,即便是神,也是有弱點的。”
書籍上就隻有這麽多,自從取消了學習典籍的課程後,修界就沒再拓印這些書籍,很多記載都還沒來得及出現在教習台上,漸漸地,書頁泛黃模糊,也幾乎成了獨本,再過個千把年,也就會被人遺忘了。
邪神與邪魔已成過往,邪魔的幽冥燈四分五裂,然而其底托銅焰獸忽而覺醒,淩鯤鵬歎氣:“想來,都是那寶器宗主太貪心,讓銅焰獸有了意識。”
許千闌隱約覺得有問題,到底是寶器宗主的貪心,讓銅焰獸覺醒了意識,還是銅焰獸覺醒了意識,放大了寶器宗主貪心的欲望?
可這著實不得而知,左不過銅焰獸已經封印了,就算寶器宗主是被放大了欲望,但那也是他自己的貪念,他若不貪,就不會被蠱惑。
“你說,咱們大半夜在藏書閣找半天,才扒拉出這些信息,師叔是怎麽知道的呢?”淩鯤鵬又道,“這典籍都絕跡了吧。”
許千闌靜默半晌,慢聲道:“放眼整個修界,最厲害的,除了仙萊島不了解,其他的幾乎都在微明宗了,那幾位隱世大能,每隔幾十年也會出來,我們也都見過。”
“對。”
“而師叔若是仙萊島的人,上回就不會跟那仙萊島使者針鋒相對。”
“是啊。”
“除非……他不是此間修界之人。”許千闌定聲道。
淩鯤鵬愣了一愣,好一會兒後才有所反應:“不是修界之人,他也肯定不是人界的,那……就隻能是上界,上古神魔都已休眠,不可能再出現,最近的可就是咱們剛才看到的這幾個了,總不可能是什麽邪神或邪魔啊,這兩個家夥也沒氣兒了啊,何況這兩位都是壞的,師叔看上去可是很儒雅,沒有半分邪氣。”
“不是邪神邪魔,那不是……”許千闌小心翼翼道,“還有一位聖君嗎?”
淩鯤鵬翻書的手一頓,驚愕與他對望:“你是說……”
“不像嗎?”
“與廟裏猙獰的雕像不太像。”淩鯤鵬道,可是廟宇裏的塑像往往都是百姓們憑借自己的想象去雕刻的,為了更有震懾力,他們會刻意將樣貌雕刻得凶狠一些。
水闕聖君飛升三千年了,現在的人間和修界,哪有人會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啊。
“他真的是水闕聖君?”淩鯤鵬還不能平靜,“唯一的飛升仙人,他竟在我們身邊?”
“想來是沒差了,應該就是他。”許千闌也驚訝不已,“他隱藏身份來到修界,一定有事要做吧。”
“不知道。”
“我初入宗門時,師尊曾帶我去拜過水闕聖君像,隻是那塑像也是青麵獠牙的樣子。”許千闌仔細回憶,“師尊說山中靈泉為水闕聖君所施,嫡係弟子入門須當叩拜,所以……師祖勘測讓尋回師叔,可能是他們之間早已商議好的定數吧,微明宗沒認錯師叔,但他來此,或是有目的,隻怕不會與我們這些普通修者說。”
眼下,他們成了“普通人”。
“既贈仙門靈泉,當沒壞心思。”
“當然不會有。”許千闌道,“聖君啊,定是聖賢之輩。”
“嗯,反正我們這些普通人也管不著。”淩鯤鵬擺弄著桌上燭燈,“師尊偏心啊,我也是嫡係弟子啊,我入門時怎麽沒拜聖君像?”
“你那特殊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淩鯤鵬入門正好跟應梧玉是一天,當時師尊很不情願收應梧玉,被硬塞過來,悶悶不悅,收徒儀式弄得十分簡略,很多流程都省了。
再後來新一輩的弟子們流程也都簡略化了,都沒再拜過。
兩人從藏書閣出來,眺望流霜殿的方向時,都不覺帶了一種朝聖之感,肅穆了許多。
才走沒幾步,忽見流霜殿下人疾步趕來:“江尊者說,忘記把許仙尊的外衫還來了,還請許仙尊進去拿一下。”
許千闌:“這……你怎麽不直接帶過來呢?”
下人:“尊者隻讓我傳話。”
“……”
淩鯤鵬道:“師兄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許千闌惴惴不安地走進流霜殿。
外衫什麽時候拿都可以啊,何必還要大半夜專程來一趟,就是不要了送給師叔了也沒關係啊。
是有別的事兒嗎,又怕黑了,要人陪?
話說,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怕黑?
流霜殿水聲嘩然,廊簷幾盞燈將庭院映在斑駁光影中,那水麵倒映了暖黃燈影,泛起微光粼粼的漣漪。
庭柱下帷幔輕拂,又給這跳動光影帶來幾許旖旎。
江暮抬頭,笑看來人:“我不是讓你專程來拿衣服的。”
“您想讓我……陪您睡?”許千闌看這院中下人都已退下,直言道。
江暮微怔:“啊?”
許千闌:“……”
我想多了?
江暮把一個小瓷瓶遞給他:“你師兄在我這裏備了好些常用藥,我方才翻了一下,這個是治燙傷的。”
來人愣了楞,把手往後別了一下,過了會兒又伸出來,將瓷瓶接過:“多謝師叔,這沒什麽的,又不疼,我們以前去斬妖獸,後背的肉都能被削掉一半,那才叫疼呢,這算什麽啊。”
江暮的目光投過來:“你後背的肉都被削掉了?”
“現在長好了,也就幾道疤痕而已。”
“還疼嗎?”
“不疼了。”
“嗯。”江暮點著頭,把他的手拉過來,指端沾了一些藥膏,一點點在他那微紅的手背上揉開,冰涼手指在溫熱手背暈染出一朵透紅的花。
許千闌不太敢動,心裏七上八下地看著他的動作。
“我很喜歡你。”膏藥塗完後,但聽江暮道。
“!!”
許千闌臉色大變,話也說不利索了:“那個……師叔,我……我不,您別……”
按照之前的脾氣,他定是要把人揍得鼻青臉腫,可他現在知道師叔就是他崇拜的聖君,他實在下不去手。
當然下手也打不過啊。
而且,聖君為什麽要動凡念!
高高在上的仙人,怎會有凡塵雜念!
慌亂間,又聽江暮補充道:“你很漂亮。”
他一怔,思量了須臾:“師叔是在說……我的幻形之獸是嗎?”
江暮含笑點頭:“嗯,特別漂亮。”
“嗐。”他鬆了口氣, “它是根據我的能量而幻化的,不是我想讓它出來就出來,抱歉。”
“我知道。”
“嗯……它如果什麽時候出來了,我就過來給您看。”
“好。”江暮抹完了藥,轉身將他那件外衫遞給他。
許千闌接過衣服,想起自己該走了,將外衫穿上,方要起身,手又被一按。
麵前人仍笑道:“我還有一物要給你。”
江暮站起來,走進內殿,捧出一個長長紅色錦盒,至桌上放下,推至他麵前。
“這是什麽?”許千闌打開,赫然愣了一愣。
那是一把劍,紅豔如火,劍柄劍鞘上雕刻大團火苗暗紋,緋色流蘇以一銀白玉珠固定,隻這樣看著,便已能感覺到灼烈的劍氣,如清空之中踏火而來的猛獸。
他有一點激動:“您要送給我?”
“我答應還你一把劍。”江暮道,“你看看順不順手。”
許千闌執劍起身,將那劍柄在手中拂過,長劍出鞘,強烈劍氣如烈火奔騰,他眼中欣然,攜劍斬斷一縷夜風,掀起層層山浪。
江暮含笑,看他矯若遊龍,如那岩石中鑽出的綠葉,透著熱烈的生命力。
執劍人愛不釋手,但這劍一看就很名貴,他又不太好意思:“您是從哪兒得來的此劍?”
如果是花靈石買的,他就準備把靈石還他。
“我……以前的朋友送我的。”真實情況是他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以靈力鍛造的。
他的靈力屬性為水,鍛造一個火屬性的劍,還挺費力。
“哦。”許千闌沒再追問,他聽出了這隻是托詞,“這劍勝過微明宗所有的劍,我何德何能……”
“很適合你,你拿著吧,我又沒有靈力,身體也不好,用不著它。”江暮笑道,“隻是這劍沒有名字,你自己取一個。”
對方叩首謝過,眼中清亮地撫著此劍,“那一把白色的劍叫皎皎劍,這把紅色的,就叫……熔熔劍吧。”
江暮:“……”
好吧,你的劍,隨便你叫什麽。
許千闌小心收好劍,不好意思離開,十分溫順地坐在旁邊:“師叔,您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吩咐。”
您從上界來到修界,肯定有重要的事要做吧,還提前跟師祖通了氣,這一定是關乎整個修界的大事。
身為宗門修者,他自認為修為還可以,他必須得出力。
哪個修者沒有斬妖除魔拯救蒼生的夢想呢?
江暮思量須臾:“好,那你晚上別走了,我怕黑,陪我睡。”
“啊?”許千闌聚精會神等著聽大事,“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