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傅長川按著地址,找到了城郊一幢別墅,摁下了門口的通訊器。

鐵門打開了,他開著車進去,傅魏鴻站在門廳的地方,拄著拐杖,一直在等他。

前段時間傅魏鴻在家裏摔了一跤,前兩天才剛剛能下地。月底,他打算帶著陳昕回法國,今天無論如何要見傅長川一麵。因為公司的事塵埃落定,傅長川到底還是答應了。

不過短短半年,當初那個精神滿滿、充斥著控製欲的男人已經不見了,現在傅魏鴻完全是一個老人,微微有些駝背,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支撐那根拐杖上。

傅長川踩下刹車,看著這個年邁的男人,無法克製此刻自己紛亂的想法。

終自己這一生,大概都無法對這個男人產生“父親”的感情吧。所有的不幸、陰暗、不安都是來自於他。年幼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如果有時間機器,他會穿越到母親結婚前,告訴她這個男人並不值得她傾心相待——也隻是孩子氣的想法罷了,他沒辦法選擇父母,所以,他這一生,必須要為這樣的家庭付出代價。

傅長川下了車,傅魏鴻欣喜地走過來,因為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打招呼,便隻說了:“你來了?”

他沒什麽反應,傅魏鴻又說:“快進來吧,他們不在家。”

傅長川淡淡笑了笑,哪怕此刻陳昕陪著傅魏鴻站在一邊,他一樣能自若地下車。他們在不在家,他根本不介意,也從來不怕所謂的尷尬。

客廳裏,傭人端上了兩杯茶,傅長川也不碰,手裏把玩著車鑰匙,依舊不開口。

“長川,我病了這大半年的時間,那件事……真的不知道她會這麽做。”傅魏鴻輕輕歎了口氣,“阮之回來了麽?”

什麽都能談,唯有她,是他的底線。

傅長川抬起眸子,眉宇間已是顯而易見的忍耐。

看著兒子的臉,傅魏鴻忽然間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

傅長川的五官像極了他的母親,他的優秀也是一模一樣遺傳自她——當然,也包含那個家族遺傳病。

年紀大了,或許就是喜歡回憶往事。

回憶起新婚的愉悅,那個漂亮、純淨、聰明的妻子,他曾經是如何愛慕她,又如何對新出生的兒子視若珍寶。可他這樣的男人,有著遠比正常人都要敏感得多的自尊心。彼時,他年輕、英俊、富足,又漸漸在商圈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可唯有倚靠嶽父起家這個淵源,令他總覺得旁人會對自己指指點點,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直到在一次華人聚會中遇到了陳昕。那個柔弱、美貌的少女,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他沒有把持住自己,終於還是走出了那一步。

他後悔過,內疚過,想要付一筆錢,打發陳昕遠遠地離開。

可是誰能想到陳昕拿了錢,卻隱瞞懷孕的事,直到一年後,帶著孩子出現在他麵前。

是個健康的男嬰。

木已成舟,他隻能向妻子坦白。

她依然十分淡定冷靜。她那麽聰明,怎麽會察覺不到丈夫的變化?可是出於自尊和驕傲,她不會刻意去拉近兩人漸行漸遠的關係,隻是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顧孩子,以及修整父親新買的莊園上。

她在藝術和建築上的天分極高。隻是因為身體原因,沒有讀大學,斷斷續續地旁聽了建築係的課程。即便這樣,最後修繕完畢的莊園,卻令所有人都覺得驚歎。

傅魏鴻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就在她的臥室,她微微蹙著眉聽完這一切,長睫微顫,再抬起頭重新望向他的時候,已經沒了愛意。

那個瞬間,他就知道,他想要重新開始的想法,她壓根不會接受。

而後的數十年,就像一場夢,他證明著自己的不在乎,進出都帶著陳昕,甚至讓她搬進了妻子親手設計的莊園。

而她遠離這一切漩渦,直到去世,沒有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說一句話。

他已經對不起妻子,卻又縱容著情人去傷害她的兒子。

傅魏鴻閉了閉眼睛,忽然覺得這一生就這麽過去了,豪富、權勢、愛情、欲望,他都曾有過,卻什麽都沒留下。

“長川,我是想找你談談遺囑的事。”他俯身將茶幾上的一疊材料往兒子的方向推了推,“如果沒有意見,將來我走了,就按照這樣來分配。”

傅長川大致看了看,傅魏鴻倚靠嶽父發展出的動產不動產,依舊留給自己。陳昕母子分得的,不過是他個人名下的一些現金,以及新近在容城購得的地產。

他微微笑了笑:“你給他們留的東西,恐怕不夠坐吃山空的。”

傅魏鴻眼神中滑過一絲歉意,又有些釋然:“長川,之前在巴黎找你談的那件事,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讓你把你母親的股權轉給斯明。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隻是——”

“你隻是想要和我借機談個條件,想要我以後照顧他。”傅長川替他說了,絲毫不顯得意外。

傅魏鴻苦笑了下:“你原來都知道。”

傅長川平靜地說:“我做不到。”

“我知道,她做出這些事之後,我十分後悔。就這樣吧,反正等我走了,也不用再替他們操心。”傅魏鴻略有些語無倫次,情緒低沉。

“如果你是要跟我說的就是這些……”傅長川握住了掌心的鑰匙,“遺囑的問題,我會讓律師再和你協商一下。我同意這樣的分配。”

“長川……”傅魏鴻看著他,用一種懇求的目光看著兒子,“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

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不了。”

他剛站起來要走,門口忽然有陳昕尖銳地聲音:“傅魏鴻,你就是這麽對我們母子的麽?”

看起來,陳昕也是剛知道這份遺囑的分配方案。

此刻的她,哪有當初那純淨、一心一意仰望的眼神,無非還剩下猙獰的嘴臉,以及歲月抹去的溫柔相待罷了。傅魏鴻看著她發瘋一樣撲過來,沒有憤怒,隻剩下無盡的疲倦和麻木。

傅長川並不想參與到這樣的爭吵中,繞過了沙發,打算離開。擦身而過的時候,陳昕一把抓住他:“你這個雜種!你不準走!”

他便站定了,微微低頭看著這個女人。

或許是因為自小頗帶涼薄的個性,他很清楚,純粹的恨一個人並沒有什麽用。與其恨,不如讓他厭惡的人付出代價。

前者隻是折磨自己,後者才是折磨別人。

他向來是行動派。

“我當然不會走。”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會確保這份遺囑按照它現在的版本執行。另外,忘了告訴你,向RY注資的私募基金,是我和朋友在歐洲創立的。也就是說,當初簽一個轉讓協議,不過是逗你們玩一場。”

“傅長川!”陳昕的臉色恐怖得像厲鬼一樣,胸口劇烈地起伏,“你有錢有勢又怎麽樣!可你注定一個人!和你那個媽一樣!死了也沒人送終!”

啪!

傅魏鴻一巴掌,扇得陳昕倒退了兩步,跌坐在地上。

傅長川冷蔑地看著這場鬧劇,腳步並未停頓,直到開車駛離這個地方,他放緩了速度,忽然想到陳昕的那句話——“你注定一個人!和你那個媽一樣!死了也沒人送終!”

他贏了麽?

恐怕真的未必。

此時此刻,暗夜之中,他無法克製的,思念起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