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川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阮之的臉從模糊到逐漸清晰,她的長發紮著馬尾,穿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黑色T恤,外邊套著藍白格子的襯衣,牛仔褲再加上一雙運動鞋,再尋常不過的老板助理的樣子。

他記起來,就是那一晚,他當著所有人的麵,替她喝了那杯酒。

在起哄聲中,他放下酒杯,又看了她一眼。阮之的眼睛亮晶晶的,光芒無聲閃爍。

她不是一個扭扭捏捏的女孩,今天他的表態雖然令她意外,可她也坦然接受了。

飯局結束後,傅長川按了下她的肩膀,低聲說:“我去下衛生間,在這裏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她單手插在口袋裏,說了句“好”。

他從衛生間出來,前邊走著兩個女生,嘀嘀咕咕說著什麽。

“她怎麽這麽好命?怎麽被看上的?”

“是呀,也不會打扮,這麽土,不是說是杜江南的助理嗎?根本不配啊。”

……

傅長川意識到她們是在說阮之,不由凝神看了兩眼,好像是飯局上不知道哪位帶去的女伴,踩著高跟鞋,步步妖嬈。他嗅到香水味道,其實隔了段距離,不算太濃,可他莫名地覺得有些刺鼻,加快腳步,從她們身邊走過了。

阮之還靠在大廳的廊柱,沒有挪動地方,大概等得無聊,還塞著耳機。

直到他走到她麵前,她才伸手摘下來,笑眯眯地說:“走吧?”

在車上,阮之輕快地說:“你剛才突然這樣,我都替你尷尬。”

他微微仰著頭,在查看十字路口的車況,隨口說:“為什麽?”

“你看我這樣,和你也太不配了啊。”阮之聳聳肩,“你不覺得丟人?”

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怎麽才能算得上相配?

家世?外貌?還是人品?

傅長川踩下了刹車,等紅燈的近一分鍾時間都快結束了,他才淡淡地說:“我未必有那麽好。”

傅長川再見到那兩個年輕女生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多以後了。他這樣對很多事無所謂的性格,非常意外,自己竟然還能記起她們。

和一年前提及阮之一派鄙夷的口吻不同,在這場選秀的初賽中,她們好不容易到阮之麵前,笑容可掬地問候說:“之姐,你還記得我麽?”

美星公司承辦的這屆選秀,阮之是負責人,她見過那麽多人,怎麽可能還記得?於是抱歉地笑笑:“你們是……”

她們開始努力描繪那一場飯局,阮之便恍然大悟:“啊,是你們。”於是轉頭吩咐優優,“把她們的資料放在上邊,初賽不用篩選了。”

那天傅長川來公司接她下班,她就拿了那兩份資料,繪聲繪色地說給他聽,又問:“你還記得她們嗎?那次說過我配不上你。”

他還真的認出來了,也很詫異阮之竟然知道那些背後的議論。

“你不曉得她們說人壞話的時候都會故意讓當事人聽到麽?”阮之似笑非笑地說,“她們的圈子,也有一套生存法則。”

“你打算怎麽做?”

“不怎麽做啊,長這麽漂亮,本來也能過初賽。”阮之隨手把那兩份資料塞進去了,轉頭看著窗外,感慨道,“不過她們大概也想不到會遇到我吧。”

車子在城市擁擠的交通中走走停停。

她坐在他身邊,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色無袖連衣裙,除了脖子上一根細而精致的鎖骨鏈,沒有帶任何飾品,膚色白皙到發亮,發型簡單卻不隨意,淡妝精致。

她在變成一個更好、更漂亮、更光彩奪目的阮之,他都看在眼裏。

即便是這樣,周圍議論的聲音依舊沒有停下來。

她的出身、學曆好像是原罪,後來再怎麽努力,他們還是會說:“她配不上傅長川啊。”

連他這樣不苟言笑、壓根沒人敢湊上來閑聊八卦的人多少都風聞了,想必她聽過的更多。

而那些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的人中,很少有人覺得,他們會真的結婚。

阮之親自選定的婚紗最終從國外運來,試過之後,她回到家還在和設計師溝通需要修改的細節。傅長川從書房出來,看她趴在客廳的桌子上,認真專注的樣子,忽然覺得她是把這個婚禮當做一場活動在準備。

他在她對麵坐下,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幹嗎這麽看著我?”她有些警惕。

“到目前為止,你對我,對這個婚禮,有什麽意見麽?”

“沒有啊,很滿意。”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間要問這個,想了想才回答。

他問得更加明確一些:“沒人和你說什麽吧?”

“說什麽?”阮之素著一張臉,五官略有些清淡,“托你的福,我壓根沒什麽情敵可以聊聊啊。”

“我是說,有些風言風語。”

她想了半天,終於“啊”了一聲:“那些話我沒放在心上,多無聊啊。”

無非是門第不配之類的話,自從和他在一起,阮之不知道明裏暗裏聽過多少。

那些人再喜歡議論,又怎麽樣呢?

就算是假結婚,他也選了自己,說明自己多少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傅長川聽她坦****地說出這個理由,不由笑了笑:“你不在意就好。”

可是阮之大概是不知道的,傅長川對於這樣的議論,他遠比她來得在意。

家世、學曆甚至樣貌,都是能夠改變的,就像他看著她變得這樣璀璨奪目,可是唯有一樣東西,沒法改變。

健康。

很多時候,他都能掩飾起這一點脆弱和自卑。可是在阮之可能懷孕的時候,那一點陰影,就這樣無限量地擴散開了。

那個時候,他唯一能確定是,是自己愛阮之。

可即便那份愛,也無法抵消對那個孩子將要有的未來的恐懼。

他閉上眼睛,想象孩子因為玩耍摔破了膝蓋,鮮血就汩汩地流出來,他的玩伴們會驚恐地看著他,往後,也會因為這樣的病症,漸漸疏遠他。

他想象孩子自此小心翼翼地生活、學習、運動,他或許出身名門,一出生就坐擁巨大的財富,可旁人提起他,卻還是要歎口氣,仿佛認定他會早夭:“真可惜呀……”

他想象孩子的父母因為他的出生而欣喜若狂,可最終還是因為這帶了點缺陷的基因而放棄他……

終於還是在這樣若有若無的恐懼中,為了心安,他換了家中的常備藥。

即便是精於算計的傅長川,大概也沒想到,他想拔出自己心底的那一根刺,卻又種下了另一根,更硬,更長。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後悔的?

或許是在她得到誤服藥物的消息,失魂落魄坐在那裏的時候;或許是她不肯放棄、去了各大醫院谘詢的時候;也或許,是更早,自己親手把全套的家庭藥物更換的時候。

如果大學裏那個科學狂人在身邊,聽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客觀地評價:你的憂慮毫無道理,因為父母因子更換,你的孩子不會有和你一樣的成長軌道。

可這些想法,終究還是太晚出現了。

他的生活隨著她的離開,陷入了無序和混亂中,無非是庸庸碌碌地上班、開會、出差、賺錢。畫麵是黑白枯燥的,唯一的亮色,是阮之誤闖進來的那些片段。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吵架,她把他氣得暴跳如雷,或者她被他氣得暴跳如雷。

可是每一幀都那樣鮮活。

他覺得很荒唐,他們對彼此的確信、信任,竟然是在離婚之後,在一次次的交鋒中增長起來的。所以對於這樣幼稚的遊戲,他卻樂此不疲。

工作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就能猜到對手或下屬的心思。

可是對著阮之不行。

他隻能從那些蛛絲馬跡猜測她的心意。

或許,她找自己要錢,是因為許久沒有聯係了而找的借口。

或許,她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在乎這段失敗的婚姻。

旁人大概很難想象,他竟是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又自卑的男人。

這一生,他做的最勇敢的事,不是隻身離開傅家,而是他鼓起勇氣,打算向她坦白當年自己白手起家的秘密。

他用這麽多年她給他的愛所積攢起的安全感,去請求她的道歉。結果令他詫異,她隻是生了半天氣的,立刻就原諒了他。

她從來都是這麽坦**而大方,他漸漸放下心結的同時,亦隻能祈禱她不會發現那個最可怕的秘密。

阮之最終還是知道了埋在他心底最陰暗的行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沒有解釋的機會。

可即便是有這樣一個機會,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這一切的起因,是因為自己的陰暗和自卑,阮之沒有錯,什麽錯都沒有。

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是期冀她能原諒。

所以,當那把刀毫無預警地插進自己左肋的時候,傅長川竟然覺得輕鬆起來。

他想過無數個試圖彌補、請求她原諒的方法,可是最終,他都覺得自己不值得、也不配被她原諒。

或許,當初他下手毀掉了那個生命,現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是最好的方法了。

他閉上眼睛前,看到她無措的表情,心想:傻姑娘,你該恨我的,不要難過。

昏昏沉沉中,他隱約聽到她說:“我等你解釋。”

她還是給了他機會。

他的眼珠子略轉了轉,最終陷入了黑暗。

黑夜之中,其實很難分辨出,到底什麽是睡夢,什麽又是死亡。

這個夢又這樣長,長到他幾乎以為,這就是一生。

而這個噩夢最終醒過來,他第一眼看到窗邊的阮之。

她那麽好,那麽亮,仿佛太陽一樣,一點點地驅散了他餘生一切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