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店主人是王老五的遺孀春妹,一個精幹利落的小婦人。老曾跟她的關係不錯,按老曾的話說,春妹是他命定的紅塵知己。當然這是玩話,事實是王老五遇難後,這兒的生意一度險些垮掉,是老曾給這位小婦人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也幫她重新撐起了這片天。

誰也想不到,這兒是老曾他們的一個秘密辦案點。有時候抓了人,為躲開幹擾,索性就在這兒審,久而久之,這兒就有了另一個名字,二號庭。

範大杆子一看到農家樂幾個字,心就開始突突跳。這個自小鄉間長大的農家子弟,沒想到最終會栽到這兒。上一次,他算是頂住了,甭管姓曾的來軟的還是硬的,他都一概不理會。想想,還真有點小瞧了姓曾的。多年在道上提著頭打拚,對警察那點本事,範大杆子算是熟透了,比起黑道,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剛關進來時,他壓根兒就沒拿這當回事兒。貨他早已轉移,家裏家外,幹幹淨淨,沒有貨你拿我咋?還能硬說我販毒不成?大不了關我幾天,還得賠著笑臉送我走。他絕沒想到,姓曾的會將他關到今天,這是多麽漫長、多麽黑暗的一段日子啊,他都有些熬不住了。更可氣的是,他暗中期待的人,到現在也沒來撈他,這就讓他有點摸不著頭,是外麵出事了還是連鍋端了?想到後來,範大杆子甚至懷疑是袁小安出賣了他,這很有可能。這些年,袁小安明著是二公子的人,暗底裏,卻悄悄算計二公子,這家夥仗著道上熟,加上這些年深圳、香港都有了貨源,勢力一天天壯大,就想把二公子給賣了,吃的心都有。內心裏,範大杆子最瞧不起這種人,做人應該厚道,端誰的碗,就該叫誰爹,從一而終,不能起歪心。大家都起歪心,這世道不得亂了?再說了,就憑你袁小安,真能幹得過二公子?二公子現在是亂事兒纏身,顧不上你,要不,早將你姓袁的做幹淨了。二公子跟大公子爭地盤,傷了元氣,加上他父親又跟姓佟的鬥,姓佟的盯得緊,迫不得已,二公子才佯裝收手,你當他真的想洗手?這麽一想,範大杆子就覺袁小安傻,傻到把自個兒的命不當命。等著吧,他心裏說,說不定我還出不去,袁小安就一命嗚呼了。

範大杆子等了兩個月,還不見二公子派人來,心裏就越發吃不準。這時候再看姓曾的,就覺得他有預謀、有野心,想拖他,把他往崩潰裏拖。這是經驗老道的警察慣有的手段,比起那些詐詐唬唬的,拖其實最令人瘋狂。

還有,姓曾的不罵他、不激他,也不變著法兒引他上鉤,這些辦法都好對付,可是他偏偏不用,他用怪招。怪招氣死人!你猜怎麽著,每每範大杆子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姓曾的便讓那小婦人端來一隻雞,果木烤雞,那雞油黃,皮兒脆脆的,泛著油光,蒸騰著一股子擋不住的香氣。雞往那一擱,姓曾的便皮笑肉不笑地望他,望一眼,撕一塊,撕得範大杆子心都要掉下來。自打關這裏,他就一直喝包穀糊糊,一天兩碗,喝得他頭暈眼花,腸子都絞一起了。一個多月不讓你聞一腥油味,是個啥滋味?這還不算,你還得天天看著他們吃,看他們將那香味撲鼻、外幹內脆的烤雞一層層撕開,撒上椒鹽,抹上醬,就著蔥,一口一口饞他。心裏那個火喲,恨不得將姓曾的變成一隻雞,烤熟了一口吞下去。

姓曾的邊吃邊嘿嘿笑,有時還陰陽怪氣問一句:“饞不?”放屁,能不饞嗎?你喝一個月糊糊試試,喝得不讓你腸子青,我就叫你一聲爺!饞還不能說,一說,姓曾的就**笑著拿過來一隻雞腿,在他眼前一晃,說:“說啊,說了就給你吃。”

媽的!範大杆子吞口口水,硬把腸子重新排列一下,好讓它們抵擋住那股雞味。姓曾的這還不罷休,又端來一盆熱騰騰的羊肉,道上哪個弟兄不知道,他範大杆子最愛吃手抓,就是在深圳、珠海,他也要想法子弄到西北的手抓羊肉,三天不吃,他渾身就沒勁,就跟抽大煙一樣。姓曾的,你狠啊!範大杆子這才知道姓曾的有多狠了,心裏,恨死這個黑臉漢了。

姓曾的用筷子挨個兒夾起雞蛋大的羊肉塊,在他眼前晃,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發呆了,晃得羊肉都不冒香氣了,這還不放過他,他讓小婦人再往熱裏燜,燜好再晃,一天到晚,他就幹這事!

後來是煙,後來是酒,總之,凡是他範大杆子深愛的東西,他都一一晃了過來。晃得範大杆子幾次都要崩潰,差點兒就跟他說了。原以為換到吳水,情況會好一點兒,最起碼會給頓豬肉吃吧,沒想姓曾的心黑到了家,居然連包穀糊糊都給取消了,一日三餐,隻吃一樣,吳水苦蕎!範大杆子瘦了整整兩圈,對著洗臉盆一望,忍不住心裏高叫,水裏映出的這是我嗎,這是我範大杆子嗎?

這一天,就在範大杆子為肚子的問題苦苦作鬥爭時,老曾又使出一計,他帶來了範大杆子的老母親,還有範大杆子藏在吳水姐姐家的兒子。狠啊,真狠!居然連他兒子藏身的地兒都找到了,居然就拿著刀子往他爛了的心上硬捅。說來也真是慚愧,自從踩上這條道,範大杆子惡夢就沒斷過,不是夢見老母親被人砍了,就是夢見兒子被人剁了。六年前,也就是吳達功放他逃生那一次,剛回到省城,二公子就逼著他把兒子帶來。二公子這樣做再明白不過,就是怕他有一天會翻水,或者怕他洗手不幹、亡命天涯,想把他的命線掐在手裏。範大杆子連夜奔到吳水,跟姐姐千叮嚀萬囑咐,拖她一定要替他看好這**。回去,他跟二公子謊稱,兒子讓騎自行車的搶走了,沒了下落。二公子當然不會信,礙在還得靠他賣命的分兒上,隻將他老婆作為人質,留在了手下。

可範大杆子心裏,始終都為兒子捏把汗。真怕有一天,這個命線會斷掉,這塊心頭肉會飛掉!眨眼間,兒子都有他高了,長得細皮白肉,壯壯實實。可是,兒子見了他,竟叫不出一聲爹。兒子心裏,他爹早死了,是讓人開車撞死的,娘也死了,是跳井死的,沒辦法,他才做了姑姑的兒子。

六年啊,範大杆子沒跟兒子見一麵,沒聽兒子喚一聲爹,這一下,他心裏的淚再也控製不住,對著老母喊了一聲娘,頭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老母親聽見喚,撲通一聲跪地上,老淚縱橫。“兒啊,你就回頭吧——”

—5—

一場風波猛地席卷了三河。

幾乎一夜之間,關於馬其鳴跟季小菲的桃色風波便傳得沸沸揚揚,成了三河最大的新聞。若幹封裝有馬其鳴跟季小菲在咖啡屋激吻、在賓館**雲來霧去的照片的信從郵局發出,飛到三河各級領導的辦公桌上,人們打開信封,全都傻眼了。照片上的馬其鳴哪還像個政法委書記,簡直就是一色魔、一變態狂。相比之下,季小菲眼裏卻含著屈辱,含著不得不聽命於擺布的辛酸。

其中有幾張,就拍在馬其鳴辦公室裏,季小菲剛進去時衣衫整潔,轉眼工夫,竟被撕得七零八碎,那張擺著三河市委紅頭文件的辦公桌,很快變成一張**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照片是合成的,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合成不合成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們總算是看到了馬其鳴的另一麵,不為人知的一麵,極度挑戰眼球的一麵。

這一天的三河“沸騰”了,這一天的三河被燙著了。照片以極快的速度傳播著,電話裏,手機上,“看了沒”這三個字成了三河最熱手的語言。人們的想象力被充分調動,各種各樣的傳言裹著形形色色的內心欲望在三河飛來飛去,三河一時間成了新聞製造地。

袁波書記和孫吉海桌上,也被這極色情、極見不得人的東西占據著。

袁波書記已記不清自己是拍第幾次桌子了,總之他看一張,就要拍一下,手掌都快要腫了。

孫吉海卻異常冷靜。算上這次,他是第二次收到這種東西,上一次,是馬其鳴跟那個叫唐如意的女人,這次,又換成了季小菲。他簡單翻了幾張,就將照片推一邊。孫吉海沒有一絲兒興奮感,相反,他卻預感到,真正的暴風雨要來了。這是逼著讓獅子發威啊!他這麽重重歎了一聲。

弱智,白癡,現在是啥年代,靠這些能打倒一個人?打不倒,他還不咬死你!

果然,就在吳達功等人抱著照片暗自竊喜的時候,馬其鳴突然作出一個重大決定,這事他曾跟袁波書記商量過,當時袁波書記顧慮重重,認為還不到時候,拖下了。這一次,馬其鳴再也不會猶豫了,他甚至沒去請示袁波書記,直接下命令給鍾檢,立即對吳達功采取措施,異地關押,隔離審查,並對他的家庭財產和銀行賬戶全部封存!

吳達功還在抱著照片嘿嘿發笑,冰涼的手銬已戴在了手上。

作出這個決定,應該說跟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沒有關係。就在三河幾百號人抱著照片爭相觀看的同時,馬其鳴也收到一封信,信是省城吳達功的老嶽父寄來的。這位老公安懷著絕望的心情,將自己知道的事實全都寫在了紙上。信的最後他這樣寫道:我這樣做,並不是表明自己多麽高尚,事實上這些年,我也幫著他做了不少不光明的事,想想真是心酸。為了女兒,我把一生的清白都搭上了。我曾好言相勸,讓他懸崖勒馬,可他執迷不悟,竟然再次逼我去為他說情。我厲言相拒,這個畜生竟然喪心病狂地摔了杯子,將茶水潑到我臉上。我就一個女兒,原本指望他們能相親相愛,對我還以孝心,沒想他們全都被私欲吞沒了良心。現在女兒人不人、鬼不鬼,他竟然還拿女兒來要挾我!算了,我把他交給你們,我隻求你們能放過我女兒,她雖然自私,雖然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可畢竟還有一點兒人性,於情於法,她都應該得到寬恕……讀完信上那些觸目驚心的事實,馬其鳴再也不能保持冷靜,如果一個人為了私欲能將自己的親人作為要挾目標,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讓他多自由一天,就會讓更多的無辜多一份危險。馬其鳴這樣做,多多少少有點替湯正業出氣的成分,老人家作出這樣一個決定,不容易啊!誰能舍得親手將自己的孩子送上斷頭台?

吳達功傻眼了,他的震驚絕不亞於胡權禮。就在今天早晨,他還接到老大電話,安慰他不要緊,一切很快會過去。老大還說,必要的時候,他可以親自來趟三河,就算給弟兄們壓壓驚,順便也將該挪的人挪動一下。沒想這才幾個小時,他的雙手竟被銬了起來!

一看到鍾檢那張臉,吳達功的僥幸便去了一半,要知道,為拉鍾檢下水,他們作了多大努力,可這人像是刀槍不入,三年的工夫居然沒撼動他。吳達功不得不承認,在官場,鍾檢的確算是個另類,不跟任何人排隊,不參與任何爭鬥,居然也能將位子坐這麽穩。

“吳達功,知道請你來做什麽嗎?”鍾檢的樣子還像往常那麽和善。

“手銬你都戴了,問這些不是多餘?”吳達功一邊鄙視著鍾檢,一邊緊急地思忖對策。現在重要的是冷靜,千萬不能自亂。他相信,一定是哪兒發生了突變,要不然,事情不會這麽疾。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呢?

季小菲抱著照片來找李春江,一進門,眼裏的淚嘩就出來了。

照片是秘書小田給她的,全套。她以為什麽好東西,問小田,小田苦著臉說:“拿回去自己看吧。”

李春江連忙安慰她:“別哭,千萬要鎮靜,這種時候,你自己先要冷靜。”

“我冷靜不了!”季小菲尖叫一聲。秘書小田那個樣子,好像她真的跟馬書記有過那事。來之前,她跟秘書小田狠狠吵了一架,想不到自己最愛的人,關鍵時刻卻是第一個跳出來懷疑她,季小菲痛苦得都有些泣不成聲了。

李春江說:“你先別管他,真相一清楚,他自然會消除誤解。”

誤解?季小菲的淚更猛了,小田都這樣懷疑她,別人還怎麽看?她的一生,就讓這些照片給毀了。

“是童小牛幹的。”季小菲哭了一陣,抬起頭,將那天童小牛威逼她的話說給了李春江。

李春江並不驚訝,這一點他早就料到,原想放出童小牛,會查到更多的事實,沒想卻害了季小菲。但是眼下,還不能對童小牛采取措施。李春江接到消息,童小牛跟小四兒之間,可能要發生一場惡戰。李春江收拾起照片,跟季小菲說:“把這些都扔到腦後,清者自清,渾者自渾,沒必要為這些謠言傷心。”

季小菲訥訥道:“現在全三河人都拿我當娼婦,我還怎麽見人?”

李春江笑道:“沒那麽嚴重,至少在我眼裏,你是幹淨的。”

照片風波給了馬其鳴重重一擊,一連幾天,他都攪在旋渦裏出不來。走到哪兒,都被異樣的目光包圍,尤其是同在一幢樓辦公的常委們,見了他,就跟遇見瘟神似的。那目光,帶著挑釁,帶著審判,帶著幸災樂禍。已有好幾個常委拿著照片去找袁波書記,質問這事究竟作何處理。袁波書記也是一肚子氣沒地兒使,常委們的質問當然名正言順,一個堂堂的政法委書記,惹出這樣的風波,拿什麽堵別人的嘴?難道你要跟每一個懷疑者解釋,這是有人陷害,是造謠,是誣陷?

迫於無奈,原定的市委擴大會暫時取消,這次會上,本來安排有馬其鳴的一個重要報告,看來眼下他是不能公開露麵了。就在袁波書記跟馬其鳴緊急商議如何消除影響時,一封簽著三河市六位常委名字的質疑信飛到了省委幾個部門。這封信立馬在省委和省人大產生了作用,省人大當即責成有關部門,立即對此事展開調查。

形勢遠比馬其鳴自己估計的要複雜,就在這一天,童百山怒衝衝地找到他辦公室,質問他:“為什麽要派人搜查百山集團的幾處倉庫?有什麽理由,啊?你們這是嚴重幹擾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我要索賠!”

童百山氣焰囂張到了極點,他在辦公室裏大吼大叫,馬其鳴剛要拿話製止,他竟然一拍桌子說:“你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居然還有臉查別人?”

馬其鳴臉色鐵青,對張牙舞爪的童百山,一時竟被動得沒有辦法。搜查童百山的倉庫,李春江是請示過他的。童三鐵落網後,就對童百山的所有倉庫查過一遍,當時童百山表現得很大度,也很支持,查的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那些倉庫裏根本沒有童三鐵他們交代的那些東西。兩天前,童三鐵突然又說,童百山在南湖花園還有幾幢庫房,外表是小別墅,其實地下都是倉庫,說不定原來小庫房的東西轉到了那兒。李春江連夜請示:“能不能查?”馬其鳴果斷地說:“查!”

童百山就是為這事跑來鬧的。從他臉上,馬其鳴已看到,這次又白查了。

童百山還在大放厥詞,逼著馬其鳴跟他翻臉,那樣就有好戲可看,他今天非將市委辦公樓吵個底翻天。沒想門一開,孫吉海進來了。孫吉海怒瞪住童百山:“你想幹啥,這是什麽地方?出去,耍橫到你百山集團去耍!”

童百山結了幾下舌,愣是搞不清孫吉海罵他的真實意圖,嘴一鼓,不服氣地走了。孫吉海在馬其鳴辦公室默站片刻,很想說句啥,但終是沒說,走了。

馬其鳴看見,樓道裏有不少眼睛朝這邊巴望。形勢似乎越來越糟,也越來越讓人揪心。就在馬其鳴被謠言絆得邁不開腳的關鍵時刻,省委佟副書記突然來到三河。事先,佟副書記沒跟任何方麵打招呼,等三河方麵知道時,他已坐在了袁波書記對麵。

佟副書記表情很沉重,默默聽袁波書記講完,歎了一口氣,道:“他們這樣做,明顯是想捆住你們手腳,省委對此也很重視,一定要查出照片來源,還無辜者以清白。另外,要堅決排除幹擾,決不能因此事影響工作。”接著,佟副書記在賓館召見了孫吉海。

佟副書記跟孫吉海談話的時間不是很長,但這一舉動揪住了很多人的心,包括袁波書記,也感覺心被緊緊提了起來,時間仿佛凝固住,每一秒都是那麽漫長。

終於,孫吉海從賓館走了出來,他的臉色很沉悶,身子像是搖晃著,腳步顯得分外沉重。

市委擴大會在第二天召開,會上,袁波書記一掃往日的低調,言辭變得非常強硬。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人非法散布照片,製造謠言,就是想顛倒是非,擾亂人心,想把大家的精力引到歧路上去。對此,我們必須高度警惕,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們是黨的幹部,必須堅持實事求是。對照片事件,要一查到底,無論什麽人,如果想用誣陷的手段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必將受到法律的製裁。”

接下來,袁波書記請佟副書記作指示,人們的目光嘩地聚到佟副書記臉上。這時候,他的表態就意味著給三河定方向、定調子,三河下一步到底怎麽走,車光遠的悲劇會不會再次重演?人們全都緊起了心。佟副書記掃了一眼會場,語氣沉沉地說:“三河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牽扯到的也絕不是一兩個人。省委已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三河的蓋子掀開,大是大非麵前,三河各級領導幹部務必保持高度的自覺和自律。省委希望那些犯了錯誤的同誌能勇敢地站出來,跟組織上主動說清你的問題,對頑冥不化和企圖攪渾水者,決不姑息遷就。”接著,他代表省委表態,“對馬其鳴同誌,省委相信他不會做出有損領導幹部形象的事,在照片真相調查清楚前,任何人不得惡意議論,不得別有用心地傳播或擴散,絕不允許事件無節製地擴大。為盡快查清事實真相,省委決定,由省政法委派出得力人員,跟三河市紀檢委一道,對此事展開調查。”

會後,佟副書記單獨約見了馬其鳴,這是馬其鳴到三河後,第一次單獨跟佟副書記坐在一起。佟副書記第一句話便是:“你辛苦了。”

馬其鳴眼裏,突然湧出一股子濕。

送走佟副書記,已近天黑,馬其鳴懷著無法平靜的心情,回到自己居住的賓館,開門一看,梅涵竟在裏邊!

這一次,梅涵不是衝照片來的,有了上次的教訓,她收到照片後,隻是輕輕一笑。對方這種伎倆已在她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她來,是為另一件事。

歐陽子蘭住進了醫院。

一周前,也就是吳達功被隔離審查的那天晚上,湯萍突然敲開歐陽子蘭的門,一進門,撲通就跪下了。

“救救我,歐陽,你要救救我啊!”湯萍聲淚俱下,那張美麗的臉因為突然而至的打擊變得一片慘白。湯萍決然不會想到,吳達功會背著她去要挾父親,更不會想到,父親會如此不近人情,親手將女婿送進法網。這事要說也怪她自己,她應該有所知覺、有所提防的。

半個月前,二公子悄然來到三河,陪他一道來的,還有湯萍見過的那女人。湯萍跟吳達功都被童百山打電話約去。在三河大酒店總統套房裏,夫婦倆接受了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那天的二公子態度和藹,女人更是表現得親切可人,但是他們說出的話,卻句句砸在湯萍心上。二公子支走童百山後,開門見山道:“孫吉海有可能要倒戈,加上範大杆子一杆人還在馬其鳴手裏,情況非常不妙。”他要吳達功力挽狂瀾,一定要把三河這片自留地保護好。

“怎麽保護?”一聽孫吉海要倒戈,吳達功立刻心虛起來。

“還能怎麽保護,一句話,不能讓他們抓到把柄。”二公子說。

“這可能嗎?”吳達功不隻是心虛了,隱隱感到,二公子可能要逼他做不情願的事。

果然,二公子掐滅煙說:“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關鍵時候,就比誰狠。現在要是不狠,到時候哭都來不急。”接著,二公子便一番點撥,聽著二公子的話,湯萍毛骨悚然,那女人假惺惺地撫著她的肩,直誇她的頭發發質好,發型也做得不錯。還問她平日在哪護發,要不要再給她介紹一家更好的?湯萍被這女人問得煩死了,這陣子哪還有心思談論頭發。就在她被女人假惺惺的熱情弄得坐立不安時,猛聽得吳達功叫了一聲。

“夠了!”

吳達功突然起身,對二公子說出的話,吳達功不隻是怕,更是氣憤。這個時候拿他當槍使,表麵看像是把他當自己人,其實是想讓他做替死鬼。狠啊!

“坐!”二公子一看吳達功的態度,突然撕去偽裝,是的,這時候他已沒必要再偽裝了。既然軟的不吃,那就隻好來硬的,這麽想著,二公子目光示意那女人。那女人立刻會意地站起身,從包裏掏出一張光碟,塞進影碟機。很快,畫麵上便閃出兩輛車,好像是在三河通往省城的高速路邊,一個專門供過路客人吃飯的鎮子,兩輛車相繼駛進鎮子,在一家飯館門前停下。就在車主人相繼進入飯館後,畫麵上突然閃出兩個人,動作奇快地將車後蓋打開,從一輛車往另一輛車上轉移了一些物品。

“知道那是什麽嗎?”二公子不動聲色問。

吳達功一驚,後麵那輛車正是他的。

“那便是他們要找的東西,是範大杆子冒死轉移出來的。”

“什麽?”吳達功不隻是驚了,後背上立刻起了一層汗。

“別激動,他們找不到的,不過我要謝謝你,若不是你把他們安全地帶到省城,我的損失可就重了。”

“你?”吳達功憤怒地瞪住二公子,這張臉突然變得猙獰,變得恐怖。二公子一點兒不在乎吳達功的神情,接著說:“老吳啊,不瞞你說,我是做了一些防範,人在江湖,不得不防。你也別怪我,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不留一手怎麽行?”說著他身子往前一湊,“要不要繼續看下去,後麵還有不少呢?”

“渾蛋!”吳達功撲上去,就要搶光碟。女人陰陰一笑,說:“怎麽,吳局長,現在怕了?當初你在女兒坊雲裏雨裏的時候,怎麽沒想過怕?”說著,從包裏掏出另一張碟,扔給湯萍,拿回去好好欣賞,“你老公本事可大著呢,一對三,看了包你開眼。”

湯萍直覺腦子裏轟一聲,身子軟了下去。至此,她算是徹底知道,吳達功沒救了,自己也沒救了。

湯萍哭著把事兒說完,抓住歐陽子蘭的手,說:“救救他好嗎,現在隻有你能救他,你求求馬其鳴,求求梅涵,他不能進去,他進去,我這一輩子,等於是白活了呀……”

歐陽子蘭雙肩劇烈抖動,被湯萍抓著的手一片冰涼。

“知道湯萍為什麽要求歐陽子蘭嗎?”梅涵說到一半,突然問。

馬其鳴搖搖頭,這也是他一直想搞清楚的問題。

梅涵默了片刻,說:“歐陽子蘭的腎是湯萍捐的。”接著,梅涵告訴了馬其鳴一個感人的故事。

那時湯萍還是大四的學生,跟梅涵一樣,她們都是歐陽子蘭瘋狂的追隨者,隻是有點可惜,她們沒能在那個時候相識。歐陽子蘭被確診為尿毒症後,腎源一度成了追隨者之間的熱門話題,盡管不少學子紛紛表示,要把自己的腎捐給這位出色的導師和教育活動家,遺憾的是,醫院方麵一次次搖頭,血型和組織互相吻合的腎源一直無法覓到。就在醫院方麵跟國際救助中心求援的時候,奇跡發生了。從另一家醫院傳來消息,說是找到了跟歐陽子蘭很匹配的腎源,隻是捐贈者再三要求,一定要醫院方麵替她保密,不能將自己的真實情況透露給接受者。醫院方麵當然答應,本來這在醫學界也是慣例。手術很快進行,而且出奇地成功。歐陽子蘭終於從死神手中奪回一條命。

就在歐陽子蘭到處打聽捐贈者的消息,一心想報答這位恩人時,湯萍卻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毅然來到三河。誰也不知道湯萍心裏想什麽,或許她這樣做,是出於真心,出於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愛。畢竟,那時候湯萍還很年輕、很純真。從此,她跟歐陽子蘭之間沒了任何聯係。若不是在法國那家醫療機構意外相遇,歐陽子蘭怕是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誰。

馬其鳴聽完,愣在了那兒。

“其鳴,你一定要幫我。”梅涵眼裏閃動著淚花,滿是期望地看著馬其鳴。

馬其鳴緊張地問:“幫你什麽?”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歐陽受煎熬,你知道這些日子她是怎麽過的嗎?”

馬其鳴意識到梅涵要說什麽,下意識從沙發上站起身。“不能,梅涵,你千萬別跟我提什麽。”

“其鳴!”梅涵叫了一聲,目光在馬其鳴臉上怔住了。從丈夫眼裏,她看到“拒絕”兩個字,盡管她還沒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其鳴,我們是夫妻,歐陽子蘭對你,不薄啊!”

“這跟你說的是兩碼事。”馬其鳴有點慌,沒想到一向支持他的妻子會突然出這麽一個難題。

“其鳴,湯萍在歐陽子蘭家跪了一夜,歐陽子蘭她……已經答應了湯萍。”梅涵的聲音弱下去,看得出,此行對她來講,也意味著一場艱難痛苦的抉擇。

“什麽……你是說……是歐陽子蘭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其鳴,這個時候,我不能袖手旁觀,我做不到。”

“梅涵!”

“其鳴,你就幫我一次,把吳達功放出來,哪怕讓他去自首也好。”

“這……”

“很多事吳達功並不是主動的,他是被逼迫,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怎麽知道?”

“湯萍……湯萍她找過我,也給我……下了跪。”

“你——”

屋子裏突然變得靜默,兩人誰也不說話,心裏,卻在進行著激烈的較量。是的,就在歐陽子蘭意外發病被送進醫院那天,湯萍跟蹤梅涵,一進門也跟在歐陽子蘭家那樣給她跪下了。湯萍如此心高氣盛的女人,不逼到絕路,能輕易給她梅涵下跪?

“就這一次,好嗎?”梅涵大約覺得不能再沉默下去,起身,伸手攬住馬其鳴脖子,有點撒嬌地懇求道。

“不行,梅涵,我決不能這麽做!”馬其鳴說得很堅定,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難道也要我給你跪下嗎?”梅涵眼裏再次有了淚,她知道,丈夫作這樣的決定的確很難,但是在丈夫和歐陽子蘭之間,她必須選擇歐陽子蘭。她不能看著自己的恩師和密友在良心和道義間艱難掙紮,況且她的身體根本不允許她背負如此重的痛苦。

“其鳴……”

“別說了!”馬其鳴厲言打斷梅涵,他真怕自己突然間一動搖,作出另一種選擇,可怕的選擇。

“那好,你跟我回省城,離開三河,再也不要去管這些事,這你總能做到吧?”

“梅涵你?”

“我要你回去,吳達功是清是白,留給別人查好了!”梅涵的聲音也厲起來,她已經動手為馬其鳴整理東西了。這便是她的風格,要麽不管,要麽就管到底。

“你發什麽神經?”馬其鳴一把奪下梅涵手裏的東西,將她重重摁到沙發上。“你聽我說——”

“我不聽!”梅涵尖叫了一聲,忽然就變得歇斯底裏,“我神經?你居然說我神經?告訴你馬其鳴,世上的清官不差你一人,官官相護的事多得數不清,你能一個個查過來?可歐陽隻有一個,我不能看著她死!”

“我走!”她猛地從馬其鳴懷裏掙開,聲色俱厲地斥道,“為了你的烏紗帽,為了所謂的正義,你置自己的妻子於不仁不義中,馬其鳴,你好狠心啊!”吼叫中,她拎起包,推開攔擋在前麵的馬其鳴,破門而出。她甚至不願在馬其鳴這兒留一宿,踩著傷心的月光,孤獨地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