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旺子走進了看守所。
事情本來是那個人做的,那是個大煙鬼,跟朱旺子年齡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他爹是市裏的大領導,說出來能把朱旺子嚇死。朱旺子的爹是什麽,按奶奶的說法,是短命鬼,背個煤就能壓死。丟下兩個娃娃,誰拉?娘當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別的男人。男人不要他們,娘沒辦法,流著眼淚嫁掉了。一想起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沬。
那個人煙癮犯了,晚上跑出來搶錢,蒙著臉,一磚頭把一個婦女砸昏了,搶了錢就去買白粉,正巧讓緝毒的警察碰上了。這下好,兩罪合一,肯定要重判。他爹這才著了急,後悔不該把兒子關起來,更後悔不該不給兒子買粉的錢。朱旺子進去後,對誰都說是他做的,那個蒙麵漢就是他,他要救妹妹。裏麵的人全信,都覺得他了不起,敢做敢當,而且是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這是小四兒保證過的。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偶爾地挨了打,也不說痛,什麽也不說,就按小四兒教他的方法,老老實實在裏麵想妹妹。因為妹妹在小四兒手裏,如果他亂說,妹妹會很慘。
兩個月後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按王副的說法,是看他老實,才給他安排這麽好的差事。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嗎?多少人想盼還輪不上呢。
朱旺子被帶到高壓室,當然,高壓室是他後來聽說的,當時不知道,隻覺得那兒很不一般,像賓館一樣,不,比賓館還多點什麽。裏麵的氣氛很不一般,味兒怪怪的,感覺也怪怪的,就像被帶到了洞房。雖說沒女人,味兒卻比有女人還濃、還粉。
朱旺子給童小牛洗腳,洗完抱在懷裏捏。童小牛喜歡讓人捏腳,捏時要放在懷裏,捏開心了還會把腳指頭放入你嘴裏,讓你吮,吸,咂……總之,很怪的。這些愛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為他做過。朱旺子捏腳的時候,王副出去了,臨走還丟下話,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獎。朱旺子很聽話,因為他知道童小牛是誰,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氣,稍稍不聽話,你就等著吃苦頭吧。那些苦頭比起舔腳來,要多得多。朱旺子含著童小牛的腳指頭,正舔著,童小牛就掄起鞭子來,抽他,抽得很滋潤。每抽一下朱旺子就得呻吟一下。朱旺子很會呻吟,看得出,童小牛很滿意,因為他也很興奮。興奮不是每個人都能讓童小牛達到的。
正在好處,突然有人跑進來,跟童小牛說:“不好了,陶實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開朱旺子,驚大眼睛問:“啥,死了?”
那人戰戰驚驚說:“讓……讓他喝啤酒,誰知……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媽的!”童小牛罵了一聲,穿上鞋,也顧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過,那是剛進來時。其實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號子裏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熱騰騰地端到你麵前,幾個人將你倒提起來,一人踩住你頭發,讓你倒著喝。你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喝完,還不能讓尿灑出來。那個滋味兒,別提了。更可怕的是,若要踩頭發的人稍稍使點壞,將你的臉往尿盆裏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死。
朱旺子信中說,陶實一定是這樣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頂什麽罪了。這時他才知道,頂罪不是什麽好玩的事兒。陶實是誰,他可是堂堂縣委書記的司機呀!他們都敢往死裏整,他朱旺子算什麽?
朱旺子費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塊碎碗片,咬住牙吞了下去。隻有這法兒,才能救他。這中間他還聽說看守所將陶實的死定性為自殺,而且外麵沒一個人懷疑。半夜時分他痛叫起來,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緊急送往醫院,這時候,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出去。
朱旺子從醫院逃走時,將信悄悄交給一位護士。季小菲聞訊趕去采訪,正巧那護士找她,說病人再三叮囑要把信交到她手裏。
就是這封信,改變了季小菲的命運。
季小菲怎麽也不敢相信,那麽駭人聽聞的事,他們居然瞞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就連陶實的妻子,也被謊言蒙住了眼睛。當蘇紫抱著骨灰走出殯儀館時,季小菲的心情是那麽的不平靜。站在秋日瑟瑟的寒風下,她在猶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將真相告訴蘇紫?
那段日子季小菲過得異常痛苦,一個人是輕易背負不起什麽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將這麽重要的秘密交給她,等於是交給她一項使命,托付給她一個心願。她開始奔波,開始朝事實的方向努力,但這是多麽的艱難。後來她從秘書小田手裏得到了更多有價值的材料,她才越發相信,朱旺子沒有說謊,在國徽閃閃發光的地方,黑暗和陰雲照樣密布。
一個柔弱的女子就這樣擔起了道義。她把采訪到的秘聞還有朱旺子的信,一並寄到了報社,原想可以借助媒體的力量,讓真相早白於天下,可誰知這一下,她闖禍了。
她被解聘,接二連三的厄運包括災難朝她撲來,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脅、恐嚇。甚至,童小牛**邪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親那間小店裏,童小牛嘲笑完他們父女後,惡毒地盯住她,想過平靜的日子是不,那好辦,晚上到賓館來。
又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季小菲總算看到了一片陰涼。她在一棵樹下坐下來,想歇口氣再走。六月的陽光潑灑在山野上,山野被塗抹得五顏六色。
坐在樹蔭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遙遠的往事。大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藍湛藍,不過太陽卻沒這麽毒,母親背著她,走在通往鄉間的山路上。那時的季小菲並不知道母親是跟父親拌了嘴,慪氣要離開父親,帶她去鄉下找一位奶奶,說是去看她的姑外婆。爬在母親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嬈,美麗的山花驚喜著她的眼睛。她嚷著要下來,要去山坡上捉蝴蝶。母親放下她,季小菲跳著歡快的腳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的眼前舞來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山花的沁香一脈兒襲著一脈兒,誘得她直想把整個山野抱在懷裏。她掉頭喚母親:“娘,快來呀,我要花花。”母親卻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裏是一脈兒一脈兒的淚。
那時的季小菲並不知道母親跟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麽,隱隱約約記得,父親好像是為了她跟母親吵架,還把母親新買給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著父親的臉罵:“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母親一巴掌,摑在她嬌嫩的臉上。父親無聲地拿著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廠,母親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著她往鄉間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親麵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說著,挑出一支馬蘭花,戴在母親發頂上。陽光下,母親的臉頓時鮮亮許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顏色。季小菲捧住母親的臉說:“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撲哧就笑了,一把把她攬到懷裏,臉貼著她的臉,發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長大了,父親跟母親再也沒吵過架,可是她也再沒機會看到這麽美麗的山野。想想病著的母親,想想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父親,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來……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鄰省的交界處。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書小田的話,隻有找到朱旺子,陶實的冤情才能揭開。不,不隻是陶實,季小菲她要找的,是一把鑰匙,打開一座地獄或魔窟的鑰匙。季小菲想起副局長李春江的話,這座魔窟打開了,你會看到許多血淋淋的東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無路時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著她,躲在幕後的那個人又牢牢用一隻大手卡住她的脖子。隻要看見她活動,便有不幸發生。阿黑說得很清楚,要麽乖乖聽童哥的話,把東西交出來,童哥會給她安排一份好工作。要麽,就四處躲,見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卡嚓一聲。阿黑做了個擰斷脖子的動作。
季小菲將那份信交給李春江,李春江無聲地看完,臉色倏然間暗下許多,他感激地說:“謝謝你能信任我,不過……不過你還是最好停下來,這事不是你想得那麽簡單。”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見李春江有動靜,一激動,才跑去找蘇紫。當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況說給蘇紫時,她看到,這個哀傷的女人仿佛遭雷擊了一樣倒下去……興許,就不該告訴他們,季小菲現在有點後悔。如果不是蘇紫到處說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興許不會躲這麽久,更不會跟她一次也不聯係。她相信,蘇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時,等於是把這個人出賣了。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居然沒一點兒辦法。
那個電話是朱旺子從吳水縣汽車站打來的,當時季小菲正在醫院,母親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氣來。父親急得抓住母親的手,不停地喊著母親的名字,像要把母親從死神手裏搶回來似的。季小菲的電話響了,她顧不上接,電話卻一直響個沒完。她跑到樓道裏,剛一接通,就聽朱旺子在那邊喊:“季記者,他們在追殺我,追殺我呀!你記著,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幹的!”季小菲剛要問他在哪,發生了什麽事兒,電話就突然斷了。
季小菲急得心裏著火,醫院裏卻離不開她,朱旺子那邊,又牢牢地扯著她的心。無奈之下,她給李春江打電話,求他派幾個人過去,救救朱旺子。等李春江的人過去,朱旺子早就沒了影。喧鬧的汽車站,呈現出一派火熱中的安詳,一點兒看不出什麽異樣。
不知為什麽,電話裏就那麽短短幾聲,季小菲卻牢牢記住了朱旺子的聲音,尤其是他的口音。所以她把方向從滿世界的亂找漸漸圈定到一個範圍。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斷,朱旺子絕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兒也不可能讓他用真名去頂替。李春江已發現好幾個名不副實的犯罪嫌疑人,他們混跡在看守所或勞改隊裏,就跟上班一樣拿著高額工資。李春江暫時還不想動這些人,不能打草驚蛇。他再三叮囑季小菲,摸不清這個強大團夥的深層背景前,揭露隻能讓事情變得更糟。
季小菲卻隻惦著朱旺子,她必須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徹底打碎了她平靜的生活,將她拉進惡浪滾滾的旋渦裏,他沒有理由躲起來。
朱旺子逃出醫院不久,他妹妹就死了,那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兒,才十七歲,醫院對她的死沒說什麽,隻說是正常死亡。對一個患有白血病的農村女孩兒,正常死亡是很能讓人接受的。季小菲卻在想,他們會不會也讓朱旺子正常死掉?
終於到了,眼前,就是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環抱在群山中,像一隻洗腳盆,被大山擠壓著,又像是倦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寧靜、安詳。繞過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正寧靜吃草的牛羊,還有村裏跑動的狗。半山腰上一堆牛糞火燃起,青煙將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長,一定是嘴饞的村童們在燒山雀吃。
快進村子時,在一個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個樣子詭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鏡,頭上頂著低低的鴨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臉,不過他一身近似於獵裝的行頭讓她多望了幾眼。這麽熱的天裹這麽緊,也不嫌熱?季小菲心裏這麽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經從她的身邊跨了過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鏡後麵透出的怪異的眼神,季小菲覺得很像狼的眼神。
進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們打聽,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老婆婆,拉扯著兩個孩子,孫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說:“你是說五阿奶啊,村東頭住來著。”季小菲跑到村東頭,就看見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牆是牛糞夾著泥巴圈起來的。院裏,一隻孤零零的狗伸著脖子,衝天空汪汪了幾嗓子。
季小菲衝跑來看熱鬧的人問:“這家的兒子叫什麽,在不?”有個婦女瞪大眼睛問:“你也是找朱牤兒啊,怪了,今兒咋這麽多人找牤兒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覺,腦子裏忽就閃出剛才遇到的那個人。緊問:“誰還找過他?”
“喲喲,很闊的一個人喲,出手就給了五阿奶三張大票哎,還說是牤兒新疆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兒是不是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