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雄渾雪山腳下的城市裏,陽光顯得異常耀眼。

琳琅商場周圍圍滿了人,顏陽州仰頭看著樓頂,手裏緊緊握著對講機,一腦門子汗把安全帽的內襯都濕透了。

他看到他們的隊長檢查好安全繩,由之前的三人小隊拉著,被一點點從頂樓往下順。

半分鍾前,他又安排了兩名隊員上去幫忙,現在樓下就隻剩下他這個臨時指揮和一名救護員,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個簡單的跳樓事件居然搞出這麽大動靜。

很快,徐景辛被降到跟墜樓者一樣的高度。

雙方四目相接,很短暫,徐景辛發現他沒什麽害怕的表情,目光就自然而然瞥過他小臂上鼓起的結實肌肉和手背凸起的青筋,還有正在不斷流出刺目血液的手掌。

他略有狐疑,還沒等想明白,那人的身體突然往下一墜,手裏的排水管又從牆上脫開一截,下一組螺絲和排水管摩擦著發出難聽的呻丨吟,看樣子隨時都能從牆上崩開。

徐景辛猛地拽住那人用來保持平衡的那條胳膊,把他小心翼翼拉近自己的身體,登時,一股清新淡香的防蚊液味道鑽進他的鼻子。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腦海裏立刻判斷出,這人八成剛來N國不久,還沒適應蚊子軍團的侵襲。

“抓緊我!”徐景辛大聲命令,同時攬過對方的腰,這麽近的距離,他能看到對方飽滿的額角上有一道淺淺的陳舊傷疤。

而那人倒也算配合,順勢單手勾住他的脖子,沒做任何掙紮,很放鬆地摟著,大大減小了救援難度。

徐景辛稍稍鬆了口氣,把另外一根連著安全繩的腰帶在對方腰上纏了一圈,算是做了層雙保險。

他真怕這個兩次想要跳樓的人喪失求生欲,那會很麻煩。

所以,就算對方拴好了安全繩,他仍環著對方的身體沒鬆手,在蔣昆他們吭哧吭哧往上拽人的時候,還沒話找話:“怎麽又是你?男子漢頂天立地,自殺算怎麽回事?”

那個人嗤笑:“我沒想自殺。”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灼熱的氣息噴在徐景辛的臉上,讓他不自在地別開臉。

他不甘示弱地笑了一聲:“那是我們多管閑事了?不想自殺你上去幹什麽?”

那個人沉默幾秒,說:“看看風景唄,這樓高,能看到雪山。”

徐景辛不以為然。

他一直看的都是雪山的相反方向,看個屁的雪山!

不過,他才懶得戳破。

他覺得是自己的激將法起作用了,那人就那麽一動不動地摟著他,肩膀挨著肩膀,胸膛貼著胸膛,任由自己把他從死亡邊緣拉回去。

腳下的人群傳來一陣陣唏噓,間或還有稀稀拉拉的掌聲,所有人都明白,今天的危機解決了。

快兩年了,這支援助救援隊在守護生命方麵,從沒讓人失望過。

蔣昆他們把徐景辛和墜樓者拉到樓頂,關切詢問著徐景辛的情況,看向墜樓者的眼神卻沒個好氣。

一天內勞動他們兩次大駕,連聲謝都沒有,真是個沒素質的家夥!

徐景辛拿下沉重的救援帽,摘下厚厚的手套,解下腰上的安全繩,這才正眼看向蔣昆他們。

他看到那個人手掌上的血不斷往下滴,很快在地上落成一小灘。

“下去處理一下傷口吧,不深的話,我們的救護員能做簡單縫合。”

那個人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那冷硬的眸子頓時就綻放出一絲柔冷光華,看得徐景辛愣了一下。

可他說出的話卻完全不著調:“喲,真看不出來,你力氣還挺大,難怪能混進救援隊。”

徐景辛無語。

確實,在外人看來,救援隊隊員都是孔武有力的人,事實也確實如此,半路出家的徐景辛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跟所有人一樣,經過嚴格的訓練。”說完他就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跟這個人有什麽好解釋的。

這次,那人眼底露出揶揄的笑意,幹脆肆無忌憚地把徐景辛從頭看到腳,最後視線停在他的腳腕上。

“你喜歡穿花襪子?”他突然蹦出一句。

徐景辛愣了一下,低頭。

由於剛才的救援動作,這會兒他的褲管卡在小腿上,剛過腳腕的救援短靴裏露出一小截五彩斑斕的襪子。

“……”

他若無其事彎腰整理褲腿,借以掩飾自己發燙的臉。

花襪子問題不大,純屬私人愛好,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漫不經心的態度簡直讓徐景辛覺得這個問題尷尬到爆。

這樣一彎腰,那人看到他紅透了的耳根,突然勾起嘴角。

“別藏起來啊,還挺好看的!”

徐景辛保持著整理褲腳的動作,決定略過這個話題,仰起頭冷冰冰地說:“下去處理傷口吧,警察應該很快到了。”

“啊,好吧!”那個人二話不說轉身下樓。

徐景辛盯著他的背影,緩緩站直了。

他覺得有點奇怪。

如果說是決意尋死,那正常的反應應該是不接受救援,更不會拚死抓住那根排水管。

後悔了?

可是……

他覺得這個人似乎是有相關經驗的,也能臨危不亂,十層樓的高度,就連自己下去時候都有點腳軟,從這人身上居然看不出一點害怕。

竟然還有心情調侃他的身材和他的……花襪子!

一想到這裏,徐景辛心頭直冒火,又告訴自己冷靜。

“隊長,咱們也下去啊?”蔣昆湊上來,“哎?怎麽了?臉這麽紅,嚇著了?”

徐景辛瞪了他一眼:“係鞋帶,充血!”

開玩笑能得到回應,蔣昆意外地揚了揚眉毛。

這可稀奇了!

他扛起安全繩走在徐景辛前麵,從消防通道小跑著下樓。

在離開平台前,徐景辛下意識往西邊的棚戶區看了一眼。

他朝那邊抬了抬下巴,問旁邊正在收拾殘局的隊員:“小蒙,知道那邊是什麽地方嗎?”

被叫做小蒙的年輕隊員搖搖頭:“那邊?就是普通住宅區吧?住的挺密集的。”

“哦……”徐景辛不太理解,也懶得深究。

到了樓下,當地警察姍姍來遲。

徐景辛跟警察還有商場負責人進行簡單交涉後,走到他們的救援車旁。

他看到救護員正在給那個人包紮傷口。

“怎麽樣?”

“傷口不深,不需要縫合,打針破傷風,過幾天就好了。”

徐景辛迎上那人看過來的眼神,衝他禮貌地點點頭:“貴姓?”

“賀。”賀霄動了動手指,簡短地回答了一句。

“賀先生,待會兒警察會跟你談話。”

“怎麽?我違反治安條例了?”

“才來這邊吧?”徐景辛友好地笑了一下,“這裏沒那種說法,就是,商場方麵可能需要賠償,你看……”

“哦。”賀霄倒是一點也不意外,“賠償是吧?多少錢?”

徐景辛轉身對商場負責人招招手,那個皮膚棕黑一頭卷發的本地人就小跑著過來。

“賠償數額有結果了嗎?”他用英語替賀霄問。

負責人看了看剛剛包好傷口的賀霄,明亮的目光閃過一絲憐憫,接著伸出三根手指,想了想,又變成四根,四根手指晃了晃,最後變成五根。

“五千!”

徐景辛暴汗。

這個國家的一切都是無法想象的隨意,估計這位負責人也就是隨便開價,都不需要經過內部探討。

沒造成人員傷亡,隻有一根排水管,幾塊大理石,還有幾塊裝飾石料,加上人工,相對這個國家的物價來說,五千塊,多少有點宰人的意思。

他看向賀霄,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五千啊?大膽點,給你七千。”賀霄一口字正腔圓的本地語言,臉上還是無所謂的態度,掏出褲袋裏的手機,嘴裏頭碎碎念著,“順便跟警察說讓他們回去,還有什麽救護車,什麽各種精神損失費停業整頓費……隻要別再找我就成,咱們全當無事發生……哎,支付寶轉賬行麽?”

徐景辛瞠目結舌,他什麽也沒聽懂。

說好的語言不通呢?

“啊,沒問題!”負責人顯然沒見過這種情況,懵懵地掏出手機,收款。

手機上明晃晃的七千塊,在徐景辛看來,這跟不想活了到處給陌生人撒錢的神經病患者沒區別。

對,神經病患者,非貶義,在受到某些刺激時,某些人是會產生此類病態的。

所以,等負責人走後,他親昵地攬住對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兄弟,生命可貴,換個視角看,風景無限!”

他這才發現,這人很高,身材筆直得像是一根出鞘的利刃,黑色的寬鬆夾克顯得他略微有點單薄,但實際上從零距離感受,衣服裏麵的肌肉相當結實有力。

徐景辛對男性的身體不陌生,幹了這麽多年救援,他認識的大塊頭多得是,但既充滿力量又幹淨利落的,眼前這人是頭一個。

一陣死寂後,賀霄嘲弄地笑了一聲,繼續低頭擺弄手機:“多少錢?”

“什麽?”徐景辛愣了。

“救援費用。”賀霄重新打開支付界麵。

徐景辛臉色微微沉了一下:“不需要,我們是免費救援組織。”

賀霄漆黑的眸光裏閃過短促的詫異,又說:“喲,這麽好?那氣墊我得賠給你。”

“不需要,裝備損耗我們從來都是自己承擔。”徐景辛連聲音都低了幾分,像是受到了侮辱。

賀霄沉默片刻,收起手機,頭疼似的揉了揉額角:“唉,你們真挺多管閑事的!不過,謝了。”

徐景辛心頭冒火,不過,他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他忍不住隱晦地嘲諷:“甭客氣,別動不動尋死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感謝了。”

賀霄盯著他,漸漸露出笑容,那笑容不斷擴大,卻仍然無聲。

怎麽看都很不正常。

見狀,徐景辛在心裏提醒自己,對方是個受了刺激的病人,不要跟他計較。

他避開賀霄的眼神,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我們救援隊還提供心理援助,如果你需要的話,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安排。”

頓了頓,他補充:“這是收費的。”

賀霄低頭看了一眼名片,眼珠定格在“徐景辛”三個字上,足足五秒。

“好,知道了。”他笑嘻嘻地說,“那,沒事的話我走了,再見了,花襪子隊長!”

徐景辛臉上浮現的禮節性笑容僵硬在中途,在心裏回了一句“最好再也不見”,然後揮了下手,繼續微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