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為在黑夜裏睜開眼,時溫在旁邊已經睡著了。

——他側著身,背對著萬重為,貼在床邊上,一動不動。

早上不到六點,萬重為就醒了,今天要開股東大會,他要提前準備,在大會之前還要先見幾個人。他翻個身,時溫還在睡,是昨天躺下的那個姿勢,一直持續到今天早上,沒有變過。

昨天的話說得太重,時溫也把他看得太重,這樣的警告算是達到了效果。

萬重為起來洗漱,等他穿好衣服從衣帽間出來,看到坐在**發愣的時溫。

他看了時溫一眼,沒說話,時溫也愣愣地看過來,眼神裏有些沒底氣,也有剛起床的呆,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兒,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

萬重為走到門口,開門的左手頓了下——往常他出門,都會和時溫說一聲“我先走了”,像尋常夫妻或者家人那樣,是個交代,也是禮節——他腦海裏閃過一絲波動,但最終什麽也沒說,開門走了出去。

時溫照常起來洗漱、吃早飯、去學校。到了實驗室,同學們還沒來,他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拿起那張演算紙。每個數據都認識,湊在一起卻不知道什麽意思。他又拿了一本導論,強迫自己從第一行開始讀,然而一個小時過去,還停留在那一頁。

兩次了,表麵和諧穩定的關係撕開了表象,透出來的藏在深處的掌控欲和不平等,讓時溫害怕。

他混沌的腦子裏,反反複複響著萬重為昨天說過的那些話。

我有權利對你做任何處置。

你不在意錢,但你有在意的東西。

他當然知道那是警告,萬重為不會真的讓他陪違約金,也不會真的拿什麽威脅他。

但還是讓他突然冷靜下來。

萬重為給他的特殊和溫柔,讓他忘了萬重為是個怎麽樣的人。萬重為給他畫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他所有的行為舉止,都要在這條線裏麵才可以,不能有一絲反駁和抗議,不能有一點不妥當之處。

越了線之後,萬重為立刻就會翻臉無情。

他們的第一場冷戰還沒結束,第二場冷戰就接踵而來。

——

日子還是一如往常過著,除了時溫和萬重為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種狀態,其他都在按照計劃往前走。

時溫變得恭敬、客氣,不再大著膽子開玩笑,不再有事沒事給萬重為發信息,不再晚上睡熟了以後滾到萬重為懷裏。

晚上他們也各睡各的,一個醒來,一個還睡著,回歸了最開始的相處狀態。兩個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點不可言說的親密感消失殆盡。

時溫就像是一個剛探出腦袋來探索世界的兔子,遭遇打擊後迅速縮回樹洞裏,再也不敢露頭。

——

盛夏過去,P大開學,課題也進入關鍵階段。

時溫全身心撲在課題上,讓自己沒多餘心思胡思亂想。但問題還是接踵而來。

他們的研究已經取得M國合作研究所的關注,對方甚至專門安排一個負責人過來調研,指出了幾個調整方向,可以往大了做。時溫他們為之大振,但隨後問題來了,學校有好幾個項目都在排隊,不可能再單獨給他們投入經費,這個課題想要做大了不燒錢是不可能的。

大家為錢犯了愁。孫光暮先後找了學校領導和幾個關聯單位,都表示愛莫能助。

時溫跟著孫光暮跑了幾個飯局,好巧不巧就遇到了範崇光。

時溫對範崇光有點印象,婚禮上見過一麵,但並不清楚他和萬重為的關係親疏。範崇光和他打個招呼,然後坐在一邊,冷眼看他跟在老師後麵,不太熟練地和別人應酬。

對方顯然知道他們的來意,礙於孫光暮的麵子,還算有耐心地聽完了他們這個課題研究的發展前景,然後為難地表示“投資周期太長、收益回報太慢”。後麵就回避這個話題,開始勸人喝酒,打著哈哈,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範崇光看得饒有興致,便拿出手機給萬重為來了個“現場直播”。

他還記得兩天前的一次聚會上,他問萬重為:“你一上來就這麽疾言厲色,不怕嚇著他?”萬重為說:“第一次不好好教訓,就會有第二次。”

本以為這次又是無功而返,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孫光暮就打電話給時溫,讓他來辦公室一趟。

直到他才走出辦公室,用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消化了孫光暮那些話。

萬源不但投資了他們未來兩年的課題研究和項目,還給實驗室捐了一大筆錢,幫他們換了六個恒溫箱、生態環境室全套幹燥設備和培養室全套組培設備。

收到這個消息的同學們高興壞了。實驗室有很多設備因為價格昂貴,每次從學校裏走固定資產采購都被無情打回來,大家隻好將就著用了一年又一年,現在突然之間全換成最新型號的,個個都難掩興奮。

時溫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手機抓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一條信息刪刪減減好幾遍,也沒有發出去。

下午忙完,司機準時在學校門口接他。一路忐忑著到了家,沒想到萬重為竟然在。他放下書包,三兩步跑進花園裏,又停下腳步,慢慢走到正在澆花的萬重為身邊。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他小聲說著,伸手去接萬重為手裏的水管。

“還不能偷個懶?”萬重為淡淡地笑,躲開時溫的手,“髒,我來就行。”

時溫隻好站在旁邊看著。

澆完水,萬重為將手套摘下來,放到旁邊的水盆裏,時溫亦步亦趨跟著。

“謝謝。”時溫沒頭沒腦地說。但兩個人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萬重為歎了一口氣,看著眼前因為冷戰一直煎熬著的人,眼圈有些發烏,臉上沒精打采的,忍不住便上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

“好了,這次是我不對,”他口氣輕鬆,帶著成年人特有的寬容和大度,好像沒什麽不能原諒,也沒什麽不能低頭,“話說得太重,態度也不好,嚇著你了吧!”

“……是我沒做好。”

“嗯,那我們算是扯平了。”萬重為笑了笑,為這次為時近一個月的冷戰畫下句號。

時溫眼眶有些發熱,和好來得太快,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情緒遲來地洶湧反撲。他揉揉眼,彎腰將水管盤好,又把水盆拿到工具房裏,默不作聲地收拾著花園裏的一切。

萬重為走過來攬了一把他的肩:“走,去吃晚飯。”

他鼻子悶悶的,說“嗯”,和萬重為一起回了餐廳。

晚餐很簡單,蔬菜沙拉、牛肉和雜糧粥,是按照時溫的口味做的。他們默默吃著,萬重為突然開口:“以後有事情,不要去求別人。”

時溫不奇怪萬重為怎麽知道實驗室缺錢的事,畢竟連他的日常行蹤對方都了如指掌。不過他並沒有被控製的那種不適感,或許是因為萬重為隻是知道,並不幹涉。當然和師兄單獨出門是另一種情況。

“我們既然在一起,”萬重為說,“就不要擔心給我添麻煩。”

“你的事情,沒有麻煩可言。”

時溫有些費力地吞咽下一塊牛肉,劃過喉嚨時有一股酸澀的觸感,他垂著頭,突然想起一部電影裏的情節:在一間小超市裏,男主為了救出被綁架的愛人,甘願自己受傷也要護愛人周全。

時溫當時真的很羨慕那一對戀人。現在他想,他不羨慕了,因為別人有的,他也有。

月底是萬行川的生日,他今年不想大辦,隻是請了生意場上的一些老朋友來家裏。這種場合,萬重為是要帶著時溫過來的。

每年都例行公事一般,生日宴會和商業應酬沒太大區別,大家各自懷著不同的目的交際,隻有時溫,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吃東西,當好一個工具人的職責。

他透過人群和燈光,視線跟著那個挺拔的身影轉,還不忘吃一口小蛋糕喝一口飲料。

“又見麵了。”方連蘇將剛考好的蛋撻遞到時溫跟前,“這個是新請的廣式廚師做的,料很足,你嚐嚐。”

時溫客氣地接過來,說:“謝謝方先生。”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方連蘇說,“我聽重為說,你最近在做一個科研項目,還拿了M國研究所的證明,萬家這是又出了一個學霸啊!”

時溫點點頭,又客氣地回應了兩句。

那邊萬重為看過來,方連蘇離時溫很近,時溫不著痕跡地退了好幾步,方連蘇毫無所覺,聊興很濃。

萬重為的視線從兩人臉上一掃而過,繼續回頭和人攀談。

“Soundpost的老板很神秘,都合作這麽久了沒見過真人,重為,你知不知道這人什麽背景?”問話的是萬源的一位老股東,最近和萬重為走得很近。

“隻知道是德國人,我也沒見過,據說不止一家公司,還有很多能源產業。”萬重為說,“這次對方的執行總裁過來,讓利半個點給我們,也算有誠意。”

這次的新項目,Soundpost和萬源的兩撥人在談判桌上已經拉鋸了一個星期,最終以對方鬆口為結果,談下了具體利益分成,總體來說是萬源占了優勢。

老股東點點頭,雖說不知道幕後老板真正身份,但兩家合作了五六年,從未出過差錯。對方在新能源方麵又集聚優勢,價格也很合理。關鍵是那位執行總裁十分懂得業內行情,這些年的打點,讓萬源內部幾個出了名難纏的股東都挑不出錯來,所以這次對方過來提出新的環保項目時,任誰都覺得這合作不虧。

談判結束後,萬重為帶著幾個股東去了德國考察,回來之後就簽了約。現在項目運行良好,萬行川也很滿意,好幾次在股東大會上拿來說。

那邊方連蘇還在說,甚至拍了拍時溫的肩膀。

萬重為餘光看到了,麵上八風不動,繼續和熱絡圍上來的人聊著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