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溫再遲鈍也發現方連蘇不對勁。

過於熱絡的眼神、沒話找話的寒暄,還有似有似無的肢體接觸,都超越了成年人之間的社交距離。

但此時他並未多想,在他的認知裏,方連蘇這種身居高位的人,同為男性,又是名義上的長輩,再怎麽發散自己的思維也想不到那種事情上。

隻是有點奇怪的不適感。

這種不適感很快因為萬重為向著自己走來而煙消雲散。

“重為,沒想到阿溫這麽可愛。”方連蘇麵朝著萬重為的方向,慢條斯理地說。

萬重為不打算寒暄,也不太客氣,回了一個看不出喜怒的笑:“謝謝,我們該回去了。”說完不管方連蘇,拉起時溫的手腕,說一聲“走了”。兩人便相攜走了出去。

“你連樣子都不做啊!”時溫小聲問。

“樣子是做給人看的,他配嗎?”

時溫撇撇嘴,萬重為也有任性的時候。

“笑什麽笑?”

“笑你,”時溫說,“臉都黑成鍋底了。”

“我們有仇,還指望我臉如明月?再說,他一直纏著你說話,一點道德都不講。”

時溫捏捏他手心,心裏甜得不行,這樣使著小性子的萬重為,隻有他一個人見過。原來愛一個人這麽簡單,隻要給一點點甜頭,他就悶頭陷進去,再也不願意出來。

“還笑?”

“就笑。”

……

——

平洲的秋天舒朗清涼,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也是時溫最愛的季節。

黃蘊藉和萬雲笙的訂婚宴定在秋末。

工作日的晚上,時溫下了課回到家,發現廚房裏正在備餐,有五六個人的份量。他有點驚訝,畢竟萬重為從未約過朋友來家裏,一時也猜不出是誰要來。

晚上七點,萬重為回來了,跟著一起來的是祁望、範崇光和黃蘊藉。

對這個朋友陣容,時溫有點驚訝,但他並沒表現出來。萬重為心思很深,交遊甚廣,他對誰真心,別說時溫,就算跟了他這麽多年的祁望,也很難從他平常的待人接物中看出端倪來。

五個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閑聊著,氣氛融洽舒適。時溫知道他們有事要談,所以很快吃完之後,就說自己還有作業要做,去樓上書房了。

時溫一走,黃蘊藉就落了臉。

“能不能抓點兒緊?”黃蘊藉狹長的眼角風情萬種,此刻卻十足不耐煩,“每天都要忍著惡心和你那個草包弟弟上演豪門小甜餅,真是會短壽啊!”

她煩躁地敲敲桌子:“萬重為,你的錢好難賺啊!”

“大小姐,錢是難賺了點兒,但架不住量大啊!”範崇光笑嘻嘻地說,“再說了,你滿肚子智慧不用來使點奸計,才是暴殄天物。”

黃蘊藉冷哼一聲,不願意搭理他。

範崇光說的對,她和萬重為的交易很簡單,她負責和萬雲笙虛情假意,誘他入甕。完事之後萬雲笙名下資產分她三成。她拿了錢就打算帶著愛人出國,再也不用受黃程那些把婚姻當投資賺前程的掣肘。

她這條線負責對付萬雲笙,其它計劃她不清楚。不過她知道萬重為設了連環套,萬雲笙隻是其中一環。她猜測萬重為不隻是想把方家做空,把方連蘇拖下水,萬家怕是也難得善終。但這種事她也隻是自己想想,萬重為到底狠到什麽程度,恨到什麽程度,她猜不透。

“再有一個半月,你按計劃辦就可以了。”萬重為說。

得到明確答複,黃蘊藉略鬆了口氣,隻要別讓她真的和萬雲笙訂了婚就可以。否則她跟自己戀人沒法交代,也不願意讓對方受委屈。

解決完自己的事情,八卦別人的心思就起了。

“他倒是全心全意愛你,噓寒問暖,言聽計從。”黃蘊藉看了一眼樓上,半開玩笑地說,“聽說你給他的實驗室投了一大筆錢。”

這不是什麽秘密,萬重為沒否認。

“這世上哪有不求回報的愛,誰也不例外。”範崇光接話。

他們這種層麵的人是這樣,利益太多,信任很少,父母兄弟尚且能因利反目,遑論夫妻,還是合約夫妻。

黃蘊藉不知道他們合約的始末,在她眼裏,隻覺得素來隻談利益不講人情的萬重為,對新婚愛人極為在意。而且時溫是個完全沒有背景的窮學生,如果不是真有幾分感情,那很難說得通。

“時溫學什麽專業?做個課題需要花那麽多錢?”黃蘊藉有點好奇。

萬重為放下酒杯,眉眼斂了斂,沉吟不語。

黃蘊藉又去看範崇光和祁望,兩人也都沒反應。

“不會吧?你不知道?”黃蘊藉樂了。

“和國外的研究所簽了長期合作,費用投入大了些也正常。”祁望幹笑兩聲轉移話題,“聽說他那個課題對淨化環境和地球可持續發展有益,前景很好,就是投資線有點長。”

“那真是挺厲害的,人家是為了人類發展做貢獻,和你們這些商人沒得比。所以他是哪個係,哪個專業呢,萬總?”黃蘊藉不懷好意地扯回話題,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萬重為冷冷瞥了她一眼。

黃蘊藉心裏多少明白了些,但她才不管這一套。她從小到大囂張慣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都說真情可貴,在這方麵,萬總堪稱赤貧。”

“好啦,一個女人話太多就不可愛了。”範崇光說。他心想果然不能和這樣的女人聯姻,太難纏了,萬重為拉時溫當墊背簡直太明智。

“是不如有些人的小朋友可愛。”黃蘊藉睨了範崇光一眼。

萬重為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便說了一些接下來的計劃和安排,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讓大家散了。

等他上了樓,時溫已經躺下了。

萬重為手裏端著一碗剛熬好的蓮子羹,軟糯清香的蓮子熬得軟爛,放了冰糖,是他特意讓廚房做的。

時溫坐起來,顯然沒睡著在等他。光線氤氳的房間裏,他那雙水淋淋的大眼睛因為犯困,眼底有些發紅。直愣愣地看著人的時候,不顯得呆,而是毫無保留的依賴。

“你晚飯吃的少,我讓廚房做了蓮子羹,喝一點。”萬重為坐在床邊,一隻手扶住他肩膀,另一隻手把碗湊到對方嘴邊。

時溫張嘴喝了兩口,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來。

喝了小半碗,時溫搖搖頭說飽了,萬重為便就著他喝過的地方,把剩下的蓮子羹一口氣喝光了。

時溫抿一抿唇,緋紅一點點爬到耳尖。

沒辦法,他對萬重為真的是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萬重為是時溫見過所有的公式和研究中最難的一道課題,猜不透過程,算不出來結果,但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讓他無時無刻不想著計算和演練,然後攻克,在這道課題的扉頁打上自己的名字。

冷戰那段時間,是時溫最難熬的日子。他的愛情被潑了一桶冰,又在萬重為那句“以後有事情不要去求別人”的話裏重新炙熱。

初涉愛河毫無經驗的年輕人總是這樣,一點點風吹草動就驚惶不安。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愛情所有的苦。

要到很久之後,時溫才會明白,他現在受的這些苦哪裏是來自愛情,單純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罷了。

萬重為坐在時溫對麵,床墊被他壓下去一塊。兩個人膝蓋相對,呼吸相聞,時溫知道萬重為有話要和自己說,便極有耐心地等著。

“阿溫,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萬重為的開場白有著少見的凝重,“接下來一段時間,我會很忙,顧不上你。你出門叫司機跟著,盡量在家裏和學校待著,不要一個人出去。如果有必須要外出辦的事,提前告訴我。”

“你做的這件事……危險嗎?”時溫攥了攥手心,心裏有點慌。他大概猜到萬重為要做什麽,但要得到什麽結果,他不清楚,隻是本能覺得危險。

他眼裏的擔憂不作假,根本不在意自己怎麽樣,所有的惶恐不安全部是來自對眼前人的掛牽。

萬重為有那麽一瞬間,覺得有一股異樣的情緒湧上心頭,本想敷衍幾句的話臨到嘴邊變了方向。他積攢在心裏很久,從未對別人吐露過的心思,在此刻,被時溫濃烈的愛意感染,突然有了要傾訴的欲求。

“我計劃了很多年,十幾年吧,最後就算玉石俱焚,也要做。”萬重為的半張臉陷在陰影裏,另外半張臉鍍了一層冰,讓他原本英俊的麵龐仿佛戴了一層麵具。時溫毫不懷疑,揭開麵具之下,是一張恨意深重的臉。

“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這代價來得或早或晚,我要親眼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歲月積累下來的長久的恨,已經讓他波瀾不驚,不到最後一刻屠刀落下,他感受不到絲毫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