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溫握著咖啡杯,壓下一種突如其來的、怪異的不安——這不安不是第一次出現,很薄弱,但存在感很強——他皺了皺眉,勉強解釋了幾句。

餘其言笑著擺擺手:“道歉幹嘛?我就是和你說說這個事兒。他又沒對不起我,不就是沒認出來。那天在綠島吃飯的同學太多,沒認出來也正常。”

時溫有些尷尬,嘴唇擱在咖啡杯邊沿上,垂著眼睛不說話。

見他這個樣子,原本想開玩笑的餘其言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餘其言臉上表情收了收,突然說:“阿溫,你記不記得福爾摩斯那句名言。”

餘其言有一整套福爾摩斯探案集,時溫閑來無事也看過。他嘴裏說的那句名言,時溫知道。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萬重為不近視、不會故意失禮、不是距離太遠看不見、不是沒聽見那聲招呼、在綠島不是因為人多沒單獨和餘其言交談所以印象不深刻……排除以上一切不可能,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綠島那些人,時溫身邊的那些至關重要的老師同學們,萬重為並未放在心上。

而愛屋及烏,是愛情中很淺顯的道理。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人太複雜了,人心也隔肚皮。你無親無故,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也保護好自己。”餘其言有些鄭重了,話點到即止。畢竟兩個人的愛情裏,外人的判斷可能會失準,況且這也不是什麽涉及底線的大事,或許真的有別的可能也未知。

電話響了,時溫接起來,是小貨車到了。他們一起把東西搬到車上,時溫又跟司機對了一遍地址和時間,才放心讓人離開。

臨近飯點,長長的林蔭道上,三三兩兩結伴的學生往食堂的方向走去。時溫站在宿舍樓的台階下,夕陽拉出長長的影子,他回頭看著餘其言,臉上的笑容有點恍惚。

“阿言,你回去吧。”時溫清雋的麵龐在落日餘暉中被浸染得有點不真切。他擺擺手,聲音提高了一點,“不用擔心我。你好好吃飯睡覺,一周後再見。”

直到後來過了很多年,餘其言想起來,這竟是他和時溫的最後一麵。

——

當天,時溫從學校先回了洛水居,有些東西需要收拾一下。他已經和萬重為說過,第二天司機會把他送去西郊溫室。

那天晚上萬重為回來得很晚,時溫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人,實在熬不住便睡了。等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很厚很熱的懷裏。

時溫閉著眼,往那個懷裏拱了拱,熟悉的味道讓人心安,他本就沒醒透,這下更不想睜開眼了。

萬重為側躺著,一隻手肘撐住太陽穴,另一隻手去捏時溫的臉。這臉上還有點嬰兒肥,兩頰也是粉的,手感很好,像個小孩兒。

“我今天就要走了,一周見不到,”時溫沒睜眼,嘴角往下撇,有點不開心,咕噥的幾句話含在嗓子裏一點點往外蹦,“舍不得你。”

“那每天讓司機去接你回來,反正也不遠。”萬重為在時溫眼睛上方說話,噴灑的氣息和他的懷抱一樣熱乎乎的,從眼角掃到耳梢,時溫半邊身子都在發麻。

差點就同意了,美色誤人啊!時溫心想。

“……不要,我不能離開,晚上還要盯著,每個數據都不能出錯的。”他兩隻手摸索著萬重為的脖子,摟上去,用力親了一口那人的下巴,又被胡茬紮得偏了嘴。

萬重為說:“不出門也好,安全一些。”

時溫把臉埋在萬重為胸膛裏,臉頰磨蹭著他的亞麻睡衣,聽他這麽說,清醒了些:“事情進展順利嗎?”

他之前從不敢這麽問,因為自己幫不上忙,也因為自己不想聽到那個讓人害怕的答案。隻是平白擔著一顆心,上上下下沒有著落。可他要離開一周,跟萬重為商量的時候,萬重為也沒表現出為難或者擔憂,時溫便想,或許公司的境況沒有那麽難熬。

黃程和萬行川分身乏術,方連蘇一直沒有動靜,至少在時溫看來,一切如常。至於陳相宜和餘其言說的那些事,他沒打算追問,或者等他回來之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說也不遲。他想,不管萬重為怎麽回答,肯定是有合理原因的。

時溫單方麵已經為萬重為找好了解釋,並且很快將這兩件事帶來的那點不安壓了下去。如今他陷在萬重為懷裏,隻想再賴會兒床。

時間差不多了,再不起來真要遲到了。萬重為把被子扒拉開,將他提起來,笑著拍他屁股:“你好好的,別讓我擔心。司機已經到了,吃過飯就走吧!”

萬重為打開櫃子,拿了一件白色休閑襯衣出來,一邊指揮時溫穿上,一邊又找出一件毛衣和厚羽絨。

“過兩天降溫,雖然你在試驗室不出來,但也得穿暖和了。”平洲的冬天氣候濕冷,一場冬雨下去,能澆得人骨頭縫裏都疼。

時溫把襯衣翻來翻去看了幾遍,問:“新買的嗎?我沒穿過。”

這襯衣不是純白,帶點淺咖,是時溫喜歡的顏色,布料上有暗花紋絡,扣子也別致,亮晶晶的像一顆顆黑曜石。

萬重為說“是新買的”,回頭看時溫已經把衣服穿上了,就又把手裏的套頭毛衣遞給他,囑咐他多穿點。

兩個人收拾好,下樓吃了早飯。萬重為便送他出門。

這次多帶了幾件衣服,還有放在家裏的一些資料,都裝在一個20寸小行李箱裏。司機開了車門,保鏢也在等著。時溫出門前磨磨蹭蹭的,大概有點不舍——他以前沒這樣過,現在感覺離開一天都很難受,壓下去的那點不安又在冒頭,不知道怎麽心裏慌慌的。

萬重為看起來神色也有點不虞,一早上走了好幾次神,吃飯的時候也心不在焉。時溫要上車前,很沒有征兆的,萬重為一把將他扯回來,用力按進自己懷裏。

“怎麽了?”時溫被他抱得一懵,打趣道,“舍不得我啊?”

萬重為沒說舍不舍得,隻把他抱得很緊。時溫看不到他的臉,所以也看不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掙紮和猶豫。這個擁抱持續的時間很短,很快他便放開時溫,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容。

隻說了兩個字:“去吧。”

去西郊的話上高速比較快,走環城線也可以。但是這段時間高速有一個橋梁合龍工程,已經持續了兩個月,早高峰的時間會比較堵。司機調好導航,選擇了環城線。

時溫坐在後排,放下車窗,把下頜搭在窗沿上,衝著站在外麵的萬重為笑得眉眼彎彎:“我不在,你照顧好自己,藥膳湯記得要喝,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萬重為看著他的眼神有點沉,然後點點頭。

車子駛出大門,很快看不見了。

時溫是被緊急刹車驚醒的。

他昨天熬夜等人等得太晚,沒怎麽睡好。早飯吃完之後,在車上晃來晃去,便有點兒食困。從洛水居去西郊大概要一個小時,他在出發十五分鍾之後便睡著了。

他迷糊著醒來,聽見保鏢在耳邊吼了一聲:“倒車!”

然而後麵又有兩輛車堵住退路。司機跟了萬重為很多年,應對過很多突發狀況,後退無門,便企圖硬衝。然而很快失敗。

前後四輛車將他們圍住,衝下來十來個戴口罩帽子的男人,很快就把車門撬開。保鏢撞開堵在後門的兩個人,時溫衝下來,按照他們方才緊急商量的對策,全力往山上跑。

他們都知道這些人衝著時溫來的,隻要時溫能跑掉,保鏢和司機便能鬆口氣找外援。

時溫跑過越野馬拉鬆,身體耐性和爆發性都好,衝出去的時候堵在他身邊的兩個人甚至沒來得及抓住他。

“別讓他進山!”有人在後麵喊。

過了山腳是一片密林,隻要衝進去就還有希望。時溫心跳有點失速,呼吸聲重重打在耳邊。剛下過一場冬雨的山路濕滑,拖緩了速度。耳後破空之聲響起,時溫隻覺得後背一痛,猛地向前跌去。

兩個男人衝上來按住他,他揮拳打中了一個人的下頜。但隨後又有人從後麵勒住他的脖子,一塊布料死死捂住他口鼻。他聞到一股奇異的果香味,是吸入性麻醉劑。

在時溫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後一個念頭是,無論自己發生什麽事,隻要萬重好好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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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溫是這樣的,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對萬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