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很快就隻剩下時溫一個人。他躺在病**,剛剛換過藥的手指隱隱作痛,不過能忍。自從醒來之後,他就一直都在忍。

這棟病房樓隻有五層,時溫就算住在最高層,也能清楚看到樓下花園裏站的那個人。

萬重為穿著剪裁合體的黑色大衣,立在一棵樹下,周圍是一堆紅紅綠綠的聖誕裝飾,有點違和。他手上點著一支煙,煙頭明明滅滅,微垂著頭,一動不動。

時溫怔怔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

萬重為在樓下站了很久,接了一個工作電話,具體說了什麽他記不得了,感覺最近腦子裏很亂。這不是個好狀態,做出的判斷可能失準。這在他這些年的工作中從未有過。以至於他掛了電話之後又回想了很久,自己剛才是否下過錯誤的指令。

他最近的心不在焉連祁望都感受到了,甚至委婉勸他休息兩天——在此之前,他已經連軸轉了兩個月,每天隻睡五六個小時。

但他沒法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就會去想一個不該再讓他分神的人。

他試著問自己對時溫是什麽感情,答案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有同情,有愧疚,這對一開始就抱著不良目的結婚的萬重為來說已經很難得了。這些情緒的由來不知所起。萬重為想,大概是時溫對他太好了,結婚之前對他的孺慕和喜歡,結婚之後對他的全身心信賴和關切,都是實打實地付出了全部真心。

但對於萬重為來說,他理不清自己偶爾難過與不適的點在哪裏,但肯定和時溫有關。

比如,他在處理工作的間隙常常短暫走神,在財務總監語速極密的數字轟炸下,仍然能抽出三分之一的精力去思考醫院裏的人吃飯了沒,今天有沒有說話,是不是被護士推到樓下去透風了,穿的少不少,會不會感冒,諸如此類。

他曾經試著把自己的反常歸結為太累,但不是,就算他剛睡醒起來,他也會想。

穿衣服的時候想,吃飯的時候想,在花園裏看見已經凋零的那些花草時,這個“想”便達到巔峰。於是他一分鍾也坐不住,但外表還算沉穩,淡定地安排司機送他去醫院。再到後來,他就幹脆住在醫院裏,和時溫的病房一牆之隔。

出院的前一晚,萬重為決定和時溫談一談。

他們雙方有互動的交談還止步於半個月前兩人在洛水居分別前,止步於時溫去西郊溫室、萬重為去上班的那個平常的早上。時溫被他抱著,打趣他“舍不得我啊”,而萬重為沒有回答,隻說了兩個字“走吧”。

從出事到現在,萬重為從未給出過解釋,而時溫也從未問過“為什麽”。

——他們之間目前最大的問題,還是那通電話裏,萬重為連話都沒說直接掛斷的舉動,讓時溫產生了呈崩塌之勢的絕望。

護士查完房之後,又交代了一些出院以後的注意事項,看時溫認真點頭表示記住了,才離開。

要帶走的東西不多,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可以。他隨身帶的背包不見了,手機和一些資料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他清醒之後悄悄問過護士,護士說不清楚,還好奇他為什麽不問萬先生。

他在那個地下室裏的遭遇慘烈而混亂,他不願意回想,也不願意問他被救出來時自己的包是不是也被帶出來了。

丟了就丟了吧,在厄運麵前,人都未必換來珍惜,何況身外之物呢!

萬重為盯著時溫發白的嘴唇,遲遲沒有開口。時溫受不了這種折磨人的眼神,往被子裏縮了縮,躲避的意味明顯。

“阿溫,我們談談。”

時隔半個月,這一聲親昵的稱呼含在嘴裏竟然有些陌生。

萬重為頓了頓,看時溫沒有太抵觸的情緒,便切入主題:“那天接到電話,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想救你。那時候需要用一種態度來迷惑他。”

萬重為說得很慢,重複了一句“沒有不把你放在心上”,最後又說“對不起”。

解釋了當時報警是必須要做的事,而且他們很快定位了別墅的位置,祁望也在第一時間帶人去救。至於完整的真相,他沒必要說全說透,過程是否合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願意給解釋,重要的是時溫要把這一篇翻過去。

事實上萬重為是有些緊張的,可能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時溫沒有抬頭看他,是以看不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和垂在身側僵直的雙臂。

萬重為的話本來就不多,但在時溫那裏向來威懾力和信服力十足。他們維持了這些天在病房內一貫的交流模式,一個坐在病**,一個坐在床邊沙發上,沒有眼神交流,話都少得可憐。

時溫垂著頭,盯著自己搭在被子上的綁著繃帶的手發愣,過了很久,緩慢地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

萬重為這才鬆了口氣。

第二天一早,褚冉帶一輛保姆車來接。時溫的腿還不能動,被推著輪椅送下樓。

車門打開,沒等時溫動作,萬重為就彎腰將他抱起來。時溫條件反射去摟他脖子,萬重為便又將手臂緊了緊,小心地將人放進車裏。

保姆車車速平穩,車廂內很安靜,沒人說話,司機和副駕駛座上的褚冉連呼吸都放得很低,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是一個不認識的司機,時溫一上車就注意到了。他看了一眼就偏過頭,但萬重為還是看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擔憂。

時溫就是這樣。萬重為想,哪怕自己朝不保夕也還記掛著無辜的人是否安好,比如跟在他身邊拚死護著他的保鏢和司機。

“他們沒事,已經出院了。”萬重為低沉的嗓音伴隨著一點點風噪聲,很突兀地在車廂內響起。

時溫聽懂了,很輕地點了點頭。

回到洛水居,一切如故。平叔和小荷見到時溫,眼眶都是紅的。平叔到底年齡大了點,當著萬重為的麵扯了一把想要上前去抱時溫的小荷,說了幾句關心話,便拉著小荷去廚房準備營養餐了。

時溫也難過,再次回到這裏,仿佛回來的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

他的腿傷要休養兩個月才能下地,學校是去不成了。手機和筆電都丟了,書房裏還有備用電腦。萬重為陪他吃了午飯之後就去了公司。時溫一下午便都待在自己書房裏。

打開電腦,QQ和微信上的消息劈裏啪啦全都跳出來,連郵件都是99+。

他一一打開看,大部分都是孫光暮和梁明照、高唐的消息,也有來自舍友們和實驗室其他同學的。他木愣愣看著,理智上應該盡快回複那些焦急的牽掛和問候,但手卻一直抬不起來。

這段時間像是失去了很多力氣,還有勇氣,他渾渾噩噩看了一會兒電腦,最終還是關了機。

他獨自坐在書房裏整個下午,望著窗外的風景發呆。臨近傍晚,平叔拿了些點心上來看他,時溫便用平叔的手機給孫光暮打了一個電話。

孫光暮語氣很沉重,沒說太多,隻是讓時溫先保重身體,學業方麵的事情不用擔心,有老師在,掉不到空裏。之前他主導的那個課題,已經讓梁明照頂上了,到時候有了成果還是算到時溫頭上。

“誰都有碰上事兒的時候。阿溫,別害怕,我們都在呢!”

平叔上來拿手機,順便收餐盤。門沒關嚴,他站在外麵,等著時溫掛斷電話再進去。可等他往前走了一步,就看見背對著他坐在窗邊的人垂下頭去,後背的肩胛骨高高聳起,瘦削的兩個肩膀抖著。

——如果不是平叔熟悉時溫的每個動作,根本看不出來那人在哭,像被靜了音一般的、壓抑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