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驗室出來,高唐從櫃子裏拿出外套和包往外走。學校現在放寒假,沒幾個人,食堂不開門。她正在猶豫是直接回家還是附近找個餐廳解決晚飯,手機響了。她從包裏摸出來,是表姐打來的。

“你是不是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師弟叫時溫?他是不是萬源集團大老板的合法愛人?他前段時間是不是被綁架了,我記得他們家報警了,當時不還鬧得挺大嘛!現在你那小師弟怎麽樣了?”

表姐連珠炮一樣在電話裏問,高唐蹙眉:“姐,你一下問這麽多,我先回答你哪個?”

表姐沒回她,徑直說:“我現在又收到一個勁爆消息,覺得還是得告訴你。”

高唐表姐家裏和萬源旗下分公司有業務往來,對萬源和萬重為不陌生。在一次場合上無意聽到這個消息,當場就震驚了。

等她嘰裏呱啦講完,高唐站在廊簷下掛了電話,遲遲未動。

為了不驚動萬重為能聯係上時溫,高唐花了兩個小時。最終電話還是打到了洛水居的座機上。平叔把分線電話交給時溫的時候,他正躺在**溫習落下的功課。

高唐的聲線在電話那邊溫柔得要命,說每句話都小心翼翼。兩個人在說了幾分鍾的近況之後,高唐提出來想見一麵。

時溫的話很少,基本都是高唐說他在聽,沉默下來的時候,高唐立刻就知道他不想見麵。“我行動不便,現在出不去。”時溫支支吾吾。

“那你把地址給我,我去看你。”

“我……”時溫再次沉默。

高唐語氣有些著急,好像見一麵是為了確認什麽:“你手機呢?如果沒有的話,我買一部給你拿過去。”

時溫知道高唐可能誤會了什麽,說道:“我隻是不想出門,師姐,你不用擔心我。等寒假過後我就回學校了。”

“我怎麽能不擔心你?你知不知道——”高唐語氣拔了上去,猛地又停住。

隔著電話,時溫都能聽出來她氣得發抖。

握著話筒的手心出了汗,還好不是視頻,也不是麵對麵,不然看到時溫白成紙的一張臉,高唐會更生氣。

時間被沉默拉得很長,大概覺得情緒收好了,時溫很輕地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高唐的眼淚就滾下來。

時溫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小的生活環境造就了他獨立又善於照顧人的性格,別人對他的一點好,他都會記得,並在點滴日常中不著痕跡地還回去。對朋友也好愛人也罷,一旦愛了就全心全意。 那麽好的時溫,那麽好的小師弟,卻要遭遇這種事,回頭還要安慰別人“別擔心”。

“師姐,”時溫捧著電話,聲音很低地喚她,“你別哭,已經過去了。”

哭了一會兒,高唐很快收拾好情緒,她向來幹脆利落,是個懂得及時止損的人。

“阿溫,你跟我說實話,萬重為在這件事裏是個什麽角色,他現在對你是什麽態度?”

女人的直覺敏銳,高唐一開始就不怎麽喜歡萬重為。在綠島那次吃飯,她也刻意找個由頭沒去。她向來直接,不把這些男人間的社交食物鏈放在眼裏,隻是怕自己控製不住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來,平白讓時溫難堪。

她就算不能確定萬重為對時溫不好,也能確定這種站在金字塔頂尖的人的真心不過爾爾。

她問的話大概也是時溫這幾天一直在想的。因為時溫不知道,所以給不出答案。

兩個人又相顧無言了一會兒,高唐明白,愛情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個中曲直不是外人能評說的。時溫別看性情溫和,但是性格中有固執的一麵,隻有他自己撞了南牆知道疼了才會退回來,別人說再多,他未必聽得進去。

“如果他愛你,就不會在意這些事,反而會更加愛你。這才是愛一個人應該有的態度。”高唐說,“阿溫,你有什麽事一定要第一時間給我說,我和老師、梁師兄都在,愛情不是一個人唯一的倚仗。”

房間裏沒有人,晚上八點,時溫打開窗戶,任冷風灌進來。

高唐的話像一根刺紮進他心裏,揭開了這些天他若無其事的偽裝和假象。

自從回來之後,萬重為表現過各種情緒,憤怒的、焦慮的、淡定的、心疼的,大概所有麵對此類事件人們應該有的情緒,他都有。

但唯獨沒有高唐擔心的厭棄一類的情緒。

時溫突然有些恍惚,一些類似真相的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但一閃而過,他沒有抓住。直到很久之後他才醒悟,沒有厭棄不是因為太愛對方,還有一種可能是根本不在意。

高唐掛了電話,立刻打給表姐,再三確認表姐沒有她口中所說的視頻,隻是聽別人說了一嘴之後,才放下心來。並且讓表姐保證,如果發現還有流出來的視頻,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她。

她沒有猶豫太久,又把電話打給了梁明照。

按照慣例,每年元宵節這天,平洲商圈這幾家頂級大戶是要聚一聚的。大家輪著做東,地點一般都在家裏。今年輪到萬家,萬行川被方家連累,沒心情辦這些,便推給了萬重為。

晚宴在洛水居辦。大家陸續到了,排場也很足,來的人竟然比他們結婚時的客人多。大家都很忙,平叔抽空端了些點心上來,看時溫忙著功課,悄悄放下便離開了。

時溫最近一直在書房裏埋頭苦讀,課題不能全靠梁明照幫忙,他計劃寒假開學後就複課,落下的都得補上。

一本專業書落在臥室了,他昨晚捧著書睡著了,醒來發現書掉到了床底下。當時偷懶沒撿起來,現在想起來隻得去拿。

他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輪椅不再是必需,但行動還是遲緩,不敢用力,也不能長時間站立。

外麵觥籌交錯隱隱傳來,時溫睡的客臥和書房間隔不遠。他想著,自己慢慢挪動過去,不至於必須要人幫忙,也不會被人看到的。

應酬過一輪,萬重為有些不耐煩。他現在耐心越來越少,在外麵和家裏都很少說話,臉上笑容也稀罕,整個人顯得陰沉沉的。

“開心一點嘛,你看現在大家都避著你,多難熬。”範崇光推開書房門,看著站在露台上獨自喝酒的萬重為,“找你半天,就知道你在這裏躲清淨。”

萬重為不理他,垂眼看著樓下燈火通明、人影綽約的花園,不知道在想什麽。

“自從你家那位出事後,你一直都這個表情,看來他很能影響你心情啊!”範崇光嘖嘖一聲,話裏話外透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調侃。

萬重為捏著杯腳,看著杯體裏晃動的紅酒,很深的瞳仁裏閃過一絲很少見的迷茫。被範崇光捕捉到了。

他心裏咯噔一聲,一句話脫口而出:“我去,你不會玩兒真的吧?”

他三兩步走過來,側身站在萬重為旁邊,神色嚴肅起來。

“聽我一句勸,”範崇光說,“事情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再留著他也沒用,幹脆散了吧!那些內疚啊難過啊這類情緒會影響你判斷,也不利於咱們下一步計劃。”

“他確實還不錯,但不至於讓你這麽費神。如果你真覺得這事做的太過,那好辦,錢給夠。”

萬重為一口酒喝下去,喉結緩慢地滾了滾,說:“不是錢的問題。”

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得,就當我什麽也沒說。”範崇光說,“那你爸那裏,你打算怎麽應付?他可是已經找律師接洽你離婚的事了。”

“隨他去吧,他馬上就自顧不暇了。”

範崇光覺得自己白擔心了,萬重為這種人,比誰都理智,就算在時溫這裏稍微走了點兒計劃外的偏路,那又如何,在既有目標上他依然不含糊。

喜歡或許有,但在他們這種人這裏,跟利益和目標比,這玩意兒就如同餐後甜點,吃不吃得到無所謂。但若為了吃甜點耽誤了吃正餐,這是絕不會發生的。

範崇光心想,比如萬重為,就算動了心,但還是停不下手,寧願無視和傷害對方,也要完成自己的目標。

“不過,你將來有什麽打算?”範崇光笑得促狹,“你可別告訴我,你要和時溫白頭終老。”

萬重為目光閃了閃,說了實話:“走一步算一步吧。”

手機響了一聲,大概是有人找,他倆很快就離開了。誰也沒看到露台另一端漢白玉欄杆後麵的人影。

時溫懷裏抱著書,全身攏在一片陰影裏。使力的那條腿站了太久,幾乎撐不住了。如果他們再晚離開半分鍾,就會看到欄杆後麵有人摔到地上。

去書房前,時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額角發絲打得濕漉漉的,臉色蒼白到幾近透明,鏡子裏的人看起來像是從懸崖邊走來,那岌岌可危的困境還纏繞在軀幹四周,別人隻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推下深淵。

他歇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挪動著往外走。功課還沒看完,夜很長,如果不做點什麽,他撐不過去。

門打開,他半步沒邁出去,頭頂上便壓下一片陰影。

本應離開的萬重為站在門外,和他僅有一步之遙,神色不明地看著他。

“你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