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過了很多年,時溫想起今天,都會產生短暫的心悸,伴隨著轟響的耳鳴和無休止的惡心。
其實今天發生的事他沒什麽可以回憶,在他有限的腦容量裏,這一天隻有感觀上帶來的那種痛苦讓人記得住。至於邏輯、故事走向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在身體規避風險的本能之下,淡化了足以讓時溫崩潰的細節。
他坐在地毯上,周邊散落了一地的文件,那隻錄音筆變成了會咬人的怪物,被他扔了出去,遠遠地滾到了一個角落裏。
扔遠了也沒有用,那怪物已經在剛才狠狠咬過他,整個人現在都血肉模糊。
原來方連雲說的都是真的,
原來所有的恩愛都是假的。
真相已經十分完整。
為了扳倒方連雲,萬重為設了一場很大的局。從協議到動心,從結婚到綁架,從流言四起到無法離婚,一切的一切,都在萬重為的計劃之內。
很多不願意深究的細節紛紛跳出來。萬重為對自己舍友的漠視,對自己專業名稱總是記不住,喝多酒之後在**不加掩飾的惡劣,包括自己出事後對方的毫無厭棄,都指向背後那個真正的原因。
——不在意,不在乎,不愛。
楚門的世界換成了萬重為的牢籠,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來這才是切膚之痛。
萬重為製造了一個恩愛假象,讓所有人以為他若是在意什麽,那就隻有時溫,以此引方連蘇孤注一擲。
原來他真是那個最便利的魚餌。
其實在那些親密無間的日子裏,時溫不是沒有察覺。萬重為心狠手辣,冷漠無情,很少表現出同理心,偶爾有些真情實感,也是浮在表層。
但愛讓他大意,讓他原諒,讓他失智。
再往深了去想,這段婚姻和愛情包括萬重為本人,其實一直以來都像長在深淵裏的一團霧,看不清也猜不透。沒人知道霧氣下麵的深淵有多黑多深。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那深度足以讓他摔得屍骨無存。
震動聲從地毯上傳來,時溫伸手把手機翻過來,屏幕上那三個字仿佛兜頭下來的一盆岩漿,被他燙手般扔了出去。
時溫茫然地去看書房牆上的攝像頭。綠點閃爍的鏡頭像一隻吃人的獸,虎視眈眈盯著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人。
萬重為看到了。
走吧,快點走,離開這裏!
時溫混沌的大腦中突然跳出這句話。
對,他要離開這裏。
時溫是從書房裏奔逃出來的。他沒有衝下樓梯,僅存的一點理智讓他咬著牙轉身返回主臥。他所有的證件,一些珍貴的資料,都在飄窗下麵的立櫃裏。那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放在那裏的。那個立櫃上也設置了指紋鎖,是萬重為專門買給時溫用的。
把東西胡亂塞進背包,他毫無形象可言地又衝出來。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分寸、顧及大體的時溫,甚至推開了跑出來攔他的平叔。
“阿溫,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平叔急得說話聲音都發抖,“剛才萬先生給我打電話,讓我無論如何攔下你,他現在正從公司趕回來。你這是急著要去哪裏,有什麽事等他回來再說好嗎?”
時溫急促地喘著氣,臉色慘白,仿佛身後有魔鬼在追趕。他沒站穩,從玄關台階上摔下去,也不覺得疼,爬起來往大門口衝。
兩個保鏢從外麵趕過來,互相對視一眼,堵在了時溫跟前。
平叔從後麵追上來,拉住時溫:“你先進去,有什麽事再說。這個情況,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他衝時溫使眼色,有保鏢守著,時溫根本不可能出得去,鬧得太僵了反而不好。
平叔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從未見時溫這樣子,知道事情應該很嚴重,想來是和萬重為有了什麽矛盾。
“你先冷靜一下,阿溫,好孩子,別衝動,有什麽事坐下來說,不然會受傷的。”
他了解時溫,也了解萬重為。或許萬重為對時溫是有點不同,但真要有什麽衝突,時溫一定不是萬重為的對手。
“先去我房間,我給你處理下傷口好不好?”平叔溫言勸他。
時溫看了看堵在麵前紋絲不動的兩個保鏢,又看了看一臉焦急的平叔。他剛才摔倒的時候擦傷了胳膊,有血流下來,沙沙地疼。
他知道今天見不到萬重為,是走不出洛水居的,眼底湧出一股絕望的悲慟。
平叔見他回過神來了,便試著牽他往回走。
平叔的房間在一樓最裏麵,他找來繃帶和藥水,小心幫他包紮。剛剛剪下多餘的繃帶,門外便傳來引擎聲。
萬重為回來了。
“平叔,”時溫從窗戶裏看到萬重為的車拐進地庫,終於開口說話,“我好冷。”
時溫在大二曾經參加過一場越野馬拉鬆,遭遇過遽變天氣下的極速失溫,初時很冷很痛,到了最後,又覺得熱,想把全身衣服扔掉,最後那一點熱源從心髒極速湧出,奔向四肢百骸,然後散掉,肌體徹底死去。
那次他被誌願者救回來的時候,已經瀕臨極限。雖然人是沒事了,但那失溫的過程太痛苦,以至於從那之後,他再也沒參加過環境不可控的越野馬拉鬆。
沒想到今天還能再經曆一次那種冷。
萬重為裹挾著一身疾風暴雨進門,和時溫對上視線時停下腳步。
“你聽了錄音?!”
他接著說:“你要離開?!”
他全身都處在一種極端的難以自控之中,強壓著急促的呼吸心跳,上前一步,距離時溫不足兩米。
萬重為接到監控報警的時候正在開會,手機切進監控畫麵,時溫坐在他書房地毯上,周圍散落了一地文件,而他手裏拿著的是那支錄音筆。
他腦子轟地一聲,顧不上會議室滿座的公司高層,一邊撥平叔的電話,一邊往外走。
他的情緒和理智在看到監控時,已經岌岌可危,又接到保鏢電話說時溫試圖硬闖出去時,徹底炸了。
時溫像一隻被圍獵的兔子,在他的連續追問和咄咄逼人的氣勢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是。”他說。
時溫抵在平叔房間的一張寫字台上,雙手緊緊抓住桌沿,手指用力到發白。他眼底猩紅,湧出一層霧氣,還摻雜著驚惶懼怕,死死盯住擋在自己身前、如鐵塔般無法撼動的人。
“你冷靜一下!”萬重為說。
其實看起來更應該冷靜的是他自己。
視線落在對方剛剛包紮好的手臂上,他眼神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先回房間,我可以解釋。”
平叔在萬重為進門的時候已經退出去,但這裏仍然不是談話的地方。然而時溫少有地不妥協:“就在這裏說。”
萬重為深呼吸兩次,壓下胸口起伏,看著已經瀕臨崩潰的時溫,緩緩地說:
“是,方連蘇的秘書把錄音給了我,在你被綁架之前,我就知道他們的計劃。”萬重為緊緊盯著時溫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沒再隱瞞。
“方連蘇不敢做什麽撕票之類的事,因為殺人成本太高,他不會冒這個險。頂多……頂多你受點苦。祁望安排好的營救隊伍也在附近……你不會出事的。”
萬重為頭一次跟人解釋自己做事的動機,也頭一次發現解釋遠比想象中難。
“將計就計,漠視危險,放任你被綁架,”萬重為喉結艱難地滾動,看起來十分痛苦,“是我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
正午熾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房間裏每一個角落都亮得紮眼。時溫卻覺得自己仍然沒從極速失溫的痛苦中緩過來,越來越冷,陽光像一把刀,將他每一寸肌膚都刮幹淨。
“我不會出事……”時溫低低地重複著,“不會出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地下室,全身是傷的蜷縮在角落,到處都是血。而後,那個施暴者將他拖進了更屈辱的地獄。
“原本我以為,你掛了電話,就是我承受能力的極限了。”
“後來發現,這才到哪兒啊……在你心裏,怎樣才是不會出事,被打一頓,被強暴……隻要沒死,都不算出事嗎?”
萬重為眉眼烏沉沉的,像結了霜,那些他不願回想的東西從腦海裏爭先恐後冒出來。
“你……”萬重為猛地向前邁了一步,伸出手要去抓已經被逼到牆角的人。似乎想讓他別說了,也似乎是想安慰他。
時溫弓著腰,一隻手撐在牆上,像被什麽東西壓得站不起來,而後艱難地從喉腔裏發出聲音:“別過來!”
萬重為便停下了。
許久之後,時溫終於不再發抖。他麵若死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這個可以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這個在危急時刻首先想到“隻要他不出事就好”的男人。
時溫突然就笑了。
笑自己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綁架、視頻,都是手段。我是你扔出去的餌……從那天你在花園裏跟你父親坦白,那時候,就已經打算用你的婚姻做餌了吧?”時溫扯著嘴角,笑得比哭還要難看。
——如果不是起了利用之心,怎麽會一開始就做這場戲,明明也還有其他可以解決的辦法。
“既然你知道他們的計劃,不可能不留證據,所以,那些視頻是你錄的對吧?”
——方連蘇不可能給別人留下把柄,所以斷不會錄下視頻。
“視頻也是你放出去的,是嗎?”
——以萬重為的手段,如果他不想讓視頻流出去,有千百種方法可以遏製在源頭。
萬重為隻是沉沉地盯著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時溫幾乎站不住,終於滑落到地板上。
他已經千瘡百孔,再也拚不起來。
失魂落魄的人喃喃低語:“我努力付出的樣子,在你眼裏,是不是特別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