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天,梁明照都被噩夢驚醒。

他總是在淩晨十分將醒未醒的時候,看見自己坐在時溫麵前,溫潤的青年沒有和往常那樣笑著,沒說幾句話就開始哭。梁明照沒見時溫哭過,所以夢裏哭著的時溫陌生而讓人心疼,他大睜著眼,眼淚一顆一顆往下落。梁明照轉身要離開時,時溫從後麵撲上來抱住他,哭著喊“師兄你救救我”。

梁明照篤定時溫的襯衣下麵是細密的傷口,他沒親眼見過,但就是無比確定。

他睡不著,幹脆起來嚐試著繼續想辦法。

其實各種辦法他和高唐都已經試過,自他從洛水居見過時溫一麵之後,明的暗的、軟的硬的全試過,但萬重為和他身邊的一切就像銅牆鐵壁,根本沒有縫隙可鑽。梁明照這時候才真切意識到,有些人就是可以遊離於規則之外,將普通人的生活之路輕鬆堵死。

梁明照此刻無比怨恨自己,為什麽一開始沒鼓起勇氣和時溫表明心意,就算時溫一時之間接受不了,軟刀子慢慢磨,也總有鬆動的一天。可他總想著再等一等,總擔心連普通師兄弟也做不了,結果等來這樣一個結局。

或者在時溫一開始決定接受合約婚姻時就加以阻止,可當知道時溫從小仰慕的人就是萬重為時,他又遲疑了。

梁明照知道,一而再地錯過時機有時候不是缺乏勇氣,是缺乏緣分和運氣。

他不強求,隻希望用盡一切辦法,將時溫帶出那個牢籠。

他在又一個睡不著的淩晨熬到天亮。從理論上來說,任何人都有軟肋,都有缺口,他不信萬重為能上天入地無堅不摧。

他一定要把時溫帶出來。

終於被他在伯明翰的一個旅遊網站上找到了一點微小的缺口。所以第二天他就請了假,買了最快的機票飛去了那個萬重為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時溫斷斷續續發燒,三四天過去也不見好。醫生來看過,說他長久處在精神緊張中,又因為之前遭遇綁架事件後沒有得到妥善疏解,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中,生理健康會首先被摧毀。

沒有好辦法,醫生說,慢慢調養身體,然後盡快從根上解決問題。

萬重為沒去上班,每天都守在時溫床邊。時溫清醒的時候少,看到他的時候還是下意識躲。躲了幾次,萬重為就不敢在他醒著的時候出現了。

那天他也是這樣退到遠處,看著平叔急匆匆跑過來,蹲在車邊像哄小孩子一樣,把趴在車底下埋著頭的時溫哄出來。

平叔看著時溫手腕上的勒痕,盡管沒說什麽,但之後好幾天見到萬重為時都隻是點點頭,很冷淡。平叔從未對他不敬過,萬重為想,這要是換成自己的孩子遭到這樣的對待,他肯定會剝了對方的皮。平叔這反應算是給大家留了情麵的。

現在他隻能躲在書房裏,等著平叔離開,等著時溫睡過去,他才能出現。

家裏氣氛很差,壓抑得要命,大家隻進行一些必要的交流,閑聊和笑聲都聽不到了,連小荷看到人都不笑了。萬重為想,這看似是他的家,其實時溫才是主導這裏情緒起伏的主人。

時溫病了,洛水居便也冷了。

等到終於退了燒,時溫精神好了一些,便又開始躲進書房做課題。

經曆了這次打擊,他的精神氣已經徹底蔫了。好像終於學會了乖順和妥協,那些毛刺、倔強、鮮活,伴隨著那些經年的愛意一並消失不見。

萬重為敲了敲書房門,耐心等了很久之後,聽見時溫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進來”。

時溫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麵,麵前是筆記本、摞得很高的專業書和資料——他所有的東西都被萬重為從學校搬了回來,從他遭遇綁架之後。可能那時候,萬重為就存了不想讓他再回學校的心。

萬重為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能看見時溫拚命想要埋進書堆裏的側臉。之前有點肉肉的臉頰已經瘦成了一小片,那點嬰兒肥徹底沒了,明朗的五官線條倒是更加清晰起來。

“我要去趟首府。”萬重為帶著商量的語氣,緊盯著時溫的臉,好想對方一旦流露出不舍他就決定不出門一樣。

但時溫毫無反應。

他隻好又沒話找話地交代始末:“萬頃那邊出了點事,他為了牧星野跟言家撕破了臉,現在鬧得很難看。”

牧星野,那個長得異常漂亮的隻見過一麵的男孩。時溫記得。

“他做了一些蠢事,”萬重為微微皺了皺眉,“言家把他告了。”

時溫臉上出現一點疑惑的表情,仿佛萬頃被告這種事很不可思議,繼而輕聲說,“我還以為他什麽也不怕。”

萬重為知道他意有所指,沒氣餒,自嘲笑了聲:“怕,怎麽不怕。他有怕的事,我也有。”

萬重為坐在旁邊,遲遲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存在感太強,時溫隻覺得全身每個毛孔都被他盯得難受,眼睛放在書上,實則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我下午的飛機,最遲一個星期之後回來。你……如果太悶的話讓平叔帶你出去走走,或者想吃什麽想做什麽,都可以告訴平叔,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時溫攥著一支筆,戳在紙上太久,洇了一大團墨點。他張了張口,突然說:“我想回學校。”

萬重為似乎沒料到他這麽說,頓了一瞬,轉開了臉。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房間裏充斥著彼此的呼吸。萬重為最先讓步,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走了。”

然而說完了也沒有動,還是站在那裏,肩背筆直,幾秒鍾後他向時溫走去。

或許是萬重為臨走前想抱抱他,也或許隻是想再看他兩眼,然而無論哪種假設,時溫猛地站起來躲避的動作還是讓萬重為停下了腳步。

椅子擦過地麵的刺啦聲讓時溫用力閉了閉眼,他起得太急,腳磕在桌腿上,發出咚一聲巨響。應該是很疼的,他幾乎瞬間就皺緊了眉,微微弓起後背。

“磕到哪裏了?”萬重為立刻蹲下去檢查他的腳。時溫還沒反應過來,腳背就被一個溫熱的手掌握住。

大腳指上紅了一塊,已經腫了起來。

“你先別動,”萬重為蹲在書桌底下,單膝跪地,一隻手握著他腳腕,另一隻手虛虛托著腳心,“得抹藥,不然會很疼。 ”

時溫掙動著想把腳抽出來,他咬著牙忍疼,不願在萬重為麵前露出一點脆弱來:“你放手,我自己來。”

萬重為手下沒有鬆勁兒:“你別強,我就給你抹個藥而已。”說罷不再管別的,站起來一把摟住時溫的腰,像抱小孩一樣,將他抱到幾步開外的沙發上。

吸取了前幾天的教訓,如今藥箱就放在時溫書房裏,以防他再磕著碰著,隨時用起來方便。

萬重為挑了一管藥膏,拉起時溫的腳時,才發現他整個人抖得厲害。

——五天前,就在這個房間內,在這個沙發上,時溫所有對愛情僅存的那一點信念被萬重為親手摧毀。他的手腳被那根多次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登山繩捆住,磨爛血肉,也磨光了所有尊嚴。他全身是傷,身上每一塊淤青都比現在磕在腳上的要重。那時候的萬重為不見緊張,現在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就算再真情實感,也不值得信任了。

眼下,麵前,時溫慘白的唇和捏緊的拳都昭示著一個事實,他和萬重為之間,除了忌憚和恐懼,再無別的情感。

認清了這一事實的萬重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來。他低著頭,大約安靜了三秒鍾,便坐到了地板上。

輕輕拉過時溫的腳,繼續剛才沒做完的事:將擠出來的白色藥膏輕揉均勻地塗滿傷處。那認真仔細的態度像是嗬護自己最珍貴的寶貝。

塗完藥膏,萬重為順勢將時溫的腳和小腿抱進自己懷裏。

萬重為坐在地板上,時溫半躺在沙發上,兩個人一低一高,一個開始學著仰視,一個卻已如槁木死灰。

時間差不多了,褚冉在花園裏說話的聲音傳來,車已經在等了。萬重為沒有再停留,那句一開始打算要說的“可以送送我嗎”也沒法宣之於口。

他沉默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又沉默地關上書房門,在走廊上站了十分種,才隔著門板,對著屋裏的人很輕地說了一句:“阿溫,我走了。”

時溫在萬重為的腳步聲走遠之後,全身如臨大赦一般放鬆下來。

他還躺在沙發上,抬起手臂擋住雙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人知道他有沒有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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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重為不懂愛,也不會愛,需要個契機點醒他。下一章契機就來了。

我要出差一周,最近隔天更\(^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