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溫從景清的描述中,漸漸拚湊出萬重為的成長軌跡和人生全貌,也窺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真實的萬重為。

萬重為9歲之前,是跟母親和舅舅住在伯明翰的。

在這個重工業發達的城市,景家是以旅遊業發展起來的富貴家族,經營著一家頗具規模的旅行社和酒店,算不上當地頂級富豪,但也不差。後來,景清接手了景家的產業。而景雨作為女兒,從小比較嬌寵,有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和浪漫,因為酷愛音樂,長大後成了伯明翰市立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

景雨在演出中認識了當時來伯明翰公幹的萬行川,隨即陷入熱戀,並且很快結婚。結婚之後,景雨離開父母和弟弟,隨丈夫來到完全陌生的平洲生活。

生活中當然有坎坷。當時萬行川的生意資金鏈出了一點問題,景家傾囊相助,景父還以自家產業作為抵押,從伯明翰銀行貸出一筆資金助其周轉。

最初幾年,他們的生活雖然不是一帆風順,但感情卻十分甜蜜。這些工作方麵的坎坷也並未影響到景雨對萬行川的愛。

然而婚姻總是落入俗套,他們也不例外。

景雨在平洲生活了幾年,生下萬重為之後,漸漸不太適應完全迥異的生活圈子,初時還有丈夫的細心嗬護陪伴,後來丈夫忙碌起來常常幾個星期見不到人,對景雨的耐心和愛意也大不如從前,還常常傳來一些風言風語。

追問起來,丈夫也總是以“逢場作戲”敷衍妻子。

景雨是個敏感多愁的性格,從小被家人保護得太好,在陌生的地方唯一能依賴的丈夫卻日漸敷衍和不耐,讓她漸漸鬱鬱寡歡起來。後來,她身體也不太好,得了輕度抑鬱症,便帶著不到3歲的萬重為回了伯明翰。

萬重為漸漸長大之後,知道自己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因為他很少見到爸爸。所以他不太和同齡的孩子玩,身上也沒有那些愛玩愛鬧的孩子的特質,總是沉默著,要麽去學校上課,要麽安靜陪著景雨。

萬行川每隔一段時間來看他們。不過後來來得漸漸少了。

父親對母親的冷落,萬重為看在眼裏。他曾經偷聽到萬行川給爺爺打電話,電話裏那個蒼老陌生的男聲在怒斥著:“那個女人懦弱無能,能幫你什麽?而且娘家距離那麽遠,你現在也不能借他們的勢,一點用也沒有。趕緊離婚,方家現在勢頭正猛,方家大小姐又對你有意,不介意你現在的情況,及時止損吧!”

此時萬家的爭鬥如火如荼,萬行川的幾個堂兄弟都不是善茬。萬行川如果能和方家大小姐聯姻,砝碼必然比其他兄弟更重。

萬重為那時候還太小,尚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話背後的含義和重量。但他知道父親的心在動搖。

他沒和任何人提過這件事,隻是在父親不在的日子裏,用更多的時間陪著景雨,也更用心地跟父親聯絡。

他開始頻繁乞求父親來伯明翰,花心思給父親準備禮物,甚至跟景雨提議要不要重新回平洲生活。

景清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但當時他沒多想,畢竟家庭環境和正常家庭不太一樣,哪有小孩子會希望父母分開呢!萬重為雖然心思重一些,過於沉默一些,也無可厚非。隻要大方向不出錯,這種冷清的性子也不妨礙成長。

後來,萬重為的外祖父母相繼去世,景清開始忙著打理家業,根本顧不上姐姐。隻有一個小小的萬重為陪著景雨。

在萬重為9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景雨又懷孕了。新生命的到來讓景雨的精神好了一些,她臉上有了久違的笑容,對生活產生了新的希望。

景雨的臉因為懷孕有一點水腫,但在日光映照下依然甜美動人。她坐在花園的秋千架上,長及腰的卷發溫柔風情,每當她說話的時候,總有一縷頭發從耳後拂過,輕輕擦過孩子的臉頰,帶著一股淡淡的馨香。

媽媽告訴他:“寶寶,你要有個妹妹嘍!”

小男孩用稚嫩的掌心附在媽媽已經微隆的小腹上,歡欣雀躍地感受著妹妹的到來。

可是他沒等來妹妹,等來的是母親的自殺。

在一個大雪封城的午後,久不出門的景雨去了樂團大樓,而後從頂層跳了下去。

血濺當場,一屍兩命。

他沒有了妹妹,也失去了媽媽。

舅舅在家裏設了傳統的靈堂,給姐姐和未出世的外甥女立了碑,小小的兩座,緊挨著父母的墓地。麵對匆匆趕來的萬行川,景清大怒,衝上去狠狠給了他兩拳

“你他媽都幹了什麽?!”

麵對景清聲嘶力竭的質問,萬行川說不出話來。

9歲的萬重為站在墓地前,看著眼前那個狼狽的被稱為父親的人,那明明十分熟悉的麵孔此刻卻陌生如斯。

景雨去世當天,萬重為就從舅舅那裏得知,母親其實早就知道父親出軌。後來在萬行川再三保證下,再加上又懷了身孕,心裏想著看在孩子的份上,或許可以再給丈夫一次機會。

她甚至打算聽從兒子的提議,繼續回平洲生活。那天,她原本是去交響樂團收拾東西的,可是卻收到方連蘇發給她的郵件:萬行川攬著方連雲高調參加活動的視頻。

視頻裏方連雲小腹已經高高隆起,一臉幸福地靠在萬行川身邊。有人問起他們是否喜事將近,萬行川毫不避諱地說“要等孩子生下來,給連雲一個盛大的婚禮” ,說完甚至俯身親吻方連雲的臉頰,滿臉疼惜地說“寶貝委屈你了” 。

幸福美滿的戀情背後,沒人記得萬行川還有個沒有離婚的妻子,有個遠在伯明翰的兒子。或許是記得的,但沒人在意。

萬行川也不在意。

方連蘇隨後發過來一張照片,是一張B超圖,顯示方連雲肚子裏的胎兒已經7個月,也就是說,在萬行川信誓旦旦保證要和景雨重新開始之前,方連雲已經懷孕了。

本已中度抑鬱的景雨,在巨大打擊中,抱著自己的大提琴,從頂樓躍下。

刺目的血染紅了那一片厚雪。站在圍觀人群中的方連蘇,確定景雨死透了,才冷笑一聲,掏出一條手絹擦了擦腳麵上的泥,坐上等在一旁的轎車離開。

萬重為最初那幾天是恨景雨的。

明明答應了要帶我回平洲,答應了給我個妹妹,答應了以後每年生日都要陪著我,為什麽要為了一個男人義無反顧地跳樓呢?為什麽不在跳樓前想一想,還有一個人需要你呢?

然而說什麽都沒用了,景雨已經死了,他再沒媽媽了。

也再沒什麽能壓製他的惡,嗬護他的善,讓他相信愛了。

萬行川來參加了景雨的葬禮。最主要的,是他想接走萬重為。萬重為沒說什麽,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跟著父親走了。

景清是想攔一攔的,但畢竟萬重為姓萬,母親不在了,跟著父親生活怎麽也比跟著舅舅名正言順。臨走前一晚,萬重為敲開舅舅的房門,9歲的孩子已經快和景清齊肩高。

“我走了,你就一個人了。”萬重為站在景清跟前,聲音稚嫩。

那個意氣風發的小舅舅剛剛遭遇失姐之痛,還未從這鋪天蓋地的難過中緩過神來,又連日操辦後事,今天又衝萬行川發了一通大火,現在整個人歪在沙發裏萎靡不堪。

“你真想回平洲生活嗎?”景清掩飾不住地疲累。他情感上是不願意外甥離開自己的,他也不認為萬行川能給萬重為多好的生活環境和合格的父愛,但理智上還要尊重孩子的想法。

“舅舅,”9歲的小孩子臉上不再掩飾仇恨和憤怒,他停頓了片刻,說,“我一定要回去,回去看看那些人是什麽樣子。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他們還回來。”

景清在渾噩的劇痛中被萬重為臉上殺人般的恨意驚醒。

景清是恨萬行川,恨他的薄情寡義,也恨他的始亂終棄,更恨自己麵對姐姐的死無能為力。但是這種仇恨的情緒,他可以放任自己蔓延,卻不想看到在外甥身上出現。

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景清現在回過神來,才驚覺萬重為沉默地令人心驚。

“小為,你不能這麽想。”景清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說,“你還小,大人之間有很多恩怨是說不清的,你不能帶著仇恨生活。”

“舅舅,我沒有媽媽了,”萬重為說,“你想讓我若無其事地留在伯明翰,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一輩子不回平洲,讓那些害死媽媽的人名正言順地代替媽媽的位置,然後幸福快樂地活著嗎?”

“她們會怎麽說媽媽呢?哦,那個女人,真傻,竟然這麽想不開,懷著孩子就跳樓了。不過這樣也好,落得清靜。”

“至於我,萬行川的大兒子,遠遠躲在伯明翰不回去,也沒人爭家產,也沒人在跟前礙眼,怎麽有這麽好的事兒啊!”

“舅舅,你說,他們得多得意啊!”

景清僵在原地。

是啊,萬行川會坐擁巨額家產,兒孫滿堂,幸福地生活在一個遙遠的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他的姐姐,萬重為的母親,很快就被人遺忘,變成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最終成為那些奸薄之人嘴裏的一個無所謂的“前妻或是那個女人”。

別說萬重為,景清都不甘心。

景清一時之間被這個想法填滿大腦,負麵情緒充斥而來,也就忽略了當時的萬重為作為一個孩子不該有的那些扭曲的恨意和不同尋常的冷靜。

“舅舅,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每年都會回來看你。”萬重為上前一步,半大少年仍是小小一團,伏在景清腿上,“舅舅,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將來才能看到。”

看到什麽,景清當時沒有多想。直到很多年之後,他才理解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你會看到,我媽和妹妹怎麽死的,他們將來也一樣的死法就好了。

後來,在方家破產以後方連雲跳樓的那個晚上,景清接到萬重為的視頻電話。萬重為一句話也沒說,坐在鏡頭前,抱著一把大提琴,拉了一首景雨很喜歡的《希伯來晚禱》。

——讓所有犯下罪孽的人,為兩個無辜的靈魂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