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距離近,時溫一般都是回家吃午飯的。自從萬重為來了之後,他更得回來了。他實在是擔心一個笨蛋獨自在家搞破壞,即便後來發現這根本就是多慮,也沒再更改午飯習慣。

萬重為總是精準地卡著點站在樓下等他。回到家,永遠有做好的飯菜,還有收拾得一塵不染的房間。時溫有時甚至會產生家裏雇了一個24小時保姆的錯覺。

不過他屢次告誡自己,不要被這種舒適的生活腐蝕,他還是希望萬重為趕緊好起來趕緊滾蛋。

從此他們再不往來。

但今天中午時溫沒有回來吃飯,和昨天晚上一樣,打破了他一貫的規律。

萬重為站在樓下等了很久,始終沒等到人。他默默走回房間,看著一桌子菜發了會兒呆,然後自己吃起來。

不能放冰箱留著晚上吃,阿溫不可以吃剩菜;也不能倒掉,阿溫討厭浪費。

時溫就是故意的。經過昨晚,他突然發現完全沒必要遷就萬重為,下了班要去哪裏、去做什麽,都是自己的自由。他決定以後也不慣著。

真不知道這一個月自己雖然煩煩氣氣,但依然按點回家看著人是抽的哪門子瘋。

想明白了這點,他身心舒暢。

然而這舒暢隻持續到下班前。他一出門,就看到萬重為站在研究所門前的花園裏。不知道站了多久,直挺挺杵在那裏,像個雕塑。

他看到時溫走出來,原本木然的臉上立刻生動起來,抬腳就想往這邊走。

時溫掃了他一眼,沒什麽悲喜,回頭和同事們告別。這時候又有人從後麵趕上來,和時溫說了幾句話,將一包東西遞到他手裏,聊了一會兒才擺擺手離開。

萬重為硬生生刹住腳步,等時溫身邊沒有人了,才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

8月的晚風很熱,吹得人心裏浮躁。

時溫將背包甩在身後,權當萬重為是空氣。他把自行車從欄杆後麵推出來,推著往前走,餘光瞥見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萬重為,到底是沒狠下心來自己騎車先走。

大概時溫的舉動給了萬重為很大的信心,等完全走出研究所的視線範圍,萬重為快走兩步,和時溫並肩前行。

兩個人沉默著走了一路,萬重為沒話找話:“中午沒回來。”

又問:“吃了什麽?”

他現在的表達能力比剛出院時好了很多,但依然很難說完整的句子。可能怕自己的笨拙惹得時溫煩,因此很少說話,非要說,就隻說關鍵詞。

時溫腳下不停,扔了一句:“你要是覺得委屈,可以走。”

萬重為腳步一滯,低著頭不吭聲了。

時溫最近常常趕他走,屢試不爽,隻要這麽一說,萬重為立刻就靜如鵪鶉。讓時溫覺得自己像個惡毒的監護人,沒事就恐嚇小孩“不要你了”。

三公裏的路,要是推著自行車走回去,得半個多小時。時溫盯在實驗皿前一整天,全身骨頭都是沉的,現在隻想趕緊回家,洗個澡撲到**睡一覺。

他腳步越來越慢,拖在地上啪嗒啪嗒響。

走著走著,車身突然一沉,萬重為一隻手壓在後座上,另一隻手往回攬了一把時溫的肩頭。然後在時溫的詫異中,將自行車拽到自己旁邊,抬腿邁了上去。

時溫直到坐上了車後座,那股黏人的熱風將他的T恤吹起來,他才回過神來。

車軲轆壓在青石板路上,傳來嘰嘰咕咕的摩擦聲,時溫一隻手攥著背包肩帶,一隻手攥著萬重為的衣角,心裏想的是“萬重為竟然會騎自行車”?

風還是很熱,吹得人心裏不但浮躁而且發癢。

前麵專心騎車的人穿著一件黑色無袖寬鬆背心,繃緊的雙臂肌肉鼓動著。那熱風擦過萬重為的胸膛,又掠到時溫臉上,是熟悉的味道。

時溫突然有些恍惚。

他們從未如此親近過,不是那種肉體或者精神的親近,而是一種很平常自然的親近,是一種沒有負擔的親近。

沒有壓力,沒有不適。

一定是太累了,風又太暖,熏得暈乎乎的,所以產生了錯覺。時溫想。

兩人一路回到家,萬重為沉默著鎖車、上樓,跟在時溫後麵,寬大的影子壓在身後,仿佛怕他走個樓梯也會摔下來。

進了門,時溫自顧自去洗澡。萬重為去接人之前就已經把菜順好了,趁著時溫洗澡的間隙,把菜下鍋,十幾分鍾就做了兩個小炒菜。

他沒做過飯,被扔到時溫家裏之後,偷偷從網上搜了教程,現在已經會做簡單的幾種菜了。口味說不上好壞,好在時溫對吃要求不高,是熟的就行。

“阿溫,”萬重為說,“中午給你送飯。”

“不用,”時溫頭也沒抬,“我在研究所吃就行,你可別來。”

萬重為舉著碗,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時溫餘光一掃,話沒過腦子就說了出來:“我要怎麽介紹你?說是我們的投資人?隻可惜現在變傻了。”

萬重為夾了一筷子青菜正要往嘴裏放,聞言吧唧一下掉到了桌子上。他慢慢放下筷子,抽了一張紙巾,把桌子擦幹淨,全程沒有抬頭。

時溫有些不自在。說這種刻薄或者譏諷的話,本就不是他的性格,有些話也是到了氣頭上脫口而出,說過了,他反而會有些不太舒服。

“我……不是故意說你,”時溫嘟囔了一句,又小聲補充一句,“不傻。”

說人不揭短,這道理他懂。就算萬重為再怎麽對不起他,再怎麽真的變成了傻子,他也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往人心裏紮刀子。

這無關他對萬重為的態度怎麽樣,而是他本性如此。偶爾露出獠牙,還沒咬人,自己就先覺得愧疚。

阿溫總是善良的。

萬重為因為一句“不傻”又開心起來,把菜往時溫跟前推一推,又把肉都夾出來放到時溫碗裏,目光灼灼地盯著人吃飯。

時溫埋頭扒飯,不再理他。

周六一早,時溫收拾好東西,帶著萬重為去另一個區做高壓氧治療。這是褚冉早就從網上預約好的療程,隻需要每周拜托時溫帶萬重為去一次就行。

時溫等在治療室外,處理了兩個工作郵件,又接了一個電話,等到醫生出來,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醫生說病人恢複良好,但具體什麽時候徹底恢複說不準,畢竟大腦是個精密部件,不像斷骨再生,沒有明確的好壞標準。

醫生臨走前又說,不過高壓氧治療的副作用對病人越來越有大了,最好關注一下。

直到看到萬重為的臉色,時溫才知道醫生口中的副作用大到什麽程度。

萬重為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垂首閉著眼,嘴唇發烏,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

時溫蹲下來問他:“很難受?”

萬重為發出很輕的一點聲音回應他。

時溫看一眼手表,他下午還要去趟研究所,時間不多了,如果現在回去將將來得及。

他們是坐公交來的,現在看萬重為這個狀態,別說坐車,站起來都很困難。時溫有些焦慮,打開軟件叫了個車,然後又問他:“還能走嗎?”

萬重為用力深呼吸幾次,嚐試著站起來。他快速瞥了眼掛在正對麵牆上的時鍾,似乎很怕耽誤時溫時間,氣息很不通暢地說“走吧”。

時溫連拖帶抱把萬重為弄出醫院大門,滿頭大汗。這簡直就是他這些年來幹的最重的力氣活兒。

兩人終於上了車。萬重為直接躺在後排座位上,時溫有點不放心,也跟著坐進後排。萬重為很自覺的躺到時溫腿上。

他呼吸有點重,緊皺著眉眼,看起來很不舒服。時溫忍不住跟著他的一呼一吸走,不一會兒竟也產生了呼吸困難的“感同身受”起來。所以對躺在腿上的行為沒追究。

車開到樓下,萬重為努力嚐試著自己走路,但很難。

他這次做完治療後的反應太大,感覺五髒六腑都不在原位,連呼吸都帶著一股眩暈惡心的衝動。

時溫再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架住他,兩個人磕磕絆絆上樓。進了房間,時溫把萬重為放到他的折疊**,然後去衛生間想擰塊熱毛巾出來。就這一轉身的工夫,萬重為吐了出來。

他應該是很難受,趴在床沿上,手臂繃緊,胸口劇烈起伏。

時溫急匆匆拿來一個塑料盆,放到床下,然後蹲下來去拍萬重為的背。萬重為又吐了一會兒,直到再也吐不出什麽來,時溫才舒了一口氣。

他擦一把不知道什麽時候急出來的那頭汗,輕聲問萬重為難不難受,還想不想吐。看對方沒反應,又去拿了一杯熱水過來給他漱口。

等確定萬重為沒事了,時溫端著盆開始收拾。

還沒動,手臂就被人輕輕碰了一下,剛經曆過翻江倒海一般難受的萬重為啞著嗓子說了幾個字。

別動,髒。

他胳膊撐了撐床頭,想起來,態度堅決,不想讓時溫去收拾。但無奈身體不如思想強硬,試了幾次都沒能爬起來。

時溫抱住他的肩,往床中間挪了挪,拉下臉來凶他“老實待著”。

然後去衛生間拿了拖把打掃現場。

等忙完,再去研究所也來不及了。時溫幹脆給同事發個短信,說不過去了。

萬重為累極,已經睡著了。

他身上蓋著一條碎花薄毯,是時溫在商場買東西抽來的五等獎。時溫嫌娘氣,就扔給了萬重為。這人倒是喜歡,去哪裏都抱著。

折疊床太窄,也不夠長,萬重為仰躺在上麵,頭腳頂到兩頭,再高一寸也盛不下了。一條胳膊垂下來,手腕落在地板上。

時溫慢慢走過來,將垂下來的手臂放回**。目光掃過手臂上斑駁的傷痕,有些出神。

——那是他在沙漠裏用折疊軍刀割傷的,每一道都很深,蜿蜒猙獰,愈合之後鼓出粉白的疤。

之後上麵又添了新傷,是他在手術後發現時溫離開,試圖用自殘拒絕治療。像一個等不到糖吃的小孩,想用哭泣和傷痛吸引大人的在意和關注。

時溫坐在沙發上,兩隻手抱住膝蓋,身邊是沉沉睡去的萬重為。

他腦海裏的感知和悲喜像是覆上一層層雲霧,撥不開,也無法探究潛意識裏那點真情實感。

過去的很多他不願意回想的事,在這樣一個靜謐的午後,伴著另一個人綿長的氣息,一幕幕跳出來,走馬燈一樣輪轉。

他年少的愛慕,大片盛開的黃玫瑰,充滿陰謀的婚姻,無法拯救的傷害,傷筋動骨的離開,絕望的沙漠之旅,隔著人群乞求“別去”的那痛極的眼神……最後都化作一些無法言說的情緒,落到此刻身邊沉睡著的人身上。

這大概就是真實完整的萬重為。

給了他極致的痛,也給了他入骨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