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為從一摞文件裏抬起頭,看了眼時間,平洲下午三點,M國淩晨一點。

人應該睡熟了,萬重為想。他拿出手機,在手裏轉了幾圈,輸入撤回好幾次,發了一條信息:複健結果不好。

兩分鍾後,又發了一條:“還是吐。”

時溫意料之中的沒回,就算沒睡,醒著也不會回的。

萬重為回平洲半個多月了,做完複診,知道了之前反應那麽大是複健到一定階段之後的正常情況。原計劃複診完了之後立刻返回M國,但祁望和褚冉苦大仇深地不肯放他走,拿了一大堆文件要他裁決。公司還有幾個大項目也堆到了一起。

從手術以來,他已經撒手不管事幾個月了,再不處理一下積壓事務有點說不過去,便想著不然就忙完這一陣子再回去。

他的後遺症一直挺厲害,夢遊、頭疼和幻聽還在持續襲擊他的身體,他的醫療團隊在平洲,後續治療跟不上也不行。他既然決定待一段時間處理公司事務,便幹脆把後續治療方案一起辦了。

這一拖延下來,就是半個月過去了。

期間,他不間斷給時溫發短信,用半傻的萬重為的語氣,說著很短的句子,說自己難受,說複健辛苦,說想回去。

時溫都沒理他。

絕情得很。

這次肯定又是不會有回音的。萬重為盯著手機屏幕上豎著的那一排綠色,苦笑一聲,剛想鎖屏,突然臉色變了。

“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亮起來,反反複複。萬重為屏住呼吸,捏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發抖,死死盯住屏幕,等待著時溫的回複。

“對方正在輸入”消失了,又變回“阿溫”的名字。

萬重為焦慮地等了幾分鍾,拍了拍手機,又從辦公室裏來回走了兩趟。信號是滿的,手機也沒出問題,怎麽沒收到時溫的回複呢?明明他已經要回複了,是什麽原因讓他又撤銷了呢?

萬重為簡直要瘋了,這是時溫第一次要回複他,不管回複什麽,都不要半途而廢啊!

他心裏碎碎念著,一咬牙又發了一條:“睡了嗎?”

****

淩晨一點半,時溫埋頭坐在沙發上。他沒開燈,手機屏幕的藍光打在臉上,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把信息發出去。

半個小時前,警察剛走。他應付完警察問詢,又解釋了來龍去脈,說自己並非那白人口中的“兩人是情侶隻是在鬧別扭”。警察慣例問了幾個問題,教育幾句就離開了。

畢竟沒有造成什麽更嚴重的傷害,警察隻當尋常鬥毆處理。

時溫胳膊上和肩背上都有傷,T恤也被撕破了,明顯是處於劣勢的那一方。警察大概也有些於心不忍,訓斥了那白人幾句,並讓雙方商量好如何賠償醫藥費。時溫說自己不要醫藥費,隻要這人別再騷擾自己。

有警察在,那白人態度很好,但時溫知道這事兒完不了。

在M國,男性遭遇性騷擾一般不會立案。警察不管,時溫又是孤身一人,像今晚這種情況,他逃得過一次,不一定逃得過第二次。

那白人今晚喝了酒,時溫用了全力反抗。大概是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麽激烈,那人留了餘力,才沒造成更嚴重的惡果。但時溫仍弄得自己一身傷。

兩人在門口鬧的動靜很大,樓下鄰居報了警,並且上樓來查看,時溫算是逃過一劫。但應激反應和後勁兒還在,直到警察離開半個多小時,他還坐在沙發上發抖。

門反鎖了,兩把椅子堆在門後。燈沒有開,窗簾拉得嚴實。時溫整個人抱膝蹲在沙發上,腦子裏很麻,眼睛很幹,心髒撕扯著難受。

他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也不至於遇到一點挫折和磨難就自怨自艾。但當這種突發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太難受了,累積的壓力和情緒在夜深人靜的異國他鄉,一下子就觸發了所有的痛點。

就像人生沒有著落,隻身墜進無底洞裏,找不到意義何在。

最初,他少年失怙,寄人籬下,再難的日子也過來了,又在那段斷尾求生的婚姻裏摔得滿目瘡痍。

後來,他不是看不到萬重為的痛悔和努力,可他不敢再信這個人。

還能信他嗎?理智告訴時溫不能。

可是太難過了,在被人撕扯的時候,在沙漠裏絕望等死的時候,在地下室遭遇那場噩夢的時候,時溫腦子裏跳出來的第一個身影,卻永遠都是他。

愛是一個很複雜的動詞,恨是一種很遊離的情緒。

時溫並不脆弱,但當下對他來說,急需的不是什麽理智和大道理,他隻想有個人能抱抱自己。

萬重為的第三條信息就是這個時候發來的,帶著試探,問他”睡了嗎“。

愛情大概是需要一點玄學成分的,隔著半個地球遠的人或許感應到什麽,沒再給時溫猶豫的機會,視頻電話已經撥了過來。

萬重為太想時溫了,就算冒著被發現“痊愈”的風險,也一定要看看他。

手機響了幾聲,畫麵突然暗了。

萬重為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時溫竟然接了,隻是房間裏沒有開燈。畫麵昏暗,顆粒感很強,隻能看到時溫模糊的麵部輪廓。

似乎沒有預料到對方會接,萬重為少見地慌亂了一瞬。隨後他意識到自己在辦公室裏,頓時有些心虛。他掩飾一般咳嗽了一聲,調整了下角度,避開辦公桌,確保鏡頭裏隻有自己和身後的白牆。

”你……“萬重為有些卡殼,”還沒睡?“

頓了頓,他又問:”熬夜?“

畢竟以他半傻的智商,需要保持人設,不能問一些太複雜的問題。

鏡頭裏的時溫似乎有些恍惚,看著鏡頭發愣,也不答話。

萬重為等不到時溫的回答,隻好努力自說自話,嚐試著和時溫打商量:“開燈?”

時溫沒動,也沒開燈,但萬重為敏銳地捕捉到他看向鏡頭的眼睛裏有些透明的亮光。

——是眼淚的反光。

大概仗著昏暗的環境,時溫以為自己的臉藏得很好,所以他沒刻意收斂,確切地說他情緒已經崩潰,根本收不回來。在他看到萬重為的臉,聽到他的聲音時,他就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也不想追究原因,就是在這一刻突然想擺爛,再也不要堅強了。

萬重為幾乎瞬間變了臉色。

他倏地挺直了背,那股常年凝於眉眼之中的敏銳和警覺一下子湧上來——如果時溫仔細觀察,是會發現他眼神變化的,但時溫此時已經顧不上了。

“發生了什麽事?”萬重為的聲調隱隱變了。

時溫在視頻裏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但這動作不像是說“沒事”,反而像是在表達自己的不知所措和難過無力。

萬重為喉結很重地滾了滾,他現在確定時溫一定出了事。

“我馬上過去。”

這是他在關掉視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萬重為是第二天下午到的。他在上飛機前給時溫發信息,讓時溫在自己到達之前不要離開家,並且要鎖好門。無論想做什麽,都要等自己到了再說。盡管不知道時溫出了什麽事,但他知道時溫保持不動是最安全的行為。

近十個小時的飛行,讓萬重為覺得不堪重負。他坐立不安,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時溫融在昏暗裏的那張臉,沒什麽表情,隻有眼淚。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時溫剛醒。他一晚上沒睡,天快亮才有了一點睡意,給教授發了一條生病請假的信息,便昏昏沉沉睡過去。

他初時被敲門聲嚇了一跳,以為還是昨晚鬧事的鄰居。他抱著被子從**爬起來,緊張探聽門外的動靜。

那敲門聲溫柔輕慢,一聲一聲,不催促,也不著急,像是在哄著房裏的人過來開門,沒有一點惡意。

然後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溫,開門。”

時溫懸著的一顆心突然就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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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重為看著坐在沙發上的人,穿著長袖睡衣褲,剛醒,頭發亂糟糟的,臉頰上有兩團熱氣熏出來的紅,眼皮是腫的。

大概未料到他來的這麽快,再加上剛剛醒來,時溫看起來有點呆,不知道說什麽,愣了好一陣子,才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了?”

昨天萬重為說完那句“我馬上過去”就掛了視頻。時溫的精神整晚都在驚懼和疲憊中拉扯,整個人都渾渾噩噩,並未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萬重為“嗯”了一聲,隨意坐在地毯上,仰頭看著時溫。

他方才一進門,就迅速觀察了時溫本人和家居環境,沒有大問題,這才鬆了一口氣。至於其他的,反正他現在已經來了,再大的事他也能替時溫撐著。

“複診完了。”萬重為又解釋了一句。

“怎麽樣?”

“還那樣。”

“還吐?”

“吐,頭疼。”

兩人一問一答,時溫被萬重為帶的仿佛也隻會說短句子了。

氣氛有點奇怪,萬重為從進門之後,哪裏就變得和之前不太一樣,時溫遲鈍的大腦一時之間處理不了這麽精確的內容,便幹脆閉嘴不說了。不知道為什麽,萬重為這樣目光沉沉地盯著他看,讓他有點無所遁形的感覺。

“出了什麽事?”時溫不說話,萬重為卻還有一堆問題急於知道。

時溫緊了緊抱在一起的雙臂,說“沒事”。

他似乎有些緊張,臉上透著不自在,眼神下意識躲。萬重為眉頭攏起,突然探身過來,兩隻手握住時溫的肩,說:“沒事。”

兩句“沒事”,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意思。

時溫的“沒事”是不想談不願麵對,萬重為的“沒事”是承諾是保障。

是“我在,沒事”。時溫聽懂了。

兩個人挨得很近,這次時溫沒有退開或者躲。掌心的溫熱從肩頭蔓延開來,時溫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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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萬下章掉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