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損年少的時候,也曾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但那時的夢裏新娘,並不是這個麵如白骨的女孩子。攬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飲之心如死灰。他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人擺布。恍忽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給了他。他隻是擎著,卻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隻聽見顏歌冷笑,“為別人舍了自己的性命節操,情願附身驚鴻宮這樣的魔窟。”
黃損驀地驚醒,順手把酒杯擲到地上。
眾人驚呼。
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氣。顏歌手裏還端著一模一樣的一隻琉璃杯。原來是合巹酒。
黃損有點不安,卻也有點慶幸。顏歌卻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沒什麽。”揮了揮手,讓侍女們退下。
銀燈半挑,那人兒裹在一團華麗無倫的紅色裏,雪白的雙頰映出點點喜色。然而眼睛卻是遙遠的望著,地上一團酒漬。過了一會兒她自顧自的解開了衣扣,紅衣裏麵還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頸。
黃損看著那脖子,忽而說不出的厭惡,不由得局促的站起走開。顏歌卻沒理他,斜披著嫁衣,又踱進那扇小門,掩上。
黃損不解其意,他以為顏歌是拿什麽東西去了,然而枯坐許久,她也沒有再從那扇門裏麵出來。
就這樣等著麽?
他覺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遷延不愈的傷口重新合上。
這個時候他可以試著逃跑。但是攬月城主的毒酒,使得本來就身負重傷的黃損,根本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事實上他也並不想走。很多年來,他都在暗自責備自己。但那時他卻走了。
那時在小酒店裏,不是沒有看見顏歌殷殷寄望的眼色和楚楚絕望麵容,可他不能不帶著受了傷的梅梅先離開。他知道顏歌的輕功好得驚人,也許可以自己逃命。畢竟敵人找的是梅絡煙。
可是當他拎著梅絡煙逃到安全所在的時候,顏歌沒有跟上來。他驚惶不已,滿眼都是顏歌的臉,絕望的幽怨的慘白的。她還在那裏。
他回去了,雖然殺出重圍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回去一趟也許再也出不來。
晚了,小酒店裏已經空無一人。那一刻他還希望,也許顏歌早已脫身。
但是在窗台上有著零亂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掙紮。牆角,點點血跡,躺著一隻人的無名指。手指嬌小如花瓣,齊著指根切下。
黃損拾起那根冰涼的手指,輕輕拭去血
跡。那一刻他曾經有一種瀕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幹了心裏的血液。這一隻斷指,竟是從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長不上。
月亮出來了,從窗外探半張臉張望。大孤山的月色,滲著萬年不解的冰雪涼意,亦是一翻詭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當時沒有拋下她,也許她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原是對她不起,所以這回走不得。
錦繡殷紅的洞房,熄滅了花燭銀燈,沉寂如同春夢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駁的窗欞影子,仿佛這個房間,也有什麽傷痕一樣。
黃損慢慢的挪到了那扇門前麵,遲疑了一會兒,推開。
一開始,他的眼睛適應不了裏麵的黑暗。過了片刻,才看見屋子很大,卻空****的。屋子一角,是一隻巨大的燈海。一燈如豆,長明不熄。
地下橫陳一隻黑漆漆的龐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燈光下幽幽發光。黃損看出來,那是一隻棺材,他走近看看,卻被裏麵的情形震驚了。
棺材沒有蓋子,裏麵是一卷半舊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團,仿佛怕冷,手裏還緊緊的揪著一隻被角。
黃損目不轉睛。但是顏歌睡在那裏,一動也未動。
燈光忽然猛地一抖,拂過一綹猩紅。黃損這才看見,燈海的香油裏,浸著一片絢爛的紅色。原來燒著那一襲瑰麗的紅嫁衣,像一個血色的遊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這種奇異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幾句詩:“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黃損的十個手指,緊緊的扣住了棺木。
如果這時,那張皚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麵龐上,曾經滑落一星淚水,也許他會俯下身子,把她從冰涼的墳墓中抱起。可惜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間就過去了。
這沒有什麽的,即使有一萬個如果,即使這一萬個如果都變成真實,也不能改變命中交錯而過的軌跡。不能夠的。
她已經睡著了,那樣子好像她已經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穴。
黃損從密室中退了出來,帶上門。月色如洗,洞房裏殘紅褪盡。黃損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殘酒冷如冰,他卻無知無覺,一杯一杯的灌下去。
那幾日攬月城裏喜氣洋洋,隻有兩個人沒有向我祝賀新婚。
一個就是梅絡煙。
那天早上我起來出門,看見他醉倒了,伏在茶幾上。那張床真可憐,我從來沒睡過它,讓它形同虛設。甚至當它披紅掛彩,等著迎接新人,到頭來依然是一場空。
不知道他夢見了誰,表情這樣悲苦,是梅梅?桌上傾倒著酒杯,他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其實我也可以翻臉不認。但是,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可計較的?
神窖的鑰匙在微雨身上,那個姐姐瞪著我,死不肯交出來。
“宮主,我若是你就殺了那個賤女子。”
我不用說話,隻是瞅著她。
她死死的按著荷包:“宮主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麽?
她忽然麵色蠟黃,知道多了,未免成為下一個幽雲吧?但是她居然鼓足了勇氣:“宮主,隻要沒有那個姓梅的女子,他就會喜歡你的。”
我笑了。連我自己尚不明白,你能說得清?但是那一刻我感動了,忽然很想去抱她,於是我伸出手臂。
“我看你還是給我罷。”
她被我放倒在地。我從她身上躍過,拾起了鑰匙。
梅絡煙用她一貫的淡然的眼神看我,但還是沒能掩飾住一縷哀怨。那一縷哀怨足以讓我大感快意。“梅姐姐,原來你真的這樣喜歡他啊?”我得意洋洋。
“喜歡他,卻死也不肯嫁給他,偏生要折磨人家。”
梅絡煙咬著嘴唇,不敢與我對視:“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被你們蟄人毀了容貌,早是心冷如鐵。”
我一把扯下了她的麵紗,那張寫滿恥辱的美麗動人的臉。
“你胡說。”我厲聲道,“當著驚鴻宮主的麵,你還要胡說。攬月城從不做這種事情。”
她如果不是手被縛著,一定想撕裂了我。
“你明明是自殘!”
梅絡煙冷冷的,不否認。哪個女孩子都把容貌看得要緊,她居然下得手自毀形容,這等狠辣,我都學不來。
我笑了,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進過‘化生池’了吧?”
她渾身一震,我知道她想到了什麽。在提到這三個字的時候,連我的心裏,也寒了一寒。
“那一年秋天,你被蟄人捉了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外麵的人無法知道,可以由得你隨便編排,可是對於攬月城的人,你別想守住那點可憐的秘密!”
不愧是梅絡煙,峨嵋派最傑出的女俠,說起話來麵不改色:“是當時的城主夫人想收我,我誓死不從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