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綠意來了,竟帶來了鬆香泡菜,裝在藍花白瓷的美人肩瓶子裏,揭開淡綠的封紙,撲麵清香。

“夫人上次來看小姐,小姐說起過家裏的泡菜。”

說過麽?自己倒忘了。菜葉很薄,能透過大漠裏的陽光,咬了一片含著,又鹹又酸的滋味,慢慢的滲到了喉嚨裏,嗆得厲害。

私傳物品當然也觸犯了山莊的規矩。鬆香泡菜被他們收了去,兜底倒出細細翻查。我很緊張,因為猜不透她心裏,究竟打了什麽主意。蝶舞妖風,不是隨便說說的,從她蒙著臉把我送到優曇山莊來,我就知道她別有想頭,隻是不知道一步一步的棋子,她會怎麽走。

幸好泡菜隻是泡菜,沒夾帶什麽別的。我把瓶子領回來,挖了一個沙坑埋了。做鬆香泡菜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小時候見過她翻山越嶺,搜集青城山獨有的十八味香料,一味一味的曬幹,數著時辰投入壇子裏。

相思閣後麵的小院中,那些輕薄的菜葉在竹竿上飄**,吸飽了青城山綠油油的山嵐霧氣。翠竹竿之間,是她的踽踽隻影。

想著想著,一滴眼淚,就不知不覺落下來,滲進沙子裏。

“以後不要查了。”莊主對我這個小孩,真是很照顧。寵愛的程度僅僅次於他的外甥辛夷。有人憑借蓋世的武功稱雄天下,有人憑借家世與財產叱詫風雲。莊主呢?兩樣都沒有。但他是個很有運氣也很有能耐的人。恩威並重,賞罰分明。憑著一點點慈愛,居然招致了一群年輕人為他死心塌地的拚命,打出優曇山莊的大好天下來。

而血娃娃,因為童稚未琢,殷勤向上,又成為他心腹中的心腹。

“媽——”北風初起時,那個苗條的身影蕭蕭瑟瑟的,又出現在甬道的盡頭。我歡呼著衝了過去,又在離她三尺遠處急速煞住。我兩歲以後,就沒和她抱過,還是別破例了。

她依然帶著精致的人皮麵具,隻有眼睛裏透著不盡不實的笑意:“泡菜好吃麽?”

我笑眯眯的點頭。

“這地方荒涼透了,比不得家裏。——叫你受苦了。”

心裏莫名的湧起來一絲

暖意,我做出很大無畏的樣子:“沒事的,媽。昨天我又被莊主派出去了——”

紫青劍甩了一串亮晶晶的劍花,做出橫刀一抹的樣子。

“這次是誰?”

“金刀寨的少寨主周雲山,上手還沒十招就完了。”

“哦,”她似乎不太滿足,“莊主應該給你一些難一點兒的活。周雲山這種小角色……”

小角色?周少爺在塞外排名第三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將來優曇山莊,會向中原擴展的,你那一點小玩意兒還需好好練。倩伶,上次綠意回來,我和她聊天,倒想起一樁往事。你有一個姐姐,是雙胞胎的。”

姐姐?我怎麽從來不知道!

“你自然不記得了。三歲時我就把她送進了移花宮,那也是一個栽培人的地方。可惜呀,你姐姐不求上進,去年跑了回來。

“我關了她兩天兩夜,她才肯說,原來她竟然是因為喜歡上一個男孩子,才私自出逃的。

“倩伶,你想她才十歲呀!十歲的孩子懂什麽感情。真是氣死我了。人要自己成全自己。小小年紀就這個樣子,一身的才華都埋沒了,將來哪裏還想成為什麽劍客什麽殺手!你說是不是呀?”

我腦子裏嗡嗡作響,是紅情!紅情!她安插在我身邊的紅情!

“倩伶?”

知道她什麽意思。我每天和那個丁香色的少年在草地上練劍,都成了紅情綠意傳播的資料。我好委屈,好恨!什麽姐姐?,拐彎抹角,哪裏來的姐姐!長到十一歲,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猜疑和指責。

“我隻是在想,”我很會在她麵前掩飾情緒的,“我姐姐現在怎麽了?”

“死了。”唐門出身的她,淡淡說道。

山莊又要比武了,我很輕易的把丁香挑了下去,坐到了第一的位置上。大家來向聰穎勤奮的血娃娃道賀。丁香笑道:“小家夥,看來還得和你好好切磋。”

“我已經成為第一,”我冷笑道,“不用再和你練了。”

丁香溫和的眼睛裏,破天荒燃起了不屑。

那是我到優曇

山莊的第三年。

練劍,殺人,殺人,練劍。

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開始,我的生活裏就隻有這些了。最大的快樂就是跟著莊主出去殺人,看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最後連征服者的快感也變得稀鬆平常。那幾年裏,優曇山莊是塞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幫派。中原黃河以北的土地,也已經被拉了幾道血腥的口子,從來自關外的風沙之中,人人都感覺得到刀劍之氣。優曇山莊一統江湖的血戰,隻是早晚的事情。

每次殺戮過後,血娃娃的名頭便更響一層。優曇莊主最倚賴的助手,嬌小伶俐的黃毛丫頭,總是甜甜的笑著,殺人不眨眼。十四歲的時候,江湖殺手排名榜上,血娃娃已經進了前十了,大有功成名就的意思。

紅情把這些事情告訴綠意,綠意又告訴她,她很滿意我的表現。

剩下的時間裏,我會守在那長長的甬道口上計算日子。因為沒什麽可以排遣我的空虛。甬道通向山莊的後門,每次綠意都從那頭過來,到了黃河冰封之前,來的就是母親。

簡單而輝煌的生活。

秋風又起了,她自己過來帶著鬆香泡菜。再好的東西也會吃膩,從前的美味變成了嚼蠟,我已經到了每個月看著泡菜就發呆的地步。難道她想不到?她想不到,我也不會說。那張人皮麵具也看得膩了,可惜不敢讓她每次來都換一個。好像很多年,都沒有見過她的真臉了呢!那天還是說了些老話,要如何如何用功之類,然後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在甬道盡頭越來越淡,忽然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感覺。

錯覺之間,那是一隻滄桑的蝴蝶在飛起。

仿佛是冥冥裏,唯一與之相守的一段場景,所以分外的依戀。天涯芳草,極目傷心。

於是又莫名其妙的想到,自己實際上一無所有。如果有一天當蝴蝶也不再飛的時候,茫茫天地,何處歸依?

沒想到,她回過頭來又瞧了我一眼。

我慌忙忍住即將湧出的淚水。

“好好練劍!”她又強調了一遍。

後來我也就沒再胡思亂想過,認真等候著母親的每一個吩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