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我住手——”

一輩子也沒聽過這樣絕望這樣恐怖的尖叫聲,哪怕是在優曇山莊席卷江湖的最無情的屠殺裏。這聲音嘶啦嘶啦的,滲著血腥的氣息,卻瓦解了我的全部意誌和勇氣。

我迅速的掙脫出來,向那個聲音衝了過去,真的隻想撲在她懷裏,好好大哭一場。

她竟然七年來頭一次沒有帶人皮麵具,披一襲彩衣斑斕,翩翩有如青城山密林深處妖冶神秘的蝴蝶。此時在朔風裏燃燒,如火如荼。

“媽——”

然而一個清脆的巴掌落在我麵上。

——“賤人!”

我愣住了,一時間所有的眼淚全都凝固。

我好恨!

隻是因為她心裏不可告人的願望,一直以來我任她擺布,為她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卻隻得到她這樣的回答。整整淤積了十五年的怨恨、失落、委屈,一下子侵吞了我,如冰雹下的花朵。

但她再不看我一眼,水袖橫飛,妖風蝶舞,以最為邪惡的招式,撲向了倒在床頭的莊主。

我不管,衝出屋外。我也不要看她,再也不要看她,隨她想怎麽樣,隨她要幹什麽!她生我下來,隻是為了看著我毀滅。我這一生,恨透了她!

“莊五陵你這個禽獸!連孩子也不放過——”

我閉上眼,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管他們的事情。我靠在窗下,一任風沙把**的肩臂割得生疼,割出道道血口,一如我年輕但已然支離破碎的感情。

原來恨一個人,也是這樣的辛酸。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裏麵安靜下來。

我忘了,母親還在裏麵。

他們兩個都死了。看不出來是誰殺了誰,然後又自殺。或者是同歸於盡?

時間停滯很久之後,我終於想起來母親那一個招數,是她的絕技“蝶舞”中的最後一式。蝴蝶抖落了所有美麗的鱗粉,製造出最惡毒的氤氳,所以敵我雙方,都不能再活下去。這樣做,隻因她悲傷到了極點。

她死在那裏,五色蝶衣浸透了鮮血,永遠不再翩然而起。

我的母親死了。

丁香真是個白癡啊!事情稍微起了點變化,他就無所適從。本來想讓血娃娃行刺莊主,他來個漁翁得利。想不到半路殺出個蝶舞妖風,一切還沒容他開始動手,就結束了。

在迅速撫平山莊的騷亂之後,看著他那個茫然的樣子,我連收拾他的興趣都沒有了。留他一些日子再說吧!

優曇山莊沒有人是我的對手,我以護法的身份,理所當然的承襲了莊主之位。刀劍講話的世界,我的紫青劍就是天理,沒有人再敢提起從前那些事情。大家心悅誠服的簇擁在我周圍

,完成前莊主的未竟事業,南征北戰,拓地無數。

血娃娃有著唐門後代的深沉機心,又學到了前任莊主莊五陵的雄才大略恩威並重,帶著優曇山莊這幾年培養出來的一群精壯殺手,江湖上所向披靡。

隻有一個人離開了,那就是辛夷。丁香問過我要不要追殺他,我不置可否。過了兩天他卻把辛夷的人頭帶來給我看。這是唯一一個真正愛過我的男人,卻因我傷透了心,又送了性命。

丁香是我的得力助手。當優曇山莊的氣焰越燃越高的時候,江湖上對我們也有過許多的說法,甚至還有人說,心狠手辣不可一世的血娃娃唐倩伶,在山莊裏蓄養了無數麵首。

胡說八道,懶得跟他們講。十五歲以後,我就根本的討厭男人了。

再也不會有什麽人走近我了。

我們的統一江湖的最後一戰,是在天台。

國清寺的長老,親自帶著一眾弟子,向優曇莊主血娃娃山呼萬歲。我揮著手,讓他們把桐柏觀那群硬骨頭的牛鼻子都拖出去砍了。說是和尚不能殺生,其實他們幹得很賣力。幾聲慘叫之後,靈溪水就變成了一條長長的紅飄帶,把秀逸的天台變的又腥又鹹。

江湖的殺戮,我竟看得有些厭倦了呢!

忽然,一對年輕的山民夫婦被我的屬下拖了進來。

“哪一派的?”

“稟莊主,這兩人倒不是什麽武林中人。”那個屬下猶猶豫豫又不乏得意的說,“在桃源洞捉到這小兩口子。莊主您看看。”

那個女孩子,——應當說是少婦,竟然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麵容。

不是被母親殺死了麽?

丁香笑了笑,回身道:“男的殺掉,女的留下來給莊主做替身吧?”

很好的主意,想找血娃娃報仇的人不少了。

我呆呆凝視著那張麵孔,好像照鏡子,這是另一個我麽?很多年前在母親溫暖的胞衣裏,手足相接,耳鬢廝磨,幾回夢裏曾相見。

“放他們回家吧。”我淡淡道。

沒有人敢提出異議。我的姐姐千恩萬謝的磕了幾個頭,急急忙忙和她丈夫走了。兩人相依相偎,戰戰兢兢。那一雙背影,看起來很幸福。

然後我就想起,這種念頭沒有道理。我又不知道,所謂“幸福”,應該是什麽樣子。

綠意一個人把母親的屍體帶回了青城山安葬。那一天,她又從那條甬道裏走了回來,對我說的話,比這些年加起來還多。

“本來想把最後一瓶鬆香泡菜帶過來,可是夫人……沒有來得及做完,放了這些天,已經壞了。

“辛夷公子,的確是你的表哥。夫人當初把你送到優曇山莊,就是這個緣故。

她覺得你才是莊五陵的繼承人,應當得到優曇山莊而雄有天下。

“夫人和莊五陵兩個人的事情,我們下人不清楚,也不好亂說。我隻知道,夫人和張老爺——也就是從前的相思閣主感情很好,閣主卻因為莊五陵而死。至於小姐你為什麽會是莊五陵的孩子……

“可是盡管如此,夫人還是非常疼愛你的。那一年送你到優曇山莊比武,她守在門外,聽見裏麵刀刀槍槍天昏地暗的,自己也繃得緊緊的。回到青城山,又大病了一場。這些事情,本來她都不讓我們告訴你。

“夫人恨莊五陵,但沒有打算過要殺死他,究竟是你父親。她自己早年吃人家的虧,所以希望你做一個出類拔萃的劍客,從而出人頭地,有錢有勢,沒有人能夠欺負……

“人家說夫人是‘蝶舞妖風’,就是太倔強太有心了,偏偏小姐你,和她一模一樣。有一回夫人跟我們說過,她之所以從小就逼著你練劍殺人,隻是為了你將來能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能夠幸福……

“小姐,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我並沒有從恍惚的神思中醒得過來,綠意已經搖搖晃晃的栽倒了,胸前插著她自己的小佩劍。我拚命的搖晃著她,想要拽緊這最後一根繩索,不願讓繩索那一頭的母親,從此永遠消失掉。

“好在你現在,總算也坐到了這個位置,夫人可以瞑目了。小姐,紅情已經被你處死,我知道你也容不下我的。說完該說的話,我就去見夫人……”

我死死的按住她胸前的傷口,然而她割的是自己的心脈。腥熱的血,噴了我一臉一身。

直到最後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母親能夠在那樣千鈞一發的時刻,恰恰的趕到?

難道所謂“感應”真的存在麽?

如果存在的話,我倒想知道,她有沒有象綠意所說的“瞑目”。“隻是為了你將來能夠幸福”。為了“幸福”,教給我絕世的武功,傳給我陰毒的智謀,卻唯獨忘了告訴我,什麽是幸福——已經結束了,我一生也不會知道了。

然而她留給我最後的話,竟然是……那樣惡毒的辱罵!

寂寞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守著那條長長的甬道,計算日子:

等到鬆香泡菜送到,還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過來,還有三個月;等到優曇花再度開放,還有五十二年。

一切都象很多年來的習慣一樣。

哪怕明明知道,綠意等不來,母親也等不來了。

唯一有可能等得到的,是六十年一開的優曇仙花。沒有人給我剪頭發,就這樣一直長下去,長下去,直到滿頭銀絲似雪。那個時候,優曇花開了,白發轉青絲,那甬道的盡頭,會不會有蝴蝶再度飛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