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蘇是被曹媚娘的哭罵聲吵醒的。譚小蕙早不見了。其時曹媚娘正在樓下摔盆子砸碗尋死覓活:“我把這忘恩負義的小粉頭……啊,我辛辛苦苦養她這麽大,教她唱曲兒,捧她成角兒,花兒朵兒一般……她把狼往家裏招啊。天啊,我們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這麽給我毀了。這一門裏老的老,小的小,以後可怎麽活啊。”

一夜之間,歌舞升平的飄燈閣就翻了天。紅漆大門貼上了十字大封條。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條條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攤了一地。門口站了一隊帶刀的人,個個繃著臉,據說竟是成公公派來的。下人們驚得躲在樓梯下麵,動也不敢動。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發泄,一半是唱給門裏門外的看官們瞧的。照老例來聽戲的人都被嚇得遠遠的,卻不肯走開,想看熱鬧,猜不透這飄燈閣後台如此的硬朗,怎麽也能一下子弄成這樣雞飛狗跳的。

“媽媽別哭了,天無絕人之路嘛。”當玉流蘇清淡的聲音響起來,曹媚娘止住了叫罵,一雙眼睛落在寶藍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蘇被她看得有些別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蘇的手:“兒啊,如今媽媽可就隻能望著你啦!”

玉流蘇心裏一縮,卻鎮定道:“究竟是為的什麽?”

曹媚娘扯著玉流蘇進了內室,壓低聲音道:“譚小蕙窩藏刺客,昨天晚上。我還蒙在鼓裏呢,居然一早就抓人來了。從她被窩裏把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來。她自己也被一條大鏈子銬走了。”

“刺客,刺誰?”玉流蘇睜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還不是衝著那那位爺?這一年裏頭,來來往往,都好幾回了。”

飄燈閣的人提及成公公,無不恭恭敬敬,以“爺”相喚。“但是這一回竟著落在咱們這裏,他老人家豈不動怒?”玉流蘇小心道。

“可不是麽!”曹媚娘道,“登時就翻了臉。你看看這飄燈閣,多少也是爺自己的恩典,竟然說封就封了。這幾年我們跟著爺,鞍前馬後的伺候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爺可是一點情麵不留,一點活路不給。”

“媽媽千萬別怨。依我看此事,隻怕尚有斡旋餘地。”玉流蘇勸道,“你想,依爺的手段脾氣,這事兒落在誰

家,不是立馬的滿門抄斬?爺隻是叫人帶走了刺客和小蕙,還沒有追究旁人,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見爺心裏,還是掛念著媽媽您的好處的。”

曹媚娘眨眨眼。

玉流蘇道:“趕明兒爺平下氣來,自然知道原隻是小蕙兒這蹄子一人發昏,賴不得我們大家,好在小蕙從來也就不是爺心裏的紅人兒,爺犯不上跟她計較。該殺的殺該剮的剮,飄燈閣還是爺的飄燈閣。爺跟誰慪氣也不能跟媽媽慪氣,至多罰媽媽一個律下不嚴,也就過去了。媽媽怎能說什麽沒了活路這種話呢!”

曹媚娘不以為然道:“那有這麽簡單啊,真是小姑娘心思。”

玉流蘇道:“反正,總得等爺先消消氣再說。”她嫣然一笑,又道,“其實爺那一邊的事兒,還不全看媽媽您的本領?少不得去趟北極閣胡同,給他老人家多請幾回安羅?”

“死妮子!”曹媚娘嗔道,然則麵上一滯,卻紅著眼歎道,“他有些日子不肯見我了。”

那些亂糟糟的哭罵聲,把玉流蘇的心一道道的豁開口子,淌著血。她一把抓過狀台角上一隻棄置的煤玉胭脂盒子,翻過來。盒子底密密麻麻的劃著道道。玉流蘇拔下簪子,在盒底劃下深深的一痕,兩痕。

每一道劃痕中,深深嵌著紫黑色的胭脂,和了灰塵泥垢。

玉流蘇忽然想起了什麽,噔噔噔的跑到後院。柴房的門半掩著,裏麵黑咕隆咚看不清。玉流蘇想了想,一腳踢開柴門,一件巨大的東西忽的飄晃過來。玉流蘇一驚,待那人死白浮腫的臉轉過來,嘴角掛了一絲紅。玉流蘇見血,忍不住要嘔。

是譚媽,自己吊死了。

“一壺上好的明前。——再來一盞杏仁茶。”

夥計飛快的抹了一把桌子,把手巾望肩上一搭:“好嘞——明前一壺,杏仁茶一盞——”

同慶樓是南城裏最大的茶館,三教九流雜聚的地方。這一日風晴日麗的。竹簾割開了明晃晃的陽光,茶館裏已是人聲鼎沸,人頭攢動。喝杏仁茶的客人原是個清俊的公子哥兒,雪白的長衫一塵不染的。他獨自挑了間僻靜的閣子,靜靜侯著,一麵注意的聽著外麵的動靜。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門簾兒一挑,進來一個穿團花錦馬褂戴瓜

皮帽的中年商人,一撩下擺,坐在青年對麵。

“徐老板——”青年笑容可掬的為來人斟上茶。

那姓唐的瞪著雪白的瓷杯中,沉沉浮浮的青綠葉片,半晌方道:“王騫是我們手裏最出色的殺手。”

青年的臉白了白,沉聲道:“我知道青龍堂是京城乃至北方勢力最盛的殺手組織,我也知道這一回你們派出了最好的殺手王騫。可是他還是失手了。我為他付出了天價,卻沒有收到任何成果,弄不好還把自己給暴露了。更加失望的應該是我吧?”

“可是王騫死得不明不白!”

青年茫然的搖搖頭。

徐老板續道:“不是我徐劍誇口,我們青龍會攬下的生意,不敢說算無遺策,但絕對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自從我接下你這筆生意,一共——動手了四回了,對吧?”

青年點頭:“回回铩羽而歸。”

徐老板道:“刺殺那人,恐怕是天底下最艱險的任務。第一次你拿出了價值三萬兩的一隻翠玉鼻煙壺,我們派出了綠刀娘子李竹花,算是投石問路。李竹花扮作江湖賣解女子,元宵節獻燈,被立斬於燈市口。第二回你拿出了兩顆價值二萬兩的夜明珠,我們派出了桑舊亭,手段更高些的,還是被他的侍衛生擒,桑老兄不願受他毒刑拷問,自己服毒死了。我們自此懷疑他身邊伏有高手。第三回,你直接給了一箱金條子,我們的‘絕殺’夏溟出馬了。那一次,你也知道,真是計劃周詳,步步為營。沒想到還是落了他們的套,夏溟慘死在他們一個人的劍下。說事不過三,這一回一回的失手,若說都因為老賊的保鏢們太厲害,也不完全像。看起來老賊那邊,每回都是早有準備。堂中的弟兄們都說,別不是出了內賊。我們青龍堂自己關起門來悄悄清理一遍,卻也沒發現是哪裏出了問題。想來堂中弟兄各個義膽忠肝,料也不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隻是再折損不起。可是蘇公子你不肯罷休,定要請出堂中第一的王騫,零零總總,一共給我們出了十萬銀子。我說那就一定小心再小心。王騫這一回,絕密到了極致,隻有你我還有一兩個元老知曉。行刺的一切步驟,全由他自己計劃,不曾跟堂中任何弟兄提起。連我都不知道他是昨晚動手。當然,他還是會通知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