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白衣人淩空而起。她隻覺一道如雪的劍光,籠罩了整個天宇,那種明亮畢生不忘。

囚籠變成了千千萬萬碎屑。父親木然倒了下來。

忽然,他們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憤怒。“誰殺了蘇禦史——是誰!”

父親——蘇靖梅已經死了?

玉流蘇一怔。

情勢轉眼起了變化。原來那奸臣留有這樣一手。玉流蘇隻覺頭暈目眩。他們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親,還要拖到這菜市口來對屍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過了賊寇——”大隊大隊的人馬趕過來了,如洪流浩卷,一時血流成河。玉流蘇驚魂未定,再看是隻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劍已經落下了,袖子裏不住的流著血。她看見血,頭暈目眩,可是她要追過去。這時官兵的隊伍中,一把長槍暗地裏從背後遞了過來,冷冷的。隻覺喉中一陣腥氣上湧,她厲聲的喚著他的名字。忽然,那個紫燕一樣的少女撲了上去。她看見長槍一抖在少女胸前,綻開一朵血色的鮮花。燕子落了下來,淹沒在人群裏。

他猛然轉過身,淩亂的掌法為自己劈開一條血路。她聽見他叫著那個少女的名字,聲嘶力竭,那個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個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團團圈住,越圍越緊。玉流蘇掙紮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見他們,想看見那個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瘋亂的湧了過來,隔開了,衝散了,她看不見他,一邊呼喚著,一邊被人潮越推越遠……

最後一切都結束了。結局不曾被改變。

昏昏沉沉中,她被幾個人拖回了那個叫做奪翠樓的齷齪地方,打了一頓,關在地下的黑屋子裏,傷病中掙紮了一個月,沒有人搭理這個半死的少女。以後的風塵歲月裏,每次憶起這鬼門關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這場大病還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當時她一定是寧願自盡,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實,在蘇禦史被判死罪的同時

,她就和那個破舊的院落被一同發賣了。人牙子牽她走時,她隻來得及抱住那架喑啞琴。她和父親一樣硬氣,怎樣的折磨引誘,都不能讓她就範。**氣不過,怕人死了賠本,喚了人牙子又把她賣出門。如此轉了好幾家,身上傷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親受的磨難,怕不算什麽。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親最後一程,然後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算將來沒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蘇,她的心底,也不要禦史蘇靖梅這個堂堂的名字,因為她的沉淪而蒙上半點恥辱的汙痕。當初她就是這樣決定的。

奪翠樓的那一間黑屋子,噩夢一樣的時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夢。夢見年少無知的歲月,過往的寧靜生活,漸漸的魂魄已經從軀體中化散。可是每當她覺得就要解脫的時候,

夢忽然變了,變得猙獰。她就隻看見那張慘白失血的臉,白骨嶙嶙。她拚命的叫喚,沒有人答應。忽然,雪白的劍光從頭頂傾瀉,劈開了她的夢境,於是她又活著了,活在鐵一樣的現實裏。

驚醒,頭疼欲裂。用虛弱的手指抹去麵上的淚水。

死不了。這個世界還牽絆著她的悲哀和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從今往後,這一生要為噩夢糾纏,沒有醒來的時候。可是,她決定要活下去。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她要複仇,她要的不止是複仇!

當那漫天的劍光在她頭頂的天空中明亮起來,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決定。

“那天,我看見你的大師兄馬水清了,——他坐了輪椅。”玉流蘇忽道。

“嗯。”張化冰點了點頭。

玉流蘇悠悠道:“記得當年,他傷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後,我以為他和程淩波程女俠,都死了,原來他還活著。”

“你跟他說什麽沒有。”張化冰問。

“沒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蘇道。

“淩波師妹,也還活著。”

張化冰道。

玉流蘇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張化冰的臉依然是凝然不動的,眼角有著銀脆的微光。玉流蘇道:“淩波她,現在可好?”

張化冰不言。

玉流蘇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現下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是吧?”

張化冰點點頭。

玉流蘇一字一句道:“那麽,從今往後,我決不會再來麻煩你。——你盡可放心。”

張化冰看了看玉流蘇,依然是不說什麽。

玉流蘇低了頭,輕輕的撫摸著喑啞琴,知道他悄然走開了。

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漸漸遠去。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皆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歌聲是嘶啞的,零零落落幾不成調。玉流蘇聽出來,這又是半闕《金縷曲》。

飄燈閣被查封,至今已有一個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來,這一個月過得無比的漫長。她派人望成府裏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的戲台上踱來踱去,漸漸煩躁不安。終於有一天她衝到後台去,挑了一身顏色衣裳,又塗脂抹粉梳了個時新的髻子。喚小廝駕了車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來把自己關在房門裏,紅著眼誰也不理。過了幾天,好點了,又去。來來往往幾趟,依然沒見飄燈閣有解禁的風聲。曹媚娘對人隻說,事體太大,慢慢來。話雖如此,班子裏已經有人漸漸的離去了。曹媚娘氣得直罵,有日飄燈閣再紅火起來,他們想回來遞手巾把子都沒門兒!

玉流蘇隻作不見,自家也沒有半點想挪窩的樣子。這一點讓班裏旁的人看了踏實,曹媚娘多少有點感激,對她益發的和氣恭敬。

玉流蘇笑道:“媽媽不必如此。當初若不是媽媽您抬舉,流蘇哪有今日風光。”

曹媚娘歎道:“人都似你著般念舊,我也不必傷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