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是這樣。

喑啞琴悄無聲息。據說程朱大俠在其中留有機關,可以用來防身。這麽多年,她也沒找到機關在哪裏,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總不至於把琴拆了看看,她舍不得。

想起了小蕙死的那一晚,聽見張化冰的《金縷曲》,還一字一句的記著: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皆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不知道後麵半闕是什麽,玉流蘇緩緩的思想著。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驚風雨……都是這樣,有始無終。

還是南城那個肮髒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沒有什麽生意。房簷的影子剛剛落到門檻兒上,一隻輪椅悄無聲息,滑到油黑的櫃台前。夥計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藥材,放在殘廢人的膝上。輪椅又慢慢的滑出門去。

忽然斜剌裏橫過來一個寶藍衫子的人影,一隻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殘廢人眯著眼抬起頭,在強烈的日光裏,他看見一雙清亮的眼睛。

玉流蘇終於來到了風塵三俠所隱居的那間破舊祠堂。馬水清把各種各樣的藥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兒,狹小幽暗的屋子裏就充斥了一種奇異的藥香。

“平常藥,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銷。”

“是你的藥?”

馬水清輕輕的哼了一聲:“腿都斷了,吃藥難道還能再長上?”

玉流蘇低了頭,接過他手裏的筷子,在吊子裏攪了攪。

馬水清緩緩道:“是淩波師妹。”

玉流蘇怔了怔。順著馬水清混濁的眼光,她看見一道逼仄的樓梯上麵,閣樓黑洞洞的,一盞昏燈似明似滅。玉流蘇於是道:“我一直很想來看望程淩波姑娘,一直很想。”猶豫了一回,接著道:“早就聽說是程朱的千金程女俠,不僅武功超群,性情溫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麗……”

“你不用見她了!”馬水清打斷了她的話,“她如今連一個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蘇慌忙拾起來。

“那一年劫法場救蘇靖梅的時候,她為保護老二,受了重傷,落在官兵手裏。等我們

把她搶回來,她已經變成了傻子。這些藥是讓她吃了睡覺的,不然她就會發瘋,發起瘋來,她就會死。”

玉流蘇無言。

“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藥回來煎了,給她灌下,讓她睡著活下去,就這樣無知無覺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

玉流蘇忽道:“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們蘇家?”

馬水清點了點頭。

玉流蘇愴然:“我知道。當初不是為了救我父親。你不會殘廢,程淩波不會沉屙,還有張化冰……你們三個,風塵三俠,是鐵骨錚錚的俠客義士。——可是,不正是因為你們俠義,才會救我的父親,才會不容許成令海這樣的奸賊在這世上橫行無忌……”

“哈!”馬水清大笑,“說得好!”

玉流蘇漲紅了臉,頗為激動:“這些年,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馬水清瞧著琴師的臉,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來:“當初劫法場營救蘇禦史,是老二一力主張的。其實我並不是很讚成,和成令海這樣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勝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來的,淩波師妹當然極力支持。他兩個年輕氣盛,說總要有人出來碰這個硬石頭。”

玉流蘇默默道:“總要有人出來碰這硬石頭。可是如今呢?”

馬水清瞥了她一眼,繼續道:“而且老二說,蘇禦史於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來就無以為報。”

玉流蘇的臉白了白。

馬水清緩緩道:“無以為報——這一點,蘇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們的師父——也就是淩波師妹的父親一手帶大的。我比他們兩個大了六七歲。淩波和老二,從小一起玩耍,一起學武功,長大以後又同時出師,一起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師父臨去的時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顧他們兩個小的。那意思雖然沒有明說,難道我還不明白?淩波,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時我們在天目山,粉色的櫻花開滿了山穀。等到淩波長大,滿山的櫻花也比不過她的可愛……”

“不要說了!”玉流蘇厲聲叫道,“誰要他報什麽知遇之恩!張化冰——他也配麽!他——他——他隻管去報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這一下,輪到馬水清臉色煞白了。

玉流蘇冷冷道:“接

連殺死‘青龍’的三名好手,不留一個活口出來。連王騫,王騫也不曾敵得過。這等功夫,天下有幾人呢!風塵三俠,好厲害啊!”她退後一步,死死盯著馬水清的臉,“我要去告訴青龍的人,如果他們知道張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監成令海的秘密保鏢,他們可決不會放過他。哪怕他張化冰再厲害,善惡到頭,終有個了局。俠義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後一個,也要除掉,除掉這等叛逆!”

馬水清歎道:“蘇小姐,你就這樣恨老二?”

玉流蘇咬緊了嘴唇。她恨。自從看見譚小蕙留下的字條,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著。王騫雖敗,終於挑掉了成令海身邊那個神秘保鏢的麵紗。他冒死逃到飄燈閣,還是為了告訴蘇小姐,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究竟是誰。可憐他和小蕙死的慘。玉流蘇自己,竟還一直在期待這毒蛇有朝一日,會重拾故劍幫助自己複仇,這麽多年,統統看錯了,統統想錯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在翻滾著,仿佛千萬條小蛇在拚命的糾結蠕動。

“你不要恨他。”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著老二這樣做的。你父親死後,淩波師妹落到了他們手裏,受盡折磨。我當時雙腿已斷,瘋了似的要老二救淩波出來。成令海的條件是老二從此要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罵他,說淩波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顏麵去見地下的師父。老二這樣還是不肯,說以身事賊,更是師父和淩波都不能答應的。最後我拔出劍來,以死相逼,為救淩波,我情願在你張化冰麵前自刎。原來你愛她,還不及我!他聽了這話,這才終於點了頭。蘇小姐,你不要責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從進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經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賭博,贏了錢就拿回來給淩波抓藥。他一直留在成令海不能脫身,因為淩波被他們暗中下了藥,解藥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裏也是成令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殺過青龍堂那些殺手,李竹花啊,桑舊亭啊,夏溟啊,王騫啊,他可從來沒有出賣過你。成令海至今不知道,蘇禦史還有你這麽一個義女留在人間,也不知道那些殺手是你派來的。早年間他還提過,要設法把你從奪翠樓贖出來,我便罵他三心二意。當然後來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