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屠龍?上頭早有規定的呀。這是不傳秘籍,禁止帶遊客去觀摩的。我也做不了主的啊。”

退休的船司笑嗬嗬地搓著手。他背後,爐子裏星星的微火一明一滅,吞吐著些些暖意。這才剛剛入冬,雲荒大陸南岸的這座沿海城市,並不是特別的冷。不過老船司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早早就在屋子裏生起了爐子,在椅子墊上毛皮。沒有人來訪的時候,就坐在爐邊讀讀古書,烘烘手。爐子上燉著晚餐的湯,濃濃的醬汁咕嚕咕嚕地翻滾著,吞吐著獨特的食物芳香。

這溫暖的香味,弄得狸貓兒焦灼不安,使勁兒地撓著蘇眠的胳膊。蘇眠也覺得有點餓了。不過,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說服船司。看上去,這個老人的確和藹可親,但他是不是真的像傳聞中那麽好說話呢?

“再說,屠龍戶也不容易,這可是家傳飯碗喲,怎麽會願意給人知道。”

“可是,”蘇眠擺出一臉失望的樣子,眨了眨眼睛,歎息道,“我千裏迢迢地從帝都慕名而來,就是為了一睹屠龍絕技。誰知水漫坪這個地方又很不容易找得到。我這一路上顛倒了三四天,都不曾投對門路。終於有人告訴我,隻有來向您懇求,才能覓得機會,親眼目睹屠龍這門絕技。”

“我知道。”船司點點頭,似有所動,又放低了聲音道,“不過啊,實話跟你講,禁令主要是為了安全。以前沒下禁令的時候,有屠龍戶在人前炫技,結果呢——第二天,混入城裏的鮫人就給他來了個滿門屠殺。”

“老先生,我並不是鮫人啊。”蘇眠說,“我也不喜歡鮫人。”

“我知道你不是。”老船司有些好笑地說,“看你的樣子,是從帝都出來遊玩的官家大小姐吧,以為什麽東西都新奇有趣。我告訴你,屠龍可不是給小姑娘看著開心的事情啊。”

蘇眠微笑:“您可猜錯了,我不是什麽官家大小姐呢。之所以對這種技藝特別有興趣,因為我是個醫士。”

“女醫士?少見,少見哪。”老船司有些意外了。

“敝姓蘇,叫蘇眠。曾經在迦藍宮中供職,是侍奉公主的女醫官,這裏還有帝都太醫局的證明。”蘇眠抱了抱懷裏的狸貓兒,並抽出一張黃黃的紙片兒。

“太醫局的人啊,”老船司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那張來自帝都的信函,把他的一臉的舒適都給刮掉了。太醫局未必那麽有勢力,但在水漫坪小地方,這塊牌子還是有作用的。“早先就有太醫局的人過問屠龍的事情……”

“您就幫個忙吧。”

老船司低頭想了想,說,“我就帶你去吧,不過,你可不能說出去。另外,屠龍戶那邊……”

“我會給他們些辛苦錢的。”蘇眠笑道。

“不不,那倒是不能。”

黃昏時分,海上的天空是鮭魚肚子的橙紅色。

屠龍戶們都住在水漫坪海岸的懸崖頂上,他們的工場——淩房也在那裏。那個地方寸草不生,光禿禿的玄武岩巍然高聳,像一隻伸出的手臂,正指著南方碧落海的方向。頂端的城堡經過長年累月風化,和山石融為猙獰的一體。四周都是絕壁深崖,隻有一條小道通往淩房。而蘇眠就正走在這條道路上。

老船司告訴她,水漫坪的屠龍戶,是一家子十口人,其中能操刀的有祖孫四個。在雲荒大陸南部海岸各個主要港口,都有屠龍戶存在。在有的港口,還不止一家屠龍戶。水漫坪這家人,人數不算多,規模也不大,卻是整個雲荒最出名的。因為這家的祖父曾經親上帝都,為景術帝表演過屠龍技。不過如今祖父年紀大了,很少親自操刀,都是兩個兒子在工作。長子有一個兒子,也已經出師。今天老大出門了,能夠看到的是他家老二,叫支離益。

城門下麵,老船司拉開嗓門喊了幾聲阿益,吊橋就慢慢放了下來。吊橋是原木紮成的,蘇眠走在上麵,覺得腳底濕乎乎鬆鬆軟的。這木頭像是吸飽了海水

,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氣。進去以後就是一條上升的甬道,並不深,四壁都是濕漉漉的,粉刷的灰土早就被潮氣侵蝕殆盡,裸出橫七豎八的岩石。老船司不時地回過頭來,提醒蘇眠看著路。

這裏實在是很破舊,蘇眠心想。

按常理想,屠龍戶們應該收入頗豐。如果沒有一代代屠龍戶們的工作,那麽雲荒大陸上一道黃金命脈就斷掉了。如老船司所說,這都是家族的不傳之秘,隻有他們懂得怎麽做。屠龍雖然不存在任何風險,卻是一項非常複雜技術,屠龍戶家裏的男孩子,都要花費童年的三分之二時間來學習這門技藝,才能夠算得剛剛入門。而具體步驟中又有很多細節,需要畢生的曆練體會,方可臻於化境。所以,連帝都最出色的醫士,都會豔羨屠龍戶的精湛手藝。

可事實上,屠龍戶們無一不是過著貧困而單調的生活。畢生生活在這些個海濱城堡裏麵,年複一年做著同樣的工作,收入僅供糊口。這破城堡也並不屬於他們,而是國家提供的。

走到盡頭就是大廳了。所謂的大廳,倒是大得出奇。房間裏的腥味更加濃烈。一小窗開在離地丈高的地方,露出幾星吝嗇的晚霞。房間的四壁都淹沒在了黑暗中。大廳正中有一個輪廓僵硬的人影。走進一點以後,那人影就向他們慢慢移過來,略微顫了顫,算是向兩位客人行了個禮。

老船司拉著這個叫做支離益的屠龍手,說了幾句話。那人一聲不吭。蘇眠擔憂他會拒絕,他卻回過頭來看了蘇眠一眼。他的眼神和臉一樣,平靜得沒有任何內容,如同這些岩石的一個部分。

蘇眠的想像中,屠龍戶這樣的人,大抵是形貌粗陋的。這個支離益卻說不上難看,輪廓甚至還有些清秀。隻是那種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表情,令人心生厭惡,而剃得幹幹淨淨的光頭,更加重了某種邪惡的印象。

輕微地顫了顫脖子,就算是同意了。

蘇眠竟然舒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