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蘇眠從血液裏厭惡鮫人這種生物。根據古老年代的傳說,她的祖先來自天上一個名叫“雲浮”的美麗國度。但那個國度卻被鮫人們滅亡了,幸存下來的遺族為了活命,失去了重歸天界的能力,成為大地上永遠的流亡者。鮫族,這種來碧落海深處的生物,有著絕美的容貌和冰冷的肌膚,神情仿佛最無辜的嬰孩。每當蘇眠看見他們,總會感到不寒而栗,仿佛在春日的和煦日光中,忽然被狠狠冰了一下。

在帝都迦藍,鮫人作為身價最為昂貴的奴隸,被權貴和巨賈們購買收藏,作為玩賞和享樂的對象。貴人家的鮫人,往往和主人之間有著**關係。那些最為荒唐豔冶的傳聞有關,無不有鮫人摻雜其中。比如景術帝的寵佞雍容,又比如太醫斯悒家的那個女人,雪魚。這也是人們蔑視他們的原因之一。

“其實要看很容易啊。”老船司說。

“呃?”

“鮫人的胸腔啊,我就經常能看見。”

“為什麽?”

“因為,這裏的鮫人是經常死的。死了就能剖開來看看了。”

“……為什麽會經常死?”

“因為屠龍術,想想也是對鮫人的損傷是很大。”老船司說,“這麽多年也沒找到一個好的止血藥方,很多鮫人都會死於失血過多而送命。一方麵呢,就要求屠龍戶的動作越快越好,這樣少流點血。另一方麵,鮫人也最好是年幼點的。那些年紀大了、已經變了身的鮫人。他們的下身已經發育出雌雄區別。手術中除了去掉尾巴之外,還要改造內部器官。手術要拖一個多時辰。除了少數血氣旺盛的鮫人,大部分都當場死在那張台子上了。”

“然後呢?”

“然後,屠龍戶就會把鮫人的胸腔打也開來,徹底肢解。你知道,鮫人皮,鮫人的鰓,鮫人的心髒,都是很值錢的,一件都不能落下。這時你就看看它的心髒是不是在正中間。以前領來的遊客,碰見鮫人死了的,倒多半很高興,這樣就能看個究竟。”

“……那倒也是,死了就能看了。”蘇眠說,“不過我是想問,鮫人死了,屠龍戶不用負責任麽?”

“不用,”老船司笑了,“鮫人死了就算了。”

“算了?可是,鮫人是很名貴的啊。在帝都,一個健康美貌的鮫人,可以買到上萬金銖。相當於一戶小康人家幾百年的收入啊。死一個鮫人,損失太大了。這些人販子肯善罷甘休麽?”

“那倒不至於。誰都知道,這本來也就是難以避免的事情。死了鮫人,主人也都能通情達理,不會太計較的。”老船司說,“說到底……這本來就是不用本錢的買賣啊。”

“不用本錢?”

“是的。這裏的主人,不是正經人販子,而是下碧落海捕捉鮫人的漁家。因為沒有做過手術的鮫人,在陸地上活不長。甩著一條尾巴,動不了。隻能泡在一桶一桶的海水裏。所以,漁家捉上來鮫人,就直接送到海邊的屠龍戶這裏來,做完手術再領回去。傷口養好了,能用新腿走路了,漁家就牽到縣府去出售。那裏有專門的鮫人販子,開了店收購。視年齡雌雄,一個鮫人的收購價大概是四五十個銀毫子吧。對於這些窮苦的漁家來說,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相當於一年打魚所得。如果是滄月螺或者端魚,他們要打上十幾二十船,才能掙回這麽多呢。所以,隻要有一個鮫人活下來,他們就心滿意足了。活不下來,他們也不會太計較。”

“心滿意足?”

“是啊,這些船家,都是些老實的窮人。鮫人對於他們來說,是海神給的意外恩賜。我在這一帶做船司,管理漁船。但凡有漁家捕到鮫人賣回了錢,都會祭神祭祖,還要請同村大吃一頓,叫謝海酒。從中午吃到晚上,村人還要唱歌跳舞點篝火。這種謝海酒,我一年也能喝個十幾回呢。這兩天村子裏也該有的,回頭我帶你去吃。”

“多謝。我想,那一定是很有趣的民俗啦。”

“是啊,也是本地的一大特色。”老船司頗為自豪。

“您說鮫人的

收購價,是四五十的銀毫子?”

“是的,不多啊。據說這裏的鮫人販子收了去,運到首府去,賣給鮫人教養所,價錢要翻上幾十倍?”

“嗯。據我所知,從教養所裏出來,價錢又要翻倍。這時又有一層人販子在收購,少數資質很差的直接賣為苦力,多數賣給各種各樣的伎館,繼續**。之後層層裝裹,層層倒賣,弄到帝都貴族家裏的鮫人,就變成天價的了。”

“唉,”老船司歎了口氣,“冒著生命危險下海的人,得到的隻是零頭。錢都叫那些中間商賺去了。”

“豈止是鮫人買賣。其實無論什麽生意,都是這樣的。”蘇眠說。

“那些商人最可恨。”老船司說。

蘇眠笑了笑。

“真是的,”老船司說,“偶爾也有人販子買了帶尾的鮫人,送過來手術。這時屠龍戶就要分外小心,商人不好纏。他們覺得自己已經花了錢,就對屠龍戶提出各種要求,不小心鮫人死了,他們也會大發脾氣。這時候我就得出麵擺平。”

“他們會拒絕向屠龍戶支付傭金?”蘇眠猜測,“那麽,這些難纏的商人,屠龍戶也可以一開始就拒絕接他們的活兒嘛。”

“那可不成。”老船司說,“按照規定,屠龍戶不能拒絕任何活兒。而且,從來也沒有人向他們付傭金。他們的口糧是官家給的。”

“為什麽會有這種規定?”蘇眠愕然。屠龍戶身懷密不外傳的絕技,照理說也該有很多豐厚的收益以及挑挑揀揀的特權,為什麽——她想問的是,他們會接受這種不合理的規定呢。

“自來就是如此啊。”老船司說。

兩人兀自閑扯。不知不覺間,支離益已經進入手術的關鍵步驟了。他的侄兒繃著一張流汗的臉,湊近了去。因為這是學習重要技術的機會,不知不覺得顯出一點難得的興奮來,一雙不甚有神的眼睛閃啊閃的。

蘇眠深知,屠龍戶不願外人看到手術關鍵的細節,所以依舊站在五步開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