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眠覺得疲倦了,向老船司示意,想要離去。老船司朝支離益使了個眼色,支離益領著他們,回到一開始的那間大廳。天早已全黑,這一回,他點亮了一盞較大的燈。亮光之下,這間屋子顯得十分破敗,但卻也不那麽陰森了,隻是普普通通一間窮人家的客廳而已。

蘇眠急欲離開,卻被老船司拉住了,要她在一張凳子上坐下。

“他家老大的老婆煮了粥宵夜,請客人一起吃的。”老船司說,“這是他家曆來的習慣,不要拒絕。”

蘇眠有些詫異。看看門邊地上,果然坐了一個邋遢的婦人,正朝她謙卑地笑。

過了一會兒,那個少年抱著一大罐子粥和一摞碗出來了。那婦人用手撐著地,艱難地挪了過來。少年把一隻長柄的木勺遞到她手上。她用勺在罐底撈啊撈的,努力地從清水一樣的“粥”裏麵撈出一點稠的來,盛滿了一碗,然後小心翼翼地捧給蘇眠。她一直坐在地上,那碗粥捧得比她的頭頂還要高。蘇眠慌忙接過來,注意她那雙手因為長期撐地行走,粗糙得像腳底一樣。

婦人探著身子,又努力撈了一碗稠粥,捧給老船司。然後才是支離益一家的粥。老船司接過粥來,卻端給了那個少年,把少年手中的碗換給了自己。少年咧了咧嘴,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蘇眠低頭看看,那粥不知是用多少年的糙木禾米熬成的,清湯寡水還泛著鐵鏽紅色。大家悶頭都不說話,悶頭喝粥。一夜勞頓似乎對支離益並無半點影響。少年岩石一樣的臉上,卻已經滲漏出點點倦意。他捧著粥碗咂得山響,很滿足的樣子。少年一點些微的情緒感染了蘇眠,這個夜晚屠戮鮫人的沉暗血色,也漸漸在這合家食粥的溫暖氣氛中漸漸淡去。蘇眠捧起粥碗,決定學老船司,津津有味的喝下去。

忽然,她從碗邊上看見一雙綠眼睛。

海洋的顏色。

蘇眠猛抬頭。那雙眼睛也在看她,依然是謙卑的微笑。那雙眼睛是屬於主婦的。蘇眠再一看,發現那婦人的髒頭巾裏,掉出一綹長發——盡管這頭發枯澀不堪,可也能看出本來是藍色的!

“她是——鮫人麽?”蘇眠猛地放下粥碗,驚呼起來。

“是啊,”老船司頭也不抬地說,“她是鮫人。就是那種劈了

魚尾吃了藥,卻沒長出長腿來的鮫人。”

“為什麽?”

“屠龍戶太貧賤,根本討不到老婆的。”老船司解釋著,“所以他們都是撿這些被扔掉了的鮫人——其中有不算太殘廢,略微能夠自理的,拿來做老婆。”

“他們這些人,總有女兒的吧。”

“他們不養女兒,養不起。女兒又不繼承手藝,所以生下來就殺掉。等到要傳宗接代了,就挑一個在自己手中弄殘了的鮫人。所以屠龍戶們的老婆是鮫人,他們的媽媽是鮫人,祖母也是鮫人……”

“等等……”蘇眠阻住了他。

然而她張著嘴,卻是什麽也說不出。

她記得清清楚楚,鮫人的遺傳是強勢的。人類和鮫人的混血後代,都會天生一條觸目的魚尾。也就是說,都算是鮫人。

“是啊,”老船司看出了她的疑惑,接著說,“其實,他們這些人生下來,也是要劈一次尾巴的,一般就由父親親自操刀。但是嬰兒劈尾之後,更容易死。所以這些屠龍戶人家,都是人丁不旺呢。去年支離益就有一個兒子,生下來三個月做劈尾術。可能因為沒保護好吧,當時就在這裏斷了氣。”

蘇眠沒說話,那個鮫人主婦還在朝她微笑。她忽然覺得,無論如何也喝不下手上的這碗粥了。

老船司半開玩笑道:“正是因為他們和鮫人差不多吧,也都受過劈尾術,所以才會個個都是屠龍能手呢?自己對自己的親族最了解,動起手來會分外麻利些吧?”

鮫人是奴隸,是賤民。屠龍戶,也隻是另一種賤民,另一種奴隸。他們畢生練就的絕技,用於屠殺同族,並且不能獲得任何報酬,不能有任何地位。都是枷鎖中的人,彼此之間,世世代代,冷漠無情地、麻木不仁地、自覺自願地屠殺下去。這才是雲荒的規矩。

蘇眠放下粥碗,盯著表情木然的屠龍戶一家人,盯著支離益,盯著少年,盯著鮫人主婦。她低聲然而認真地說:“我給你們錢,你們離開這裏,不要再做這種無聊營生了。”

支離益從碗邊抬起頭,看了蘇眠一眼,麻木的臉上並無任何表情。那個婦人卻有些驚恐,忙忙地低了頭不再看她。

蘇眠提高了聲音,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他們

連頭也不抬,隻是呼嚕呼嚕喝著水一樣的粥。

“回答我!”蘇眠厲聲說,“——回答我啊!”

“蘇醫士,你這是幹什麽。”老船司苦笑著說,“你讓他回答你,他怎麽回答?”

蘇眠錯愕。

“他們是啞巴啊。每一個屠龍戶,生下來就被灌了啞藥。”

“……”怪不得從來沒聽見他們說話。

“他們是不可能離開這裏的。”老船司歎了一聲。

蘇眠呆了呆。是了,她不該提這樣白癡的要求,這太不像她自己了。她擠出一個笑容:“我知道,跟他們開玩笑的嘛。”

從城堡下來,已經是後半夜了。夜風很冷,聽不見鳴蟲的叫聲。老船司邀請蘇眠一起回他的小屋,烤烤火等待天亮。

今晚的鮫人尾也抱了回來,鄭重地掛在屋簷下。

狸貓兒已經睡著了。蘇眠心想,今晚沒有帶他去看屠龍,真是明智的決定啊。

爐子上熬著的老湯,又冒出了芳香的白煙。老船司的興致也跟著湯的熱度漲了起來,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一邊讚歎著“這可比屠龍戶的粥強多了”,一邊殷勤邀請蘇眠,同來一碗。

“是鮫人肉湯吧?”蘇眠問。

“不錯,鮫人肉比任何一種魚肉都鮮美呢。”老船司被湯的熱氣熏得紅光滿麵,“每次劈下來的魚尾,都拿來辦酒席呢。村裏的老人,才能分一點拿回家熬湯喝,非常滋補的。”

“酒席……”蘇眠悠悠地問,“是所謂謝海席嗎?”

“對啊,本地的風俗。”老船司說,“明天一起來吧,能嚐到最美味的鮫人菜呢。”

“不行啊,”蘇眠笑道,“我趕時間,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那太遺憾了……”老船司一麵吹著熱湯,一麵衷心地歎息著。

蘇眠不再應聲,也不再做什麽。她一心一意等候天亮。窗外,卻還是死寂的冷夜。一片漆黑中,隻見遠處海灘,有光芒隱約起伏。

“大約是漁人們為慶祝捕獲鮫人而點燃篝火吧。”蘇眠無意識的自語著。那火光開始隻是一點兩點,後來就連成線,像一個變形的“人”字。再後來愈燃愈盛,一直蔓延到南方碧落海的深遠處,融入一片無涯的星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