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母竟然順水推舟,把不死藥賜給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吃了不死藥,羿就可以飛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麽辦?他還在從極淵等著宓妃。

“至於冰夷麽,王母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我師父看見機會來了,就說不如這樣好了,先賜婚,把天孫嫁給他。”琰姬說到這裏,終於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沒怎麽想,一口答應了。我就立刻趕來告訴你。”

眼前**過一片淡淡的霧水,風塵裏恍若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飛舞。再過一會兒,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縹緲無際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經完了。

琰姬看我毫無反應,似乎有些惶惑,又說:“看來你的巫羅,還真的有先見之明呢!”

我仍然不說什麽。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實,你不正是喜歡那個冰夷的麽?”

我漠然的點點頭:“是喜歡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氣,緩緩道:“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來沒有像這樣喜歡過,以後也不會了。”

我張開袖子,飄出了十二樓的欄杆。明媚的流嵐在我的耳邊滑過,冰涼而細膩。下墜之中,風灌滿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萬隻飛鳥在衣服裏麵拍打翅膀。我揚起頭,看見琰姬呆呆的伏在樓頭看我,像觀賞一隻折翼的白鶴。

西海的雲,平靜如一片明亮的鏡子,映出我蒼白的臉,沒有表情。我想,天孫留給西海的遺容,應該是恬淡而無望的。

假如白鶴在雲端飛翔的時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輕盈的羽毛,那麽這片羽毛在空中飄浮,盤旋,下墜,直到落入凡塵,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時間?

我不知道。當清涼的水浮上我的麵龐,我緩緩張開眼睛,發現無邊無垠的綠充斥了視野。這裏是人間。

居然沒有死,還是我已然重生?

從水中站起來,素衣濕答答的貼在身上。忽然想起來了。我是在巫羅的不死藥中熏大的,怎麽會死呢?何況,我的衣服上還有青鳥的羽毛,不過又是一場逃逸罷了。撫著淡淡綠痕的衣袖,不覺苦笑。天空劃過一道淡淡的雲煙,如此遙遠。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還在從極淵呢?隻是我決不會再去

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結束這一切,總比他們的所謂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曆史中,為王母織錦的天孫,在出嫁之前死於十二樓頭的一場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罷?關於冰夷,就從此永遠成為一出透明易碎的記憶。

如今我穿著羽衣,無處可去。

很好,也沒有誰知道我在這裏。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涼的水中。不知人間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緣。

水是溫暖的,不像北國冰川。

天黑之後我終於從水裏鑽了出來,考慮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開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見了,不知是不是風吹走了。

我四處望望,於是看見連翹花下麵一個紅撲撲木訥的麵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撿到了呀——”

我有點不好意思,心裏卻恨恨的想,這個泥土一樣的凡人竟然看見了我的身體。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拋給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麽來頭,然後考慮要不要放過他。

他跑得很快,看來是走慣了這裏的山路。我追了一陣,反而被他帶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麵。那人沒有進屋,反而撲進了牛棚裏。

正在好笑,那人竟緊緊的依在老牛身邊,尋求庇護似的。

我看見了那頭老牛,頓時什麽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過去,低聲說:“這位——公子,我無家可歸,能不能,能不能在你這裏借宿一晚?”

牽牛為我做了晚飯,鋪好床鋪,然後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門,自己睡到牛棚裏。

我直直的躺著,盯著小窗外漠漠長天。過了一會兒,我覺得牽牛已經睡著了,於是悄悄出門去。

夜涼如水。

“巫羅,巫羅。”

我看見那隻老牛蹣跚而出,步履輕的不起一點塵埃。它的眼角滿是皺褶,仿佛那裏是兩隻袋子,裏麵飽含著淚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為你找了這樣一個地方,這就是你的家了。天孫,不要走了,嫁給牽牛吧。”

我潸然淚下。

我和牽牛成為恩愛夫妻。牽牛是個老實能幹的農人,

我也就盡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種田的時候,我就在茅屋裏織布。因為工作量不是那麽的大,而且又是為了養家糊口,所以並不令人厭惡。當傳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婦的日子尋求寧靜,我有些麻木。但是牽牛很喜歡,巫羅也說她不用再為我擔憂了。三年後我們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當我的女兒出生以後,巫羅死去了,她是老死的。臨死前我望著她,卻不說什麽。她知道我要什麽,長歎了一聲。

“你的羽衣,在屋後的老槐樹下麵的樹洞裏藏著呢。可是天孫,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動用它。”

牽牛眨著眼睛,不明白我們的意思。巫羅就對他說:“我死以後,你把我的皮剝下來,風幹了,留著。也許……”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許將來有用。”

巫羅咽氣以後,牽牛哭得很厲害。哭完了就去處理那張牛皮。

巫羅說過,下一世她會去南方越國,做一條野狗,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因為我的錯誤,她被罰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時候還會留有一些神力,將來就慢慢的忘卻,徹底的淪為最低賤悲涼的生命。

我找到槐樹裏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舊,染滿塵汙。裏麵裹著那塊箭頭,冰夷的石箭頭。我把石頭捏在手裏,緊緊的,直到手心發紫。

牽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隻有一種藥能夠救他。巫羅給我講過,月亮上有桂樹,那樹皮可是好東西。牽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猶豫了。那張沉重樸實有如泥土的臉,發熱發的通紅,因為急切而掛滿汗滴。

快要收麥子了,牽牛卻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慮:“你放心,我不回西海。隻是到月亮上去。一個晚上就回來。——你看好孩子們。”

這種涼風拂過身邊的感覺,久違了。

廣寒宮不遠,卻也是個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樹,莫名其妙的長得枝繁葉茂。我一邊剝著樹皮,一邊想,這個世上,為什麽孤獨的所在遠遠多過歡樂的地方?

“是啊,為什麽啊……”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氣。

我渾身一磣,這廣寒宮曆來是沒有人居住的。別說沒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沒有。

可是,那裏真的有一個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