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夏交接都是數千萬考生前途攸關的時刻。
作為洪流大軍中的一員,隨著中考分分鍾的逼近,田苗反而覺得心態越來越平穩。
在即將過去一年中,她傾注了十二分的熱情和心力在學業上,可以說能盡的力都已盡到,無論結果怎樣,自己都不會留有遺憾。況且,功夫不負有心人,以這一年的奮鬥成果來看,如無意外,自己絕對能夠穩進四中。
但是,田苗怎麽都想不到,老天卻在最後的時刻跟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讓她原本風平浪靜的生活變得天翻地覆。
中考前的一天,學校下發誌願草表,讓學生們帶回家跟家長一起好好商量。
田苗小心翼翼地將這張寄托了她迄今為止全部希望的薄薄紙片夾在書本裏,滿心歡喜的回到家裏。
當晚,吃過晚飯,謝華揚和章婉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出去散步,而是將正要回房間複習的田苗叫住,三個人一起坐在了客廳裏。
謝華揚先是象征性的關心了一下她跟謝清江近來的學習情況,章婉則在旁邊附和著誇讚田苗如何用功懂事。
然後,一場以拉家常為開端的談話終於轉入正題。
“苗苗,我跟你謝叔叔商量過,打算送你跟清江到國外去念書。這事兒決定得比較倉促,之前也沒跟你們提起過,你不會埋怨我們自作主張吧?”
章婉的話無疑就像晴天裏的一個霹靂,落在了毫無準備的田苗頭上。下意識地,她就將自己最關心的事情問出口:“那中考怎麽辦?”
“既然不讀國內的高中,參不參加中考也都無所謂了,當然,如果你想趁著這個機會檢驗一下自己的學習成績,阿姨也不反對……”
章婉說話時,注意到田苗的臉色似乎不太對勁兒,有些擔心地詢問,“苗苗,你是不是心裏有了什麽想法?阿姨知道你還小,忽然讓你到那麽遠的地方去有些為難你,沒關係,你要是不願意就說出來,叔叔跟阿姨是絕對不會勉強你的。”
坐旁邊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謝華揚這時也放下手中的報紙,緩緩開口:“你章姨說得對,我們提出這個想法來隻是想征詢你一下的意見,不會逼著你做決定,你不要覺得有負擔。”
“沒,沒不願意,就是……覺得有點兒太突然了。章姨和謝叔為什麽會忽然決定讓我們出國呢?”田苗仍抱著一絲期待,鼓起勇氣說出心中的疑問。
“其實是這樣的,清江他小姨一直都在美國定居,上個月打電話回來說,那邊有位很出名的醫生,專門研究出一套針對青少年自閉症的心理療法,你應該也清楚,從你來到家裏後,清江這孩子的狀況好轉了不少,可跟正常的同齡孩子相比還是……我們做父母的不管怎麽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病跟他一輩子,現在既然有了一個不錯的機會,去試試也是好的……苗苗,你就把這件事兒當成阿姨對你的一個懇求吧,有你跟在清江身邊我也放心些,阿姨知道你在念書方麵一直很勤奮,你放心,國外的條件各方麵都很優越,去了以後你在那邊會得到更好的發展。我跟你謝叔叔已經在著手給你們辦簽證了,大約七八月份就能批下來……”
在章婉說這番話的整個過程裏,除了不斷重複機械點頭的動作,田苗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她不怨任何人,從進到謝家那天起,她就告訴自己,要懂得感恩,在這個家裏,要學會逆來順受……
但是當未來真的被別人一手安排時,她才發現,要做到不委屈,不怨恨,到底有多難。
就在這大起大落的一天晚上,田苗第一次品嚐到被失敗以外的東西擊垮的滋味。
……??
田苗邁著有些沉重的腳步慢慢走上二樓。
謝清江正站在書房的門口等她。
田苗知道,謝清江一定是從自己被留在客廳的時候就一直等在那裏,也清楚,謝清江此刻正眼也不眨地望著自己。
可她並沒有看他一眼,而是麵無表情的走過去,徑直走過他麵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背對著慢慢合上門。
她不想看見謝清江那張臉,至少,現在不想。
……??
隔天上學,老師帶領指導填寫報考誌願表時,發現教室裏少了一個學生。
書包還在凳子上放著,課本也在桌麵上擺著,人卻不見了。
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去了哪裏。
田苗逃學了。
謝清江在翻找她的課桌抽屜時,發現了被撕成一堆碎紙片狀的空白誌願表。
● ̄ε ̄●
逃學其實是田苗頭腦一熱的產物,等人坐在公交車裏時,她覺得從未有過的茫然。
田苗不知道這輛車通往哪,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她生活的範圍一直都挺小,從前是福利院,到了謝家之後就是家跟學校永遠的兩點一線,何況身邊還總是黏著個牛皮糖似的謝清江。
這個她生長的城市是她所完全不熟悉的。
現在,除了謝家,她似乎真就沒什麽地方可去了。
公交停靠站到了,電子播報員的聲音異常地大,猛地將她震醒:本站站點,四中。
趕在車門關上之前,田苗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推開左右的人,在周圍異樣的目光中用最快的速度衝下車……
……??
在這一年裏,最壞的情況田苗不是沒想過:如果自己拚盡了全力也沒擠進四中,或者臨門一腳掉鏈子發揮失常了,那怎麽說也得抱著四中門前那大柱子好好痛哭一場。可誰來告訴告訴她現在鬧的這些事兒究竟算哪一出兒?!
就好比一預備參賽的運動員,小宇宙熊熊燃燒得那叫一個旺盛,臨上場時教練走過來潑他一臉冷水,甭去了,你被取消比賽資格了……擱誰在這種處境下都會有被耍一通的感覺吧?
田姑娘現在就鑽進了這麽個牛角尖兒裏,出不來,她自個兒也不想出來。
之前那股子興奮勁這會兒還能真真切切地回想起來,但也隻能更加給她添堵而已。
沒錯兒,田苗最開始是因為莊嚴才想往四中考的,可到後來一門心思想的淨是如何證明自己。那段卯足了勁兒成天拚了老命學習的日子雖然不乏苦和累,但因為心裏有個目標陪伴著她,更多的卻是快樂和滿足……
可這一切到末兒了都打了水漂兒。
早知道是這麽個結果,她還學什麽學,反正謝叔叔有的是本事,隻要自己負責把謝家的寶貝少爺給哄好了,前途什麽的自然不用發愁。
合著自己從頭到尾就是一碎催兒的命,怎麽折騰也翻不出上頭壓下來的五指山。
站在四中的氣派的大門口,田苗慢慢感受著自己心底的苦澀:就在昨天她還做著在這所學校裏讀書的夢,但是現在,那一棟棟大樓仿佛都離她那麽遠,遠得遙不可及……
趁著收發室的門衛大爺在打盹,田苗偷偷溜了進去。她不敢進教學樓,就繞著操場邊緣的圍牆慢慢地兜圈子。
到了不知第多少圈的時候,天上開始下雨,田苗隻穿了件長袖的單衣跑出來,很快,渾身上下裏裏外外都濕了個遍。
最後她躲進了靠著教學樓角落的一個花架子下麵,身體因為過度寒冷而不停地打哆嗦,隻能伸出雙臂用力環抱住自己……
……??
“這位同學,你沒事吧,下這麽大雨怎麽不進樓裏去……田苗?怎麽是你?”
身為值周班長,莊嚴下課時檢查窗台時發現外麵居然有人站在雨裏,還以為是哪個班學生,趕緊舉著傘過去查探情況,走近一看竟是自己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出現的人。
莊嚴的聲音在田苗身後響起,於她而言簡直就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當轉過身看清他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無奈都傾瀉而出,她就像是一頭在荒原裏受傷迷失的小獸,一頭撞進莊嚴懷裏,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起來。
“學長,我……我來不成四中了……我就要出國了……”壓抑了一整天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一樣爆發,後果就是,她連話都說不完整了,斷斷續續地在抽泣的間隙裏往外擠。
“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別急著說話。”在一瞬間的詫異過去後,莊嚴脫下外衣,將被雨淋得渾身冰冷嘴唇發青的她緊緊裹在懷中。
在他的印象中,這個姑娘總是跟爽朗的笑聲聯係在一起,他甚至都很少能看見她沮喪、不開心的時候,更別說像現在這樣情緒激烈外露的模樣。雖然他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在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問太多,隻要借給她一個沉默的肩膀就足夠了。
……??
等到田苗終於覺得自己哭差不多了心裏也暢快了,才開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多丟人,恨不得當即就變成一穿山甲打個地洞鑽進去。
完了,這會兒自己在學長心中的形象全毀徹底了,不知道他會怎麽看自己……
想到這,田苗從莊嚴懷中掙脫,抬起兩隻核桃似的腫眼泡兒去看他。
“你看你,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身,挺漂亮一臉蛋兒愣是給哭成大花貓了,真不像話。”莊嚴強忍著笑意,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塊素白的帕子輕輕給她擦臉,那語氣溫柔得讓田姑娘產生了自己要是用力掐一把肯定能掐出許多水來的幻覺。
“對不起,學長,我……”
“你又沒做錯,跟我道什麽歉,”莊嚴嘴邊的笑意比起剛才更為明顯,“傻丫頭,不管你去哪總是要回來的,我人又不走,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都在這兒等你。”
“真的?那,一言為定?”田苗吸溜兩下鼻子,眼也不眨地望著他,試探著開口。
“行,一言為定。”莊嚴伸出手跟她打鉤,之後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他笑起來時,不光是唇,就連好看的眼、俊秀的眉也都跟著變得彎彎的,讓人打心裏頭都暖暖的。
“學長,你能不能把這個手絹送我,我就快走了,想留個紀念……”
“送別禮物哪有送人這麽隨便的東西,你這個小腦瓜兒裏成天都在想些什麽啊……也成,你想要就拿去,回頭我再送你別的,還有記得以後千萬別叫我學長,一口一個學長的都把我叫老了,還是直接叫名字聽著順耳。”
“謝謝學……”
“恩?”
“謝謝你,莊嚴。”田苗臉一紅,終於破涕為笑。
……??
傍晚,田苗跟莊嚴手牽手回到學校,在校門口遇到了一身狼狽的魏晉和謝清江。
田苗下意識抽回手,莊嚴安撫地拍拍她,兩人相視一笑,自己卻不知道這幅情景落在別人眼中有多麽曖昧。
魏晉目光陰沉地打量著麵前這兩個人,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他一把將田苗拽到自己手邊來,這麽一來,莊嚴就被毫不客氣地晾在原地。
“幹什麽啊你,別老毛毛躁躁拉拉扯扯的。”田苗不悅,皺眉甩開他。
“你說,你跟那小子到底怎麽回事兒?”魏晉抹了一把順著頭發滴到臉上的雨水。
田苗雖然不爽他的語氣,但看他為了找自己搞成這樣兒,心裏大為愧疚,態度也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還能有什麽事兒,下雨了,我沒帶傘,他送我回來唄。”
“沒事兒?沒事兒你倆剛才手擱那兒幹嘛呢,我可什麽都看見了。”
魏晉這話剛出嘴,田苗臉色就跟著“倏”地掉了下去:“看見個屁,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那麽齷齪!”
“我再齷齪也比那些就會假正經騙小姑娘的偽君子強,”魏晉也火了,“要麽你以後離他遠點兒,要麽就別怪我給他找不自在!”
田苗深呼出口氣,扭頭對站在旁邊一臉尷尬的莊嚴說:“學長,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兒真特別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
莊嚴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那……我就這走了,你早點回去把身上濕衣服給換了,要不容易感冒。”
……??
莊嚴走了,田苗回身衝著魏晉冷笑:“魏晉,你把自己當誰了?我交什麽朋友跟誰誰在一起,那都是我的自由,你覺得你管的著我麽?”
說這話時,田苗明顯感覺自己手在發抖,腳底涼冰冰的。她這口怨氣堵在心窩兒裏一天一宿了,現在誰來招惹她,誰就是活該找死。
魏晉被她拿話噎得直瞪眼,最後邊跺腳邊扯著脖子喊:“行,就算我管不著你,謝三兒呢?謝叔叔把你領回家是個什麽意思不用我說,你自個兒心裏明鏡兒似的,打那之後謝三兒就死心塌地守著你,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對你是打心眼裏兒實心實意的好,你知不知道今天他為了找你跑到江邊兒去,把腳都給崴了……”
“我告兒你魏晉,你的那些軟底子我不愛翻,你也犯不著總想拿誰來壓我,別的不說,你去問問謝清江,他做的那些事兒裏有幾個是我求他的,有麽?都是他上趕著一廂情願的,從沒問過我願意不願意,憑什麽我就非得領情不可?今天我就把話擱在這兒,我不稀罕!從前他對我一百個好,大不了以後我用一千個還!謝家收我養我,我就隻聽謝叔章姨的話,別的人我誰都不虧欠,你丫就算厲害到管天管地,我心裏愛想什麽就想什麽你也拿我沒轍!”話是田苗在氣頭上走嘴說出來的,可是當她狠狠發泄過以後,看著謝清江背對著自己一瘸一拐離開的身影,心情卻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等著吧,總有你後悔的那天。”
魏晉也走了,走的時候留下這麽一句話給她。
田苗站在原地,鼻子一酸,眼淚就這麽落了下來。
魏晉說的對,不用等到哪天,現在她就已經快把腸子都悔青了。
謝清江沒錯,錯的是她,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把火可勁兒往那個人身上撒,說白了還不就是仗著他受氣包當慣了,對著自己時總是一副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模樣,簡直就像個活動的人形沙袋,任打任罵都不會還口。但是這次她把話說的這麽重,他還能像以前那樣當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麽?
田苗其實很想追上去問問他,是不是願意原諒自己剛才說的那些氣話。
可轉念一想,謝清江正是自己被迫放棄中考出國的根源,剛邁出的腳步又縮了回來……
田苗心裏此刻完全亂成了一團麻,她其實隻想讓自己覺得好過點兒,卻不曾想最後竟讓所有人都陪著她一起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