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小組的成員列隊完畢,跑步至大門口,其中一人滑開車門,其他人迅速竄入車廂。幾輛車開動,朝著不同方向散去,就像一朵乍開即敗的曇花。很快,門口隻剩一輛車,車裏是於默、張複興和小五。
F組新晉隊長梁華跑到郭愷辦公室,推門進來,不想梁雲生也在裏麵,他立刻退出來,帶上門。在消防通道等候片刻,聽見一陣腳步聲,才走出來。
梁華進門大聲質問:“張美娜不來,你也不能讓食堂阿姨濫竽充數啊。”
郭愷說:“來了啊,我親自出山,好說歹說才把她哄到你們隊做領航員。她非常尊重我。”
梁華恍然大悟,“打飯阿姨就是張美娜?”
“不然呢?她本來打算退休,是我勸她發揮餘熱。”
梁華一本正經說:“時震救援不是兒戲,領航員需要熟記時環的情況,具體到每一天每一條街道。”
郭愷頗為神秘地問:“你知道美娜阿姨之前是做什麽的嗎?”
“難道她曾經也是時震救援隊員?”
“不,她曾是話務員,跟領航員工作內容非常接近,相信她可以勝任,而且,你別看她歲數不小,記性卻非常好。她熟悉救援隊每個成員的口味。時間緊迫,我跟你們一塊走。”
梁華一臉嫌棄,其他幾個救援小組都是人員齊整,回看他帶領的隊伍,簡直生不如死。他想起之前背過的課文“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當時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幾句話鐫刻到腦中,以為過後會忘得一幹二淨,像潮水席卷寫在海灘上的陰文,沒想到像膝跳反應,任何時候擊打都能迅速反饋,脫口而出,變成一種本能。有時候,填鴨的營養不僅可以催肥,也能讓我們受益。正因之前的死記硬背,才有如今的活學活用。
聊勝於無,眼下梁華隻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郭愷也坐上他們的車,一起來到第四時環時障附近。
時震救援隊成員站在時障外麵,為此次營救做最後的準備,有的人檢查行裝和武器,有的與家人通話——三輛救護車泊在周圍,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雖然經曆過幾年發展與改進,時震救援仍然充滿危險,一旦發生意外,就會跟被困者一樣囿於過去的時環,其結果就是像於默一樣被“融化”。就算順利撤退,隻要超出時限,仍然在劫難逃,不確定性還在於“融化”的部位是隨機的。
郭愷說:“進入第四時環,立刻驅車趕往太和電子城,A組負責摸清情況,B組接應,剩下幾組負責把人帶出來。有問題嗎?”
眾人齊聲回複:“沒有!”
張複興是唯一例外。
眾人一起盯著他。
張複興不好意思地說:“我想方便一下,方便嗎?”
*
車載收音機播放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過去我不知什麽是寬廣胸懷,過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過去我幻想的未來可不是現在,現在才似乎清楚什麽是未來,噢~噢~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電子城外,於默平穩泊好汽車,正準備解開安全帶,梁華說:“你留在這裏。”
於默不服氣,“我不是已經實習完了嗎?”
梁華不作解釋,招呼張複興和小五下車。
於默指著小五說:“我比他還有經驗呢。”
“服從指揮。”梁華拉開車門跳下來。
於默有些生氣,捶了一下方向盤。
電子城一共五層,用隔斷劃分出大小不一的商鋪,銷售的產品多以台式電腦、複讀機、遊戲機、VCD機和DVD機為主,也有不少販賣盜版碟的攤鋪。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這些時下流行的影像製品會在未來幾年迅速遭到淘汰,媒介、存儲與運算會成為未來十幾年的主題;未來的未來呢,誰也不敢妄言,多少信誓旦旦的預測變成打臉,要麽遠遠超出現實(儒勒·凡爾納在1904年的小說《主宰世界的人》中就預言了飛車),要麽大大低於現實(1977年,數字設備公司總裁肯·奧爾森就在波士頓召開的世界未來學大會上發言:人們沒有理由想要在家裏擁有一台電腦)。
幾個救援小組依次進入電子城,有人去堵後門,有人控製入口,剩下的爬樓梯來到五樓。
梁華和小五齊頭並進,張複興拉胯,爬到一半嚷著要歇息,其他小組的成員紛紛超過他。梁華和小五隻好下樓,一左一右攜張複興爬樓。三人來到五樓較大一間庫房,救援隊正在與對方僵持。
幾人手腳被捆,嘴巴被黑色膠帶粘死,搡作一團。
陳敢抬起雙手說:“我們不想傷害誰,我們隻是帶走原本不屬於這裏的人,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影響和傷害。”
其中一個戴著棒球帽的人說:“這些人是妖怪。”
陳敢順勢說:“我們就是來抓妖怪。”
棒球帽連忙說:“快把他們帶走。”
事情出奇順利。
對方並沒有阻止救援隊,反而提供一條逃離路線,幫著把地上的人拉起來,往外趕。電子城有一個上貨的平台,由發動機、雙滑輪、鋼絲繩和鐵板焊成的貨箱組成。救援隊和他們一起把被困者放牧到貨箱,分批次從五樓運下。梁華打量被困者,他們的嘴巴被封堵,眼睛卻在不停說話,他“聽不明白”,但能感覺到他們的“難言之隱”。
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三伏天,棒球帽卻戴了一雙線織的勞保手套。梁華注意到他伸手拉動牆上的開關時,手腕處是透明的,手跟胳膊分離。梁華迅速反應過來,被捆綁的人不是被困者,施暴的人才是。
梁華本來已經站在貨箱,在貨箱下降之時跳出來,扯掉棒球帽的手套,“你是被困者?”
棒球帽眼看露出破綻,轉身就跑,另外幾個同夥也跟著離開。
梁華還沒追回倉庫,就聽見槍聲,立刻停下腳步,掏出手槍。與此同時,小五跟上來,站在梁華身後。小五臉色發白,嘴唇不住顫抖。梁華本來對他有些排斥,此刻覺得他就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本能站在他身前。
小五咬著牙點點頭,掏出手槍。
梁華幫他打開保險,拍拍他肩膀。
他們先後進入庫房,梁華看見陳敢和幾個隊員躲在幾台笨重的顯示器後麵,朝裏麵放槍,音像製品散落一地,有《賭俠》《笑傲江湖》《西西裏的美麗傳說》《 La fidélité 》(讓人想入非非的《情欲寫真》,一段由蘇菲·瑪索挑起的三角戀)《猜火車》(封麵上印著被閹割過的經典旁白:選擇你的未來,選擇生活)。
梁華安頓好小五,摸到陳敢旁邊。
梁華說:“別開槍,這些人是被困者。”
陳敢說:“是他們先開槍,我隻是反擊。這些人不是普通的被困者,他們根本不想離開這裏。既然不想離開,隻能清除掉。”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服從指揮!”
子彈擊中笨重的電腦顯示器,空氣中除了火藥味,還有燒焦的味道,濃煙很快冒出,熏眼刺鼻。他們點燃音像製品。
梁華被迫應戰,就地一滾,半跪在地上,射出幾槍。煙霧嗆得他不住咳嗽。他看見一個朦朧的人影跑過,立刻追上去。梁華看不清他的臉,但認出那頂棒球帽。
棒球帽跑到倉庫外麵,擠進人群。
梁華舉槍瞄準,全是摩肩接踵的顧客,不得不把槍別回腰間。梁華跑到三層,不見棒球帽蹤影。梁華爬上一個玻璃展示櫃,舉目四望,發現棒球帽拐進消防通道。梁華跳下來,分開人群,朝樓梯口跑去。他剛剛邁進去,差點被埋伏在樓梯裏麵的人射中,子彈擦著他的臉頰,蹭破一點皮。他感覺不到疼,隻是有點熱。梁華拔槍還擊,子彈砸在牆上,錚錚作響。槍聲漸息,梁華探出半個身位,確認棒球帽逃離,繼續追趕。
梁華在後巷捕捉到他的身影,喊了兩聲,隻換來子彈回應。梁華瞄準對方背心,開槍之際又歎息著收槍,目送他遠去。眼看棒球帽就要逃出梁華的視線,卻突然倒地。小五出現在梁華身後,朝棒球帽背心開了一槍。
梁華撥拉開小五的手槍,說:“誰讓你開槍的?”
小五慌張又結巴地辯解:“他——你——我——”
“我們是來救人,不是殺人。”
小五有些委屈,但欲言又止。
梁華快速跑到棒球帽身邊,檢查他的傷勢,子彈穿過他的腹下,掀開衣服,那裏也有一塊透明,如果子彈稍微偏離,打中透明部位,就會從他身體穿過。情況不容樂觀,但應該死不了。
“忍一忍,我送你去醫院。”梁華半跪在棒球帽身邊。
“用不著你假惺惺。”
梁華不顧他反對,架起棒球帽,被他用力推開。
“開槍啊。”
“去醫院。”
“現在慈悲了,剛才為什麽要趕盡殺絕。”
“是你們先開槍。”
“放屁!先開槍的是你們,我們隻是正當防衛。”棒球帽掙著說,吐出一口鮮血。
說實話,他根本沒想到救援隊會對被困者主動發難。梁華想到他進入倉庫之前聽到槍聲,理所當然認為是對方率先舉槍射擊,加上陳敢的反饋,更加板上釘釘;就像他經曆過多次時震救援,大部分被困者迫切渴望離開,沒人願意在時環多待一秒。過去即地獄。
梁華終於把棒球帽放下來,問:“為什麽不想離開?”
“我告訴你為什麽:我困在這裏二十年,一直等待救援,你們在哪裏?我們受夠了,每一年不斷重複,而我們這些‘外來者’的時間拚命向前。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利用這個設計?我們幾個想明白了,能活一年是一年,在原先的世界和時代,我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小市民,在這裏可以做大人物,在那裏我們身無分文,在這裏腰纏萬貫。我們可以成為城市的主宰,為什麽離開?”
“可是你們不屬於這裏,待下去,遲早會被完全‘融化’。”梁華盯著他業已透明的手腕。
“至少在此之前,我們能夠體驗原先世界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的經曆。你們來救我,但我並不想離開,是不是應該尊重我的選擇。不管我們造成什麽樣的破壞和改變,到了下一年,一切恢複如常。還是說,我們做的事情會改變未來走向?”
這是梁華諸多救援生涯第一次遇見不想離開的被困者。他從未征求過被困者意願;救你,與你無關。誰不願被拯救呢?
梁華遲疑片刻,說:“你走吧。”
棒球帽捂著傷口站起來,慢慢離開。
小五跑過來,問:“為什麽放他走?”
梁華看了他一眼,轉身說:“我們又不是來抓人。陳敢也好,周群也罷,你想要跟誰打報告請便。”
“我會保守秘密。”小五立刻表態,稍頓一下又說,“謝謝你。”
梁華哼了一聲,充作回應。
張複興趕到現場,看見地上的血跡,問是誰受傷。梁華不跟他過多解釋,隻說收隊,三人趕往電子城門口,鑽進汽車。
於默問:“人呢?”
梁華回答:“死了。”
“怎麽回事?”
“你這麽感興趣,不然你來寫報告?”
於默上了京港澳高速,一路狂奔至望都服務區。
張複興帶小五去啟動傳送點,於默和梁華把車停在服務區停車場。後視鏡映出梁華不安的神色,作為一名優秀的時震救援者,他思考的範疇過於狹隘了。當然,不能簡單怪罪梁華,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來,被困者都是在黑暗中盼望黎明,而救援隊是那道曙光。
梁華和於默與張複興匯合後,傳送點已經就緒,四人依次跳入其中,沒能看到守候在時障另一側的後勤。梁華兀自納罕,向前走去,大約兩分鍾後,他們碰壁了。這是結結實實的碰壁,走在最前麵的張複興被彈回來,就像有人迎麵給了他一拳。但是他們看不見這個“有人”,眼前空空如也。梁華讓小五照顧張複興,伸出雙手,慢慢試探,像是盲人進入陌生的房間,尋找牆壁。他摸到那層透明的屏障,觸感冰冷。
他馬上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時障向外擴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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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華不太習慣跟機器人打交道,少了一些煙火氣息。人工智能烹飪可以精確克數、食材和溫度(油溫不等於火候),味道卻不敢恭維。
他跟郭愷坐在一張餐桌,將時障向外擴的消息告訴後者。
郭愷放下筷子,說:“我知道了。”郭愷看見梁雲生端著餐盤張望,喊了他一生,伸手示意,“這件事得跟你父親說,所有與技術相關的問題,梁雲生是唯一答案。”郭愷扭頭發現梁華已經離開。
梁雲生坐在梁華剛才的位置。時震救援中心的人都知道,梁華從不跟梁雲生共處一室,即使是食堂這種相對開放的空間,兩人有點不共戴天的意思。他們體內仿佛安裝著一塊擁有超級磁力的吸鐵石,永遠同性相斥,隻要進入彼此的磁場,一方向前,另一方勢必退後,硬是摁住他們往一塊堆兒湊,隻會感受到強勁的斥力。
郭愷歎口氣,隻能繼續擔任傳聲筒的角色,與梁雲生對接。
梁雲生問:“襲擊是怎麽回事?”
“被困者與我們的人發生衝突,他們組建了一個團體,冒著隨時可能死亡的危險,對抗過去。他們不願離開時區,不願被救援。我們死了兩個隊員,傷五個,損失慘重,不過全殲對方。”
梁雲生對郭愷的態度明顯有些不滿,“你這個轉折想表達什麽?救援隊存在的意義不是殺戮。”
“那也不能被殺戮啊?”
梁雲生和郭愷吵了兩句,誰也說服不了誰。梁雲生和郭愷最初組建救援隊,他負責技術支持,郭愷負責救援,他們從1983年(第三時環)和2000年(第四時環)救出的被困者多達上千人,因為或多或少難以預測的意外,不少夥計沒能在時限內及時返回,身上多少都有些透明的部位,隻要大腦無礙,就不會造成死亡,不過——轉折用在這裏才合理啊——會產生後遺症和並發症,透明部位會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擴大,壽命大打折扣,“融化”的部位不同,折扣的力度各異,如果“融化”的是耳朵,那麽“患者”麵部很快就會遭殃,如果是腳,則是不幸中的萬幸。結合被困者和自身經曆,“融化”通常從雙手開始。
郭愷和梁雲生麵麵相覷幾分鍾,還是郭愷先發問:“時障怎麽回事?”
“外擴了。幾個小組撤退路線不同,他們從四麵八方映證了第四時環外擴現象,初步預測,向外延展了一百多米。”
“怎麽可能,將近二十年,時障範圍都沒有改變,難道又是時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