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防震減災科普區”出來,衝到大門外,梁華看見兩個保安倒在地上。往外跑的過程中,張複興突然摔倒。梁華這才發現,他的腹部不斷湧出溫熱的鮮血。梁華立刻用手摁住張複興的傷口,後者吃痛地叫了一聲。梁華遠遠看見門外的小五,招呼他過來幫忙,兩個人架著張複興上車。

三個男人擠在後排,慧子坐在副駕駛。

張複興是F組的醫護人員,往常都是他幫別人急救,現在輪到他“享受”一次眾星捧月的待遇。梁華和小五手忙腳亂地幫他止血、包紮。

梁華衝於默喊道:“快開車,上高速。”

於默回頭看見梁華蒼白的臉,踩離合、掛擋、給油,向後退了一把,換擋,車身顫抖著彈射出去。

於默剛拐了一個彎,就被一輛車迎麵撞上,索性力度和角度都不致命,他們的車還能開,透過後視鏡,於默發現兩三輛車在緊緊咬著,剛才那些人陰魂不散。

梁華連忙聯係張美娜,讓她提供“實時路況”。梁華把張複興交給小五,專心致誌為於默導航。他們逐漸跟後車拉開距離,不過沒有輕易甩掉追車,對方跟他們一樣,似乎對“接下來”的交通了如指掌。梁華幾次設障,都被對方輕鬆避開雷區。電光石火間,他來不及細嚼慢咽眼前發生的一幕幕,隻是隱約覺得對方來曆不淺。

於默的車技發揮作用,配合張美娜的指示,車身像魚兒一般在車流中穿梭,遊刃有餘地玩著這場貓鼠遊戲。出乎意料的是,於默偏離了預定路線,沒能來順利來到高速口,從中山路到談固大街,向南走裕華路,向西拐到東大街,繞了一大圈,又回到科技館。

梁華大聲質問:“怎麽又繞回來了?”

“吼什麽吼,再吼你自己開。”

此時,路盡頭出現一排汽車,紛紛橫亙在路口,後麵的追車堵截了去路。

慧子說:“我知道怎麽甩掉他們。”

梁華等她的下文,慧子卻戛然而止。

梁華隻好問她:“怎麽甩掉?”

“回我們的時代。”

“可是時障距離這裏還有很遠。大偉必須盡快得到救治,而且,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我必須對所有人負責。”

慧子說:“與時障無關,回科技館,我有辦法救他。”

梁華現在需要的就是一錘定音的篤定,他沒有餘裕的時間和精力提出懷疑,讓於默開車回科技館。

於默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盤,汽車竟然衝著階梯駛去,咯噔咯噔地爬上去,終於趕在汽車報廢邊緣登頂。

眾人下車,梁華和小五一左一右架著張複興,不知道的還以為張複興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死亡本就是一場醒不來的宿醉。

慧子理所當然統籌局麵,“去飛船殘骸。”

慧子說完在前麵帶路。

梁華選擇相信她,不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多麽離奇、失真、瘋狂,梁華都將毫無保留地相信她。一方麵,張複興的傷勢讓他失去主張,另一方麵,對方的攻勢讓他無暇思考。還有一層似有若無的心理原因,他對慧子有一種天然的好感。

一行人跑了不遠,梁華突然感到張複興變沉,他已經無法發力,整個身子壓在梁華身上。梁華急忙跪下來,讓張複興靠在身上。

張複興虛弱地問:“你能不能告訴我,張美娜到底是誰?”

“回去你就知道了。”

張複興搖搖頭,“我回不去了。”

“我一定會把你帶回去,我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梁華語氣篤定。活著回去,活著回來。

說話的功夫,蒙麵人追上來,用一把式樣怪異的手槍瞄準梁華,發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一團光幕。這讓梁華想起時間膨脹,可以將包裹之內的時間流速變慢。

張複興用力推開梁華,掙起身子,替他擋下射擊,隻見張複興迅速衰老,從中年變成晚年,行將就木,垂垂老矣。這不是時間膨脹,恰恰相反,被射中之人的時間流速加快了,瞬間老去,走到生命盡頭。張複興瞬間度過餘生。以正常時間流速為參照係,張複興在時環度過的時間早已超出時限,他迅速“融化”,腦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

梁華來不及悲痛,隻能拋下張複興枯瘦如柴的屍體,跟於默、小五和慧子一起來到門口的宇宙飛船殘骸旁邊。

梁華幾乎是在科技館長大,印象中,這裏從沒有什麽宇宙飛船殘骸模型,而是一艘退役的軍用直升機,用來激發小孩的興趣,吸引他們走進科技館。

慧子把手掌貼在殘骸外側,破舊殘蝕的機身突然發出幾道耀眼光芒,像是一條條受驚的白蛇。哢嚓一聲,艙門打開,降下一副舷梯。梁華還在目瞪口呆,慧子把他轟上去,隨即關上艙門。梁華反應過來,猛地驚覺,這是作繭自縛啊。就算模型暫時可以阻隔蒙麵人的追擊,但他們已無路可逃。

於默問慧子:“別告訴我,這是真的宇宙飛船?”

慧子說:“這是真的宇宙飛船。”

於默說:“我們要駕駛飛船逃出生天?”

“是,也不是。飛船已經嚴重損壞,無法啟動。時空艙還可以跳躍,進入其他時空,甩開追擊者。”

慧子帶他們進入時空艙,輕觸麵板,原本殘破、灰暗的內壁變得流光溢彩,顯示出一排光煤按鍵。慧子伸展雙臂,左右手同時敲擊,仿佛在編織一場精密無比的打擊樂。

霎時間,梁華感到一陣心慌,這是劇烈提速帶來的失重感和輕微眩暈、反胃。他猛地想起張複興,要跟他確定一下是否出現類似排異反應,才想起張複興已經不再。回不去了。梁華握緊拳頭,憋住眼淚。

主觀時間過去兩分鍾左右,梁華感到一陣顛簸,像飛機遇見氣流,還能聽到嗶剝的聲音。時空艙內溫度驟升,他的掌心不斷溢出汗水。他看了慧子一眼,後者幾乎麵無表情,把他提問的衝動扼殺:在我們被烤熟之前,能否順利抵達?

就在這時,梁華懸著的心落下,時空艙軟著陸了。

艙門打開之前,慧子輕擊艙壁,一扇內置門滑開,慧子從裏麵取出三個膠囊大小的物件,交到他們手中。他們依照慧子的吩咐擰開膠囊——事到如今,梁華的世界觀已經被科技洗禮和顛覆,完全亦步亦趨——裏麵是三件薄如蟬翼的透明薄膜,看上去和觸感都與保鮮膜無異,他們按照慧子的提示將薄膜裹在身上,薄膜仿佛擁有生命,依據他們的身形,織成一件包裹全身的皮膚衣。梁華注意到,慧子並沒有穿戴這身裝備,這為他的懷疑提供了新的證據:她不屬於我們的年代。

“外麵的世界已經不適宜人類生存,這是必備的防護措施。”慧子說畢,艙門打開,他們依次走出時空艙。

撲麵而來的荒涼與貧瘠幾乎讓梁華窒息,所見之處是一片焦土,看不到任何動植物存在的痕跡,更沒有城市或者村莊的輪廓,文明仿佛灰飛煙滅。

梁華最先反應過來,說:“我知道了,這是過去!難道我們進入奇點?”

慧子搖搖頭,“恰恰相反,這是未來。”

飛沙走石,昏天暗地,一派末日景象,若非慧子提醒,梁華以為他們來到一座地外行星。梁華很少在腦海刻畫未來,在他有限的預想中,未來是欣欣向榮和生機勃勃,人人衣食無憂,家家歡聲笑語,他樂觀著美好的未來。他也從一些科幻電影中看到過末日,但總覺得是導演的危言聳聽和嘩眾取寵。沒錯,人類天生擁有破壞欲,但頂多是爭奪地盤與資源的窩裏鬥,除非是特別反社會型人格,一般沒人想要毀滅世界。

梁華難以置信,“這是未來?哪一年呢?”

“距離你們的時代約五個世紀,公元2513年。”

“發生了什麽?小行星撞擊地球?還是火山爆發、海嘯?”

“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未來五百年間,這顆行星上爆發了兩次全麵戰爭以及超過四千場局部戰爭,一次站在核毀滅的懸崖邊緣,三次殃及全物種的極端生態危機[1],終於,臭氧層遭到破壞,地球變成煉獄。人們打了一個又一個補丁,直到千瘡百孔,生態係統徹底報廢。”

於默打斷慧子,說:“所以說,你來自未來?”

梁華說:“比起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我更關心未來的人去了哪裏?”

“還用問嗎?肯定是滅絕了。不對,”於默打量著慧子,“你還活著!”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2513年,破壞殆盡的地球終於讓所有國家和派係走到一起,成立議會。首腦們商量應對之策,最後找到兩個可行之計,第一,離開地球,尋找其他宜居類地行星,第二,時間移民。人們最終決定兩條路走,一邊建造行星級別的宇宙飛船,一邊研究時間旅行。未來科學家們找到一條通往過去的路徑,他們的想法是,回到過去的地球,再將過去的人類殺光,占領地球。議會通過這項決定,把移民的時間選在2000年:那時人類社會的基建大體完成,生態環境比較健康。最初,議會決定派出一支軍隊到2000年,消滅人類武裝,後來,科學家們發明更加環保高效的武器,可以對生活在2000年的人類定向打擊,將其緩慢蒸發。未來人類就可以大搖大擺光臨空城,成為新的主人。”

梁華吃驚望著慧子,她說這一切的時候波瀾不驚——自從遇見她,還沒見她笑過,誠然,他們一直在逃命,笑容顯得不合時宜,可是她臉上也沒出現其他表情,應該是麵無表情——就像做報告的官員,談論一些事不關己的數據。

關於人性善惡論,梁華是這麽看待,個體難免有私欲,做出一些違反普世價值觀的壞事,但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是向善和積極的。聽完慧子敘述,他的價值觀有些動搖。想想也是,作為整體的文明肯定具有侵略性和動物性(高級動物也是動物,不會因為定語而不同),生存是第一要務。人類不正是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危險的敵人才爬到食物鏈頂端?

過去的人類不過是新的敵人。

於默問:“你們對我們做了什麽?陷入過去的人為什麽會‘融化’?”

“維度。宇宙維度不僅是整數,還存在2。5維、3。4維等等,清除人類的計劃是把過去的人折疊進四維與五維之間。就像你們身上包裹的衣服,他們製造了一個可以包裹地球的薄膜,根據人類的信息素精準打擊,不必擔心破壞生態。殺死過去的人,給未來的人騰出空間,就像老人離家出走或者上山自殺,減輕子孫的負擔。他們覺得,你們應該具備這種犧牲的覺悟。”

一直沒有發表言論的小五不停重複,像是質問,也像自問:“人怎麽會這樣?”

於默還保持著清醒,麵對突如其來的壓力和破壞,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加堅韌。她說:“但是你們沒有成功不是嗎?”

“他們沒有成功。時間移民公布之際,許多社會團體發聲,嚴厲聲討這種野蠻而粗暴的行為,甚至有人暗中破壞,於當局打開2000年大門之時,幹擾發射器,造成參數混亂,但沒有完全阻止,隻是將時空壓縮,薄膜內的時空進入史前時代。人類當時的科技水平不足以穿透薄膜。本來,這件事就這樣了,沒想到被壓縮的薄膜開始膨脹,每膨脹一次就形成一個時環,隨著時環麵積增加,內裏的時空因為壓力減小變得逸散,逐漸趨近2000年。”

困擾梁華十幾年的問題終於有了明確而清晰的解答,隻是他怎麽都不會想到,這竟然是未來人類對祖先的一次刁難。

梁華怔怔問道:“你也是來侵略我們的嗎?”

“我是來拯救你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進入奇點,開啟黑洞,將薄膜吸附進去。我的使命就是關停這次時間災害。他們同樣破壞我們的行動,飛船受到襲擊,我沒能直接進入奇點,降落到2000年,而且弄丟關停設備。關於這段記憶,我一片空白,什麽也加載不出來。我一邊尋找關停設備,一邊使用未來科技合成黑洞,兩者都不樂觀,合成黑洞需要的能量太大。”

梁華迅速咀嚼、消化慧子的講述,腦海中勾畫著一幕幕衝擊與對撞,猛然想到一個頗為嚴峻的問題,問:“時障擴大了,卻沒有發生第五次時震,這是怎麽回事?”

“不,第五次時震馬上就要來臨,而且,這一次將會吞噬整個地球,屆時,所有人類都會消失。薄膜內的時間已經來到2000年,時障才會緩慢擴張,為最後一次時震做準備。我去2000年就是為了尋找關停設備,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最後一個問題。”梁華問道,“你為什麽偷偷拍攝我母親?”

“受人之托。‘如果有時間,請你幫我拍一些他們的視頻。’這是委托人梁雲生的原話。”慧子輕輕叩擊太陽係,從她眼中投射出一段全息投影視頻,畫麵中是梁雲生,因為梁雲生是正對著慧子錄製的視頻,看起來就像與梁華對視,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父親的目光有過交集。

視頻中是梁雲生的辦公室,他跟慧子一起在電腦前觀看。

慧子說:“這是行蹤複原儀,可以為時震救援提供幫助。”

梁雲生說:“很棒的發明。”

慧子說:“我要去2000年,繼續尋找關停設備,完成我的使命。”

梁雲生看著慧子(梁雲生看著梁華),說:“如果有時間,請你幫我拍一些他們的視頻。我在2000年的妻兒,我很想他們。”

“你為什麽不去親自看望他們?”

梁雲生脫掉終年不換的白襯衫,他雙手仍在,兩條胳膊卻不翼而飛,“自從可以通過時障,我每天都去,不敢進小區,就藏在馬路對麵的槐樹後麵遠遠看一眼。開始我還有準,後來越來越失控,為了看他們一眼,屢屢超出時限。好幾次,如果不是為了人類文明,不是為了救援中心,不是為了我的兒子,我早就選擇在過去‘融化’。”

慧子(梁雲生)一席話,讓梁華有些猝不及防。梁華剛加入時震救援隊不久,私自跑到2000年,隻為像梁雲生說得那樣,遠遠看一眼,卻被陳敢逮個正著,一頓臭罵,罰他繞操場最外側的時障跑五十圈。梁雲生聽聞,趕到操場——這是他們父子極少的一次對話,警告梁華不要留戀2000年的人物,那根本不是他的母親。梁華隻覺得梁雲生冷血,他可以不去想念,不去觸碰,梁華做不到。此刻,聽完慧子敘述,他才知道梁雲生一直背著他小心翼翼“觀察”過去的母親。

於默再次加入對話,以代表她跟得上節奏:“那些蒙麵人是誰?”

注釋

[1]改寫自《美麗新世界的孤兒》,陳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