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父王把它給我時,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隻曉得那時,他們說父王“沒了”,可不明白,為什麽說他“沒了”,其實他還活著。
我隻捧著那精巧的鏡子,端詳自己的臉龐——
是柳葉眉,杏子眼,櫻桃嘴,海棠腮,傾盡一個南朝,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尤物,哪怕的陳宮的張麗華,也要心存嫉妒。
出生時,袁天綱曾為我占卜,八個字“母儀天下,命帶桃花”。
什麽意思,我小時候不在乎。
不過,我知道,那就是我一輩子的判詞。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這話應驗了,當玉樹後庭失了火,千紅萬豔春光成了血光。
不過這時,我已明白,那昏君陳後主,假惺惺對我好的叔叔,他就是竊國的賊——他的先人竊走了我家的天下,而他,竊空了他先人的天下。
一拱手,在禎明三年,開皇九年,都送到了姓楊的手下。
這還不夠,亡了國,死了老婆,葬送了女兒,還要搭上我——
在開皇九年,夥同我的父親,獻寶一樣送上了我的八字。
大吉!大吉!他們叨叨地祈禱。
然後果然就大吉了,使者迎我,於舅父張軻的家中。
我才九歲啊,就這樣入了深宮!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不過悲傷隻屬於亡國的人,比如掖庭裏等待發配的陳家嬌娘。
盛裝的我,遠遠地瞥了這些脂粉一眼——
那愁雲慘霧的,那花枝招展的,那尋死覓活的,那爭先恐後的——其間瑟瑟縮縮的,是樂宜,而怔怔出神的,是樂昌。
她二人都曾待我親如姐妹,到如今,人生起落,可歎無常!
我比她們,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她們一生的判詞又是如何的呢?
這誰知道——亂世紛紛,如今還去哪裏尋袁天綱?
我低頭隨著太監前行,然後猛然注意到回廊裏的一條影子——天光把它投射在蓮花磚的地上,細長。
我的心“撲通”一下,起了個偷窺的念頭。
而我前麵的幾個太監“撲通撲通”都跪下了:“二皇子——”
我猛一怔——是他!
他就站在那廊簷下,仿佛沒聽見我們說話,愣愣的,活像發呆的樂昌。
這就是他嗎?
我心裏敲著小鼓——聽說他驕傲,狂放,怎麽獨自在這裏彷徨?
“噓——”那幾個太監悄聲示意我,“公主,隨奴才們去吧。”
我點點頭,然而心有不甘,不住地回望——
他究竟在做什麽呢?在望什麽呢?
瞧著他的方向——樂宜和樂昌。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隻不過日子久了,什麽都可以淡忘。
什麽深宮似海,什麽世態炎涼,長在獨孤皇後的身邊,我隻用讀書,作文,繪畫,彈箏,甚至比在南朝還要自在——
南朝那昏庸的後主,妃嬪美人無數,日日有脾氣,夜夜有臉色。而大隋的獨孤皇後,獨當六宮之主,文帝畏妻如鼠,不敢近二色。
人們在背後對她有些微詞——說她居然能夠為一夜露水姻緣就逼得文帝躲進深山,如此行為有違婦道。
然而她卻不以為意,隻說:“我助萬歲打下這片江山,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難道這還敵不過那些庸脂俗粉?”值我漸長時,她更對我說:“我曾與萬歲約定,此生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你將來對你夫君也要如此。”
我不答她——這還用她教嗎?自從那日廊簷下匆匆一麵,他細長的影子就已經投進了我的心間。
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
為了他,我必能做到。
而我的美麗我的動人,必定要叫他為了我而做到。
隻有一點點舊事還在我心裏微微的煩擾——
廊簷下,他看的到底是誰呢?
是樂宜,還是樂昌?
不過,這都不是大麻煩——樂宜她封了宣華夫人,而樂昌也早嫁了清河公為妾,何況,她的心裏除了徐德言,再無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