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中午,蕭鳳卿率軍抵達驪京的城樓前。
營地很安靜,透著股沉重的肅穆。
哪怕將領們看到蕭鳳卿出現,精神都為之振奮,他們仍然沒高聲喧嘩。
見狀,蕭鳳卿的心越來越沉,直落穀底。
途徑那座掛著白幡飄出香燭味道的帳篷,蕭鳳卿急促的腳步猛然頓住,轉身走了進去。
帳篷內很清淨,待著好幾個忙忙碌碌的丫鬟。
中央停著一具金絲楠木棺材,棺材沒封蓋。
慕容妤安詳地躺在裏麵,如同睡著了。
情報上說,慕容妤是從城樓墜落而亡,骨頭與髒腑都摔碎了,可她的遺容卻並不顯得痛苦。
晏淩此刻並不在帳篷中。
晏瑤一身縞素,跪坐在蒲團上燒紙,火盆裏的火光映亮了她眼底湧動的淚光。
蕭鳳卿緩步走到香案上順了三支香,恭敬地朝慕容妤的屍身拜了三拜。
插完香之後,他又折回晏瑤身邊,撕下了幾張紙圈輕放進火盆,神色分外沉肅。
晏瑤抬眸看他一眼,訥訥道:“你回來了。”
她的嗓子沙啞得不像話,眼周紅腫。
幾天不見,那個活潑聒噪的少女同以前判若兩人,蕭鳳卿能清楚地感覺到她身上的悲傷。
“你姐姐呢?她人在哪兒?”蕭鳳卿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晏瑤臉色黯然:“姐姐生病了,不許任何人去打擾她,我也不行,你去看看她吧。”
蕭鳳卿欣然頷首:“我等會兒就去。”
“為什麽啊……”晏瑤突然茫然地看著蕭鳳卿,眼神十分無助:“他們是我的叔叔嬸嬸,為什麽要那麽殘害我的爹娘?”
“雖然兩房是有過不開心的經曆,但逢年過節大家都高高興興守著一張桌子過年吃飯,有說有笑,看上去可和睦了。”
晏瑤抽了抽鼻子,滾燙的淚水爬滿尖尖下頜。
“難道權勢名利就真的比骨肉親情還重要嗎?我的娘死了,爹癱了,姐姐也受了很重的打擊,我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承受這些?”
她去西秦前,父母健在,雙親無恙。
從西秦回來,等待她的卻是這樣慘烈的結果。
一夜間,家都散了。
聞言,蕭鳳卿沉默了。
晏瑤很幹淨,還是一張涉世未深的白紙。
目前的她還不明白,有時候,人心才是世上最詭譎多變又無情涼薄的東西。
甚至於,追逐功名利祿也沒錯,可它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原罪。
“節哀順變。”蕭鳳卿目露憐惜,拍了拍晏瑤的肩膀,溫聲道:“嶽母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們為她如此傷神,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的家也沒散,我們都會在你身邊。”
晏瑤麵上勉強浮出一抹稀薄笑意:“謝謝,不過你還是去看一看我阿姐吧,我很擔心她,可我如今實在走不開,她也不想見到我。”
雖然時至今日,晏瑤依然對蕭鳳卿抱著怨氣,憤懣他百般辜負晏淩,配不上她的姐姐。
但她不得不承認,晏淩與蕭鳳卿的羈絆太深,也唯有蕭鳳卿才能讓晏淩的情緒生出起伏。
……
蕭鳳卿快步來到晏淩的帳篷。
菖蒲恰好端著托盤出來,看到蕭鳳卿愣了愣,隨後福身行禮:“奴婢見過王爺。”
蕭鳳卿目光淡掃過托盤上一口未動的飯菜,皺眉:“王妃怎麽樣了?”
“公主她……”菖蒲咬了咬唇,遲疑道:“精神不太好,不肯用膳,也不肯喝藥,正睡著呢。”
蕭鳳卿從容自如地接過托盤:“你下去吧。”
菖蒲蹲身告退,腳跟剛轉開,蕭鳳卿又倏然出聲叫住她,淡淡道:“你是西秦人,可這裏是大楚,你也該入鄉隨俗了,以後稱她王妃。”
菖蒲心頭驟凜,不敢再辯解,隻能恭順應下。
待蕭鳳卿疾步離開,菖蒲才敢長舒一口氣,暗道蕭鳳卿和賀蘭徵果然是不同的男人。
就這份不容置喙的霸道,世上幾個女子能抗拒?
蕭鳳卿大步流星地進了帳篷。
帳篷裏落針可聞,縱使他耳力絕佳,也幾乎聽不到晏淩的呼吸聲,瞳光微微一斂,他將托盤放在了桌上。
晏淩背對蕭鳳卿睡在床榻上,全身裹著被子,空氣裏有隱隱約約的血腥味靜靜彌漫。
蕭鳳卿心口猛然一撞,三兩步走到了榻邊。
本來想伸手去掀晏淩的被子,鬼使神差的,他又收回了手,凝目仔細打量晏淩的背影。
“阿淩,我回來了,你坐起來見見我。”
男人清冽的聲線溫柔包容,似四月的風。
晏淩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蕭鳳卿垂下眼眸,敏銳地察覺被罩濕了一小塊,水漬將芙蓉花的顏色泅染得濃豔。
心髒像被一根柔軟的羽毛根紮了下,**開軟軟的痛。
蕭鳳卿移目,幽深的眸光落在床頭櫃上一堆折疊整齊的新衣裙,衣裙是用大楚布料做的。
他心裏堵得很厲害,沒再叫晏淩起床,默然片刻,兀自走到木架邊擰了一把濕毛巾。
“阿淩,不要把自己悶壞了。”
蕭鳳卿坐在榻沿,動作輕柔地推了把晏淩。
晏淩還是毫無反應。
蕭鳳卿舔了舔唇,深深呼吸,故意用輕快的語氣揶揄:“你看你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躲在被子裏頭裝烏龜?羞不羞?”
過了一會兒,晏淩還是一聲不吭。
蕭鳳卿歎氣,索性俯身將晏淩從被子裏強行挖出來,大概生著病體力不支,晏淩有反抗的心沒反抗的力氣,隻能任由他摟著起身。
光線遽然刺進眼眶的刹那,晏淩本能地埋進了蕭鳳卿懷裏,她趴在他胸前,不願抬頭。
蕭鳳卿很快就感覺到衣襟有水跡漫開,頓了頓,他安撫地環住晏淩:“想哭就哭,在我麵前幹嘛不好意思?可你也得吃飯喝藥,你生病了,我會很心疼。”
晏淩仍舊不回應蕭鳳卿,雙手卻緊緊抱著他。
蕭鳳卿猶疑一瞬,低頭在晏淩的耳廓吻了吻。
晏淩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沒躲。
蕭鳳卿更緊地圈住晏淩:“別難過了,她在天有靈,也不願意看到你這副模樣。”
“蕭鳳卿。”
她終於說話了,音色嘶啞。
“我在。”
“我沒娘了。”
蕭鳳卿眸底泛紅:“嗯,我知道。”
“原先有的,找回來了,現在……又沒了。”
懷中人熱燙的淚水仿若滲透進蕭鳳卿的心,他忍住心痛,輕笑:“你還有我,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