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宮 三侑
三侑玄澈回到宮中已是掌燈時分,森耶為玄澈換下衣物,待他出去後,林默言問:“殿下,今天夜鷂……”
“我知道。”玄澈知道他想說什麽。
林默言便不再多言,但過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道:“殿下,屬下有一點不明白。”
“關於薩朗耶?”
“正是。就算他是雄單的王子,殿下這樣做……”
玄澈玩弄著手中茶杯,看杯中清茶映照出因為心機而猙獰的臉,自嘲地笑笑,道:“你覺得如果我幫他,雄單這場紛爭最後結果會怎麽樣?”
林默言不解。
“大王子心狠手辣,二王子……嗬,”說到這裏玄澈輕蔑一笑,又說,“不過二王子有‘狼牙’幫忙倒是略勝一籌。父皇沒有趕盡殺絕的心,雄單經過小小混亂後又是一隻驍勇的惡狼,到時隻怕大淼邊境要告急了。”
“殿下……”
“薩朗耶雖然才智過人,論手段和心機還是差了點,不過我們可以幫他。讓他勝出不難,難的是不能讓另外兩隻老虎都死了……”
林默言打了一個寒顫。
玄澈垂下長睫,又有些黯然:“戰爭還是少點好……”
林默言想了想:“所以要提那三個要求?”
“你明白那三件事的意義嗎?”
“……不明白。”
“嗬嗬,以後你就明白了。”玄澈輕輕一笑,“這是後人的智慧。隻是,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林默言還想再問,卻聽到窗外發出幾聲輕響,告了罪出去一趟再進來手上多出了一卷小紙。看一眼紙上落痕,道:“是夜鷂。”
“哦?我看看。”
玄澈接過紙條看了一眼便勾起嘴角,將紙條送入火燭中,道:“夜鷂來哭訴了。”
“嗯?”林默言隻發出一聲簡短的回應,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他的好奇和謹慎。
“說是他不要再演今天的戲碼。”玄澈輕輕地笑,孩子氣地歪歪腦袋,“就如他的願,下次換個戲碼。默言,你幫我回信。”
翌日,山子落入宮看望玄澈。
“山先生。”玄澈睡眼惺忪,小孩的身體需要比較長的睡眠,昨夜睡的晚了,山子落來的早,他還沒起床。
說起來也奇怪,山子落怎麽突然就跑來了。
“太子昨晚沒睡好嗎?”山子落笑眯眯地說,“看來我來早了。”
玄澈道:“山先生有事嗎?學生記得這幾天不用上課。”
“和上課無關。”山子落還是笑笑的。
玄澈想了想,不覺得有什麽事情需要勞動這位傳說中的國舅大人前來,不過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山先生那天怎麽沒來赴宴?”
“你說除夕?有事就沒去了。”山子落說的輕描淡寫。
玄澈笑道:“山先生不來,學生可被人欺負了。”
山子落大笑:“殿下不欺負人就不錯了,怎麽輪得到別人欺負殿下?殿下的《夜宴諷成王》早已傳遍京城,殿下還要抵賴嗎?”
“哦?一天就傳遍了啊……”玄澈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前人的智慧而已。”
山子落微微眯起眼睛,道:“我還不知道前人有這等智慧。”
“先生今天是來和學生論史的?”
“嗬嗬,當然不是。”山子落笑笑,道,“昨日殿下和錦飛發生衝突了?”
玄澈麵色微沉,淡淡道:“算不上衝突。”
“嗬,我知道,他挑釁,殿下沒回應就是了。”
“所以?”
山子落眯著眼似乎在回憶什麽,搖搖頭道:“當年竟沒看出他是個心胸狹窄的人……”
玄澈冷冷一哼。
“不過當年的事確實鬧得挺大的……”山子落想起現在淒情冷落的雲霞宮,話鋒一轉又說,“不過他那位新主子隱公子似乎不簡單。”
玄澈垂目沉默片刻,抬眼時憤憤之色已去,又是一片清亮的黑眸,道:“學生知道了。”
山子落微笑道:“哦?知道了什麽?”
“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哦,我的學生很聰明。”
山子落笑著說,但玄澈卻從這雙深不可測的目光中看出一些不滿足。不待玄澈再說什麽,山子落又開口道:“殿下見過許侑先生嗎?”
“書家許侑?不曾見過。”
山子落道:“我曾拜師許先生門下學書,過幾日就是老師的六十大壽,殿下願意和在下一起去嗎?也讓老師看看我的得意弟子。”
玄澈看他一眼,卻道:“學生算什麽得意弟子。”
山子落但笑不語,一雙墨黑的眸子盯著玄澈瞬也不瞬,像是要從中看出個窟窿。
玄澈道:“先生這般看我又如何?”
山子落道:“你當然是我的得意弟子,三歲便能寫一手漂亮的正楷,四歲習得草行書,六歲能識大小篆,不久前似乎還對鳥蟲文也多有涉獵。陛下雖精通書法,隻可惜興致缺缺,我相信這些陛下是不會有興趣去教的……”
玄澈一愣,隨即垂下眼簾,掩住眼中異芒。
此刻玄澈腦中轉過無數念頭,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竟在不經意間露出了諸多破綻,他前世好書法,來到古代這個純純正正的書法時代自然忍不住就練上了,卻忘記了一個六歲孩子寫得一手老練籀文有多可怕;其次便想到這山子落城府如此之深,三歲所見之事竟然忍到現在,而且若不是他主動說出,自己至今未覺;最後玄澈心中竟動起一絲殺念,隻是立馬就被他給摒棄了。
當初來到這個世界隻覺得是個意外,玄澈雖有太子之名卻無爭權之意,對於自己保留前世記憶之事雖有掩飾,卻沒有刻意隱瞞,故而經常顯露出了一個孩子所不應具有的心性。但現在陷入了這個政治的泥沼,這些不平凡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便會成為一個把柄。古人對於鬼魂之說多有忌諱,若是自己“孤魂野鬼”的身份被揭穿,隻怕……
空氣陷入一種奇怪的泥沼中,粘稠得不能動彈。
千萬思緒轉過隻是一瞬間,玄澈緩緩抬頭,眼中異芒已逝,空氣也恢複了流動。
玄澈麵色如常,淡笑道:“先生繆讚了。”
山子落盯著玄澈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開過,見玄澈如此隻是微微一笑:“好說,好說。那許侑先生的壽筵……”
玄澈勾起嘴角:“先生不怕學生獻醜,學生去便是了。”
山子落點點頭:“好,那在下就先告辭了。”
“先生慢走。”
玄澈送山子落出了東宮,回頭隻看到森耶和戎席跟著,便問:“默言呢?”
森耶回話:“剛才林大人來了,見主子在和山先生說話,就和默言說話去了。”
森耶正說著,就看到林默言從拐角走出來。林默言看到玄澈也是一愣,隨即上前行禮:“殿下……”
玄澈微微一笑,隻問:“林大人呢?”
“在偏廳。”
玄澈應了一聲往偏廳去,進偏廳看林功坐在那邊便施禮道:“外公。”
林功連忙起身不敢受禮,笑道:“哦,殿下回來了。山先生可好?”
玄澈道:“還好。先生邀請孫兒後天參加許侑先生的壽宴。”
“咦?許侑先生?”林功很是驚奇,“許先生邀請的?”
“不知道,隻是山先生說要孫兒去。”
林功捋著胡子思忖一二,道:“也好,許侑先生可是書學派的領袖人物之一,若是能得到他的認可,也是一樁美事。不過這許侑先生向來認字不認人……”
玄澈道:“外公多慮了,澈兒隻是一介孩童,湊個熱鬧罷了。”
林功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最後張口卻是問:“殿下……昨天去了小秦淮?”
“月露坊。”玄澈幹脆點名了準確去處。
林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殿下你這是!唉!”
玄澈道:“薩朗耶大人要去,孫兒隻能奉陪。”
“這……話是這麽說……但你要知道昨日一事引來不少非議啊!”
“外公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好容易打發了因為逛妓院一事而來說教的外公,還不等玄澈緩個一緩,森耶就來通報玄泠來了。這邊森耶話音剛落,那邊又是一個尖細的唱聲:“皇上駕到——”
玄澈心說今個兒怎麽都趕一塊了。出門接駕就看到院子裏站著玄泠,另一邊玄沐羽大步而來,麵上表情說不出是急還是怒。
“玄澈!”
還沒等玄澈行禮玄沐羽就是一聲大喝,真把玄澈嚇了一跳。聽出話音中飽含的怒氣,玄澈隻覺一頭霧水,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引來玄沐羽這麽大怒氣,就感到身子一輕,再看已經被玄沐羽抱著進了書房。
可憐的大門被大力甩上,聲音之大幾乎要讓人以為它要喪生在玄沐羽的怒氣之下了。
門外三宮人馬戰戰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麵麵相覷,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
門內一片寂靜,玄沐羽與玄澈大眼瞪小眼。玄澈是不知要說什麽,玄沐羽卻好像是不知該如何說。最後還是玄澈打破了沉默,他被困在玄沐羽懷中,勉強整了整被拉扯歪斜的衣物,道:“父皇,可是兒臣做錯什麽了?”
玄沐羽像是強壓著怒氣說:“你昨天去了月露坊!”
肯定的語氣。玄澈略為驚奇:昨天發生的事今天就傳到宮裏了啊,這消息傳播速度比之前世也無不及。看來這個父皇對自己還不是一般的關注呀。
“正是。”
“弄影姑娘好看?”
“好看。”
“你!”
麵對玄澈的直言不諱玄沐羽神色複雜。
玄澈揣測著玄沐羽為何如此生氣:恨鐵不成鋼?怕兒子驕奢**逸?
玄澈便說:“父皇請放心,兒臣對風月之事並無興趣。”見玄沐羽依然麵色不豫,又說,“昨日隻是陪薩朗耶大人去,聽了一段曲子喝了幾杯茶就回來了。”
玄沐羽聽了似乎有所消氣:“當真?”
“當真。”
玄澈坦****:就算有什麽非份之想,一個八歲小孩的身體管什麽用?
玄沐羽盯著瞅了半天,終於歎出一口氣,摟緊了玄澈,想說什麽又沒說。玄澈心知此刻不宜招惹玄沐羽,雖然不願被人這麽抱著,但還是順從地伏在身後人懷中。
其實玄沐羽的懷抱還是挺舒服的,玄澈這麽安慰自己。
玄沐羽靠在玄澈耳邊輕輕說:“以後不要再去那種地方了。”
說話間熱氣嗬在耳垂上癢癢的,玄澈的小臉上不禁飛起兩道紅霞,像隻可愛的小蘋果,美味誘人。
玄沐羽心裏一跳,忍不住在小蘋果上輕輕啄了一口。
三十三歲的男人親昵一個八歲的兒子會奇怪嗎?理論上是不奇怪的,但現在的問題是八歲男孩身體裏住了一個三十三歲的靈魂。
玄澈唰地從臉紅到脖子,連鎖骨都泛起了粉紅,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玄沐羽。
“怎麽了?”玄沐羽捏捏玄澈的鼻子,失笑道,“眼睛瞪得這麽大,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玄澈連忙埋下頭,扭捏地動動,心說:兩個大男人的哪能亂親呀!就算我現在看起來是個小孩也不成啊!
玄沐羽似乎是明白了什麽,歡愉地笑道:“澈兒難道是在害羞?有什麽關係,你小的時候朕還不是總抱著你,那時候你的小臉可嫩了,親起來真舒服!”
“……”
玄澈有種想打人的衝動。
看到剛才氣勢洶洶闖進東宮的皇帝在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後就言笑晏晏走出書房,三宮人馬都對太子殿下露出了高山仰止的欽佩。
目送玄沐羽離去,玄澈一抹因為害羞而熱出的細汗,餘光卻看到玄泠垂首立於廊柱下,黯然失色。
“怎麽了?不舒服?”
“不……”
玄澈不解地看著玄泠,忽見後者低頭掰弄著手指眼睛不時往宮門方向飄,心下登時雪然。
玄沐羽啊玄沐羽,你的心裏究竟裝著什麽……玄澈望著那抹俊美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歎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