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
過了一天,骨裏曼達和兩位高級將領帶著幾十人追上了骨碌王的大部隊。
骨裏曼達浴血而來,腰間被利刃劃開一個口子,好在不傷及性命。他武藝出眾,機智鎮定,以近侍的身份呆在骨碌王身邊盡參謀之職,麵對群狼也能談笑風生的他何曾這樣狼狽過。
骨碌王擔憂地看這骨裏曼達的傷口:“你的傷……”
“不礙事!太子玄澈和鄭誌鐸帶兵五萬追擊。”骨裏曼達一下馬就急著匯報軍情,“距離我們不到半天的路程!”
骨碌王皺起了眉頭,看看自己的殘部,又看看太陽升起的方向,最終隻能無奈地搖頭歎氣。
“沒想到我妥羅木達也會有今天。”
連續三天,大淼軍隊都不緊不慢地綴在逃軍後麵不足半天的距離上,也不緊追,可每當逃軍停下時大淼軍隊就上來騷擾,幾天下來弄得逃軍人心惶惶,一個個筋疲力盡。
大淼趕鴨子一般驅使著逃軍向邊境行去。
如此折磨著逃軍到了第五天,逃軍進了一個山穀。
山穀中,漫天星辰注視著緩慢行軍的西善和南雄單殘軍。
骨碌王坐在馬背上,麵色青中發白,他的傷口時好時壞,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和精神力。身體狀況直接影響了他的判斷力,行在山穀中,難得的微風讓他舒適得直想休息,卻忽略了山穀中不正常的安靜。
誰能想到,傳說中一直綴在逃軍身後的五萬大軍已經靜立在山頭上了呢?
玄澈與鄭誌鐸並立。看著穀中晃**而過的一長串黑點,鄭誌鐸露出一個微笑。
“殿下,下令攻擊吧。”
雖然最開始在旁人看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作主帥隻是掛名,不過幾日來的表現已經沒有人敢輕視它了。鄭誌鐸也願意聽取眼前這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孩子的意見。
玄澈沉吟片刻,道:“鄭將軍,等會兒您率軍攻擊的時候請讓南雄單的人馬逃出去,特別是果多禮和他身邊的近侍。”
鄭誌鐸奇道:“這是為何?”
玄澈微微一笑,輕聲道:“對於戰後的大淼來說,有隻蟲子消耗一下北雄單的精力是件幸事。”
鄭誌鐸一頓,將目光落在下麵的小螞蟻身上,道了一句:“五年前殿下不過八歲,關兒就與我說要將來做個大將軍輔佐殿下,我隻道他年少輕狂不懂事,如今看來,他竟是獨具慧眼……”
玄澈一時錯愣,鄭誌鐸已抬手向下一揮,喝道:“斷繩!”
落雷的轟轟聲中,逃軍驚恐地看到無數巨石和原木從天而降,發愣之際身邊的戰友已經被砸成了一堆肉醬,鮮血和肉泥濺在身上,粘稠得讓人動彈不得。山穀裏頓時亂成一團。
鄭誌鐸見時機大好,揮刀大吼一聲:“衝啊!殺了他們!為我們的兄弟報仇!”
“殺——”
大淼軍士衝下山穀,勢如破竹,本來就混亂的逃軍更是潰不成軍。
看著身邊的侍衛越來越少,果多禮臉色發青,心中一片灰暗,看到刀砍來甚至連反抗都懶得反抗。還是他身邊的侍衛拉了他一把才把他從鬼門關前救回來。那侍衛看一眼周圍的敵軍又看一眼山上,顧不得尊卑之分,一巴掌扇在果多禮臉上,吼道:“王清醒點!逃出這裏!逃出這裏我們就可以回草原了!”
“可能麽,可能麽……”果多禮此刻是萬分絕望,隻剩下苦笑和呢喃,“喬,你不需要安慰我……”
喬用力搖晃果多禮的身子,喝道:“王!我們還有士兵,你還有我!回到草原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果多禮慢慢凝聚了視線,注視著眼前俊朗的年輕侍衛,冷笑道:“我真的還有你嗎?喬……嗬嗬,還是我應該叫‘狼’?”
喬的臉色唰的慘白。
果多禮慘笑道:“你對我倒一直很忠心,幫我出謀劃策,幫我逃出生天,嗬,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是大淼的奸細……”
喬顫顫唇說不出話。
“喬,你幫我護我是因為那個人的命令吧?”
“王,我……”
“嗬,你什麽都不必說,是或不是現在都沒有意義了。你隻告訴我,今天你要護我回草原也是那個人的命令是不是?!”
“我……”
“你隻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喬咬咬唇,最後還是點了頭:“是!”
果多禮猛地一把推開喬,喊道:“既然這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那人要什麽,我偏不給他!我不給他!”
“王!”
喬治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看到果多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刀架上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割下去!像是一個被擠爆的橘子,鮮血從血管中飛濺而出,盡數噴在喬身上,染紅了那片烏亮的鎧甲,繪出淒楚的絕筆。
“嗬,我、我……不給他!”
果多禮憤然噴出一口血沫,看喬的眼睛也被自己染成了紅色,緩緩勾起嘴角,終於怒張著雙眼死去了。
“不——”
喬迸發迸發淒厲的喊聲,他衝上前一把抱起果多禮,連身周的刀光劍影也顧不得了。若不是一個軍士上前護著他,隻怕他也要隨果多禮而去了。那軍士喝道:“狼牙,你不要命了嗎?!”
喬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對那軍士的喝問不聞不問。
那軍士見狀隻能將他與屍體分開,強拉他上馬,道:“狼牙,不要忘了殿下的命令!”
喬身子一震,渙散的目光終於慢慢凝聚,卻流連在果多禮的屍身上不肯離去。那軍士無法,吹了幾聲節奏奇特的尖銳哨音,就有大淼士兵靠上來,又有幾個手臂上綁著綠色綢帶的雄單兵跟上。軍士穩住喬的身子強行將其帶走,臨走前對部分大淼士兵吩咐道:“南雄單,殺無赦!
果多禮與骨碌王離的並不遠,那邊突然發生的一切骨碌王看得一清二楚,雖不知果多禮和喬最後說了什麽,但看果多禮的自殺和那軍士的出現,心中多少猜到了什麽。他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去看身邊的人,卻突然覺得後心一涼,低頭竟看到一柄冰寒的劍透胸而出,那劍身上的鳥獸圖騰異常眼熟,分明是年前自己賞賜給骨裏曼達的那把。
隻聽骨裏曼達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爽朗平穩,愉快地從背後傳來,熱氣噴在脖子卻讓人從心底發起寒:
“抱歉了,王。”
隨著話音的飄散劍也從後心迅速抽出,帶出一泊血。骨碌王不可置信地慢慢扭身對上身後人幽深的雙眼,向來素淨的骨裏曼達胸口暈著一朵巨大的血玫瑰,那鮮豔地色彩灼燒者骨碌王的眼睛。
“你……背叛我……?!”
骨裏曼達輕笑道:“嗬嗬,王錯了。骨裏曼達可沒有背叛您,骨裏曼達的心從來不在王這裏,而在——”骨裏曼達看向山頂,在那裏似乎有一個俯視著蒼生的無上身影,骨裏曼達的眼睛裏亮起少有的崇敬光彩,像是看到了自己追求了一輩子的偶像。
骨碌王的目光順著看過去,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麽。
“看在您如此賞識我的份上,不妨再告訴您一個秘密。”
骨裏曼達緩緩抬手伸入自己的衣領裏,片刻摸索後似乎找到了什麽,輕輕一揭,一張肉色的皮落在地上。骨裏曼達露出一張純正的漢人的麵容,清秀俊雅,和他那雙眼睛渾然天成。
骨碌王終於完全軟倒在在地,視線投向漆黑的夜空,漫天星辰似乎化作了愛子的笑容,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那邊嬌聲呼喚:阿塔,阿塔……
看看死去的骨碌王,骨裏曼達摸摸腰間的傷口,微微一笑:妥羅木達,你一定不知道,這傷不是大淼士兵帶來的,而是你那些敬愛的將軍給我的——殺他們可不容易呢!
不再理會地上的屍體,骨裏曼達跳上身邊一名士兵備好的馬,同時也掏出一個哨子吹出另一種節奏的哨聲,一路斬殺西善士兵,朝那帶走喬的軍士離去的方向追去,陸續有綁著綠綢帶的西善士兵跟上,前後約摸二十多人朝著山穀外衝去。
玄澈站在山上看著下麵的亂局,這樣的高度隻能看到不同服色的人混成一團,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山穀裏,熏得人發悶。
天上落下一隻蝙蝠,林默言伸手取下它身上的小管,從中倒出一卷小紙,展開一看,上麵竟寫著:庭爭,神器,疑謀反!林默言一驚,連忙將它遞給玄澈。
玄澈看了一眼,麵色有些凝固,思忖片刻,方道:“告訴他,翰林院的藏書閣裏有一本書叫《諸葛藏器》,大概有有點舊,裏麵寫著一些兵器。若是看不懂,可以問冰嵐司徒。”
林默言點點頭,退到一邊準備回信。
玄澈看看殘酷的山穀。
下麵大局已定。
這功勞就全留給山穀裏的人吧,前幾日自己的風頭太勁了,出現了不好的風向……玄澈暗暗苦笑著想。人心啊,果然是微妙的東西。
“走吧……”
“殿下!”
玄澈轉身離去之際突然感到背後寒毛倒聳,下意識地回頭察看,卻聽到周圍侍從的驚呼。
一支長箭破空而來,聲勢驚人。玄澈心頭一凜,這羽箭、這威勢——正是山鹿鎮那夜將自己射傷的人!
電光火石之間,玄澈幾乎是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抬手握向箭柄!
時間在這一刻產生片刻的暫停。
嘀嗒。
時間再次啟動。泛著藍光的箭頭停在離咽喉不過一指寬的地方,粘稠的**順著箭杆滑落,落在泥土上,其實並沒有什麽聲音,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卻覺得那血是滴在了自己心頭,砸出一聲聲的巨響。
或許匿藏在黑暗中的偷襲者也被這驚鴻一握震住了,竟沒有發動第二輪攻擊。
“保護殿下!”
林默言高喊一聲擋到玄澈身前,周圍的士兵也反應過來,立馬將太子護得水泄不通。
玄澈緩緩鬆開握箭的手,帶起一片模糊的皮肉,他卻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理會手傷,反而從身邊侍從那兒取過一張弓。
“殿下,你這是!”
林默言看到玄澈竟然挽弓搭箭不免驚呼出言,卻被玄澈漠然的目光封住了嘴。
玄澈隻是看了一眼林默言,就將目光投入樹林之中,拉到滿的弓箭指向一個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咻——
箭矢激射而出,彈回的弓弦又一次帶出鮮血。
玄澈射箭之後就隻是低頭垂目,像在傾聽什麽。
一片寂靜之中,似乎有一聲心髒破裂的聲音崩塌在黑暗中,落在耳裏格外清脆。
林默言微微變了顏色,玄澈依舊淡然。
不多時,有侍衛從林子中拖出一具屍體,若是有西善士兵再次便會認得,這人便是西善有名的大力神箭手、骨碌王的得力戰將——普利善。箭矢穿過心髒將他狠狠釘在樹幹上,雙眼圓睜,似乎想要看清究竟上天賦予了那個對手什麽樣的恩澤。隻可惜他的長生天並不給他這個機會。
山穀一役,大淼大獲全勝,為整場戰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世界的另一邊,南雄單在堅持了兩個月後終於被北雄單吞並,而西善政權也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崩潰,天山一脈紛爭再起。自然,這些對於現在的大淼來說都是題外話,此間按下不表。
將軍府的小院中,太子盯著那被平淡無奇的清茶暗暗出神,直到林默言在一旁出聲提醒才回神:
“殿下,狼牙和青峰回來了。”
兩個人從外麵進來,走在後麵正是喬,而走在前麵的不是撕了韌皮麵具的骨裏曼達又是誰?!
“屬下青峰(狼牙)參見殿下。”
二人並不行跪禮,而是微微躬身,右手在胸前比出一個奇特的手勢。
玄澈看看二人,道:“你們辛苦了。”
骨裏曼達——也就是青峰微微一笑,道:“辛苦倒不至於,隻是殿下的神器實在太厲害,害屬下半點發揮的餘地都沒有了。”
玄澈道:“你也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那些木屐、馬掌的是你想出來的吧?”
青峰笑道:“終於要和殿下見麵了,總要表現一下才不至於讓殿下小瞧了屬下不是?隻可惜小智慧上不了台麵。”
“單憑你在西善的作為我就不敢小瞧你。”玄澈輕笑道,目光轉向始終沉默的狼牙,見後者麵色淒哀,想起那日屬下所報之事,便使了個眼色給林默言。林默言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引青峰退下,青峰也知情識趣,隨林默言去了後院。
玄澈看著狼牙,千言萬語在喉間轉了又轉卻也不知說什麽才好,半晌隻道了一聲:“對不起。”
狼牙連忙跪下道:“殿下請勿自責,屬下……屬下實在沒有怪罪殿下的意思。兩軍交戰他本來、本來就……”說到這裏,狼牙卻哽咽得說不下去,那句“罪有應得”終究是說不出口。處了近六年,那人對自己卻始終照顧有加,說沒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卻……
玄澈托起狼牙,兩人相對無言。
片刻沉默後,狼牙再次開口:“殿下,我……以後……”
狼牙顫著唇吐不出聲音,說不出口的話卻是玄澈替他說出:“你這樣的狀態,就算你要堅持我也不願讓你再去做那些違心的事。你雖不可能完全脫出‘聽風’,但日後你可以選擇你喜歡的地方做你喜歡的事,我讓默言替你安排,如此可好?”
狼牙隻有再次跪拜:“殿下日後若有驅策,狼牙定當效命!”
“起來吧。不論以後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這段時間你就當去散心吧。”
“謝殿下。屬下……先行告退。”
狼牙退了兩步卻突然想起了什麽,又上前道:“殿下,有一件事……關於鄭關的。”
玄澈心下一跳,陡然抬頭:“什麽?”
狼牙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一個叫吳耀的人?”
“吳耀?吳耀!”玄澈想起了太和樓上那個倨傲青年。
“正是。他是……果多禮的奸細!”
“什麽!”玄澈第一次失態地打翻了茶杯,茶水暈濕了前襟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滿心滿眼隻剩下一張燦爛的笑容和一抹倨傲的笑,“怎麽會,怎麽會……”
狼牙道:“我本來也一直不知道。但那日鄭關在輝水河畔……當夜我就看到吳耀來找果多禮,他們慶祝,果多禮還將吳耀介紹給屬下,屬下才知道……”
“可惡!”
玄澈一掌拍裂了石桌。
狼牙吃了一驚,愣了愣,又道:“後來屬下就再沒有見吳耀來找過果多禮,也不知他的去向……”
前院的巨響驚動了後院的兩個人,林默言與青峰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同樣的心思:難道狼牙心懷怨恨……
林默言擔心主子立馬飛奔而出,青峰也是緊追而上,隻是與其說他擔心太子,倒不如說他更擔心那挑釁太子的人。
二人飛入前院,卻隻看到一地殘骸和正準備回房的太子,太子前襟濕了一片,但看起來似乎沒有發生不愉快的事。至於狼牙早已不見人影。
林默言立馬上前:“殿下,屬下聽到聲音……”
玄澈隻淡淡說:“不小心弄壞了桌子,你讓人換一張,錢從太子府裏扣。”
林默言應一聲表示知道了,卻忍不住又問:“剛才……”
“沒什麽,一時情緒失控而已,和旁人沒有關係。”
玄澈說的輕描淡寫,林默言卻震驚非常。他跟在玄澈身邊八年的時光裏,這位年僅十三歲的少年太子從未失態過,因情緒對身邊物、人施加過暴力的時候更是少之又少。究竟狼牙說了什麽竟然讓玄澈失態到以內力震裂了石桌?
林默言突然想到什麽,看向太子的右手,果然,紗布上又滲出了血跡。
察覺林默言的視線,玄澈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紗布上的紅色花骨朵在迅速綻放,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盯著那朵血花愣愣出神。
林默言仍不住出聲提醒:“殿下……”
玄澈的目光穿過了血花,落在不知名的時空中,許久才放下手,輕聲道:“沒什麽。”
注:阿塔,少數民族語言,即“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