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

草長鶯飛,萬物並作,轉眼已是四年過去。

天賜二年太子出征凱旋,皇帝改元大明,大明元年,年僅十三歲的太子坐上了朝堂,聽政議政。

太極殿中,戶部尚書林功的聲音蒼老而有力:“……遼陽於今年春末遇特大洪水,遼陽太守折請撥款十萬兩。這是遼陽太守所寫的賑災預算,已經戶部核算,請陛下定奪。”

奏折由寶德太監從林功手中取來送到皇帝玉案上。玄沐羽並不翻看,轉頭看向右手邊的太子:“澈兒以為呢?”

群臣都將目光轉向龍椅的左邊邊,玄澈正坐在那兒。

自四年前太子北征大勝而歸,朝堂之上、大位之左就多出了一張金椅,不日太子上朝坐於其中。能坐在皇帝身邊本就是極大的榮耀,更想不到的是自太子出現在大殿上之後,每遇大事,陛下皆問之太子,並往往采納其意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皇帝的心意。

玄澈道:“由父皇定奪。”

玄沐羽便對林功說:“著戶部辦理。”

“是。”林功退回列班,忍不住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

退朝之後,皇帝與太子進入上書房辦公。

太極殿分中東西三大殿,中殿用於上朝,西殿用於慶典,而東殿則是退朝之後皇帝和大臣們集中辦公之處。

東大殿分前後二殿,尚書令、中書侍郎及幾位領“參知機要”或“同中書省平章事”銜的臣子都在前殿議事辦公,皇帝則在後殿辦理朝政,因此後殿也叫上書房。

玄沐羽流連美色,已有多年不曾進入過上書房。但自從太子臨朝以來,每日辦公時分,玄沐羽就會攜太子一同進入上書房。隻是玄沐羽依然不管事,一般都是太子領群臣商議各項措施方案,皇帝僅僅是在一旁觀看最後再在敕書上簽字。

太子的出現給辦公帶來了一些新變化,比如奏折必須言簡意賅,比如在奏折封麵貼一個小條子表明主要內容,比如奏折要分類擺放,比如哪些奏折由大臣處理而哪些奏折又由皇帝親批……這些要求在太子杖責了一位將奏折寫得華麗無比卻毫無內容的大臣之後,得到了確實地執行。小小的改動確實讓政事處理變的輕鬆許多,大家也就樂得接受這些不損害自身利益又簡單易行的小變革了。

玄澈翻看著奏章,不時在上麵寫下批語,再遞交給玄沐羽,玄沐羽並不認真研看,在看過太子的墨批之後寫上朱批,就轉呈尚書省辦理。對玄沐羽來說,能靜靜看著玄澈的各種模樣,才是他來到上書房的最大意義。至於朝政,太子自然會和大臣們商議,用不著他操心。反正十幾年來一直是這樣的,還有一個令人放心的晏子期撐著呢。

嗯,讓太子處理國事果然是聰明的選擇。玄沐羽有時會這樣誇獎自己。既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起,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做甩手皇帝。

玄澈看得累了,忍不住皺起眉頭,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為他輕輕按捏額頭。玄澈抬頭一看,果然是玄沐羽。四前年不小心被“非禮”又沒有反抗之後,這家夥似乎有些愛上擁抱自己的兒子了。

玄澈心想,夏天真熱。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心疼地說,這時候他又有些後悔:讓他處理國事果然是太辛苦了。

“可是這些奏章要在上午之前處理完。”玄澈無奈地看著桌麵上超過一臂高的文書,又不滿地說,“父皇在一邊也太清閑了吧。”

玄沐羽笑笑,將玄澈攬入懷中,一邊替他按揉太陽穴,一邊說:“我在看你批過的奏章啊。”

玄澈無語了,正想要用委婉的手段掙脫玄沐羽的懷抱,但有人——準確的說,是有隻狐狸替他完成了這項艱巨的任務——

一道紅色的光芒從屋頂跳下,剛好落在玄沐羽與玄澈之間。定睛一看乃是一隻火紅的小狐狸。小狐狸拿大尾巴狠狠地掃過玄沐羽的臉,又在玄沐羽手上輕咬一口,發出嗚嗚的抗議聲。

玄澈順勢脫出玄沐羽的懷抱,抱起小狐狸,笑道:“小梅花,你怎麽又跑來了?”

被喚作小梅花的紅狐狸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淚光閃閃,趴在玄澈懷裏嗚嗚地亂叫。

玄澈道:“浩兒又欺負你了?”

小狐狸忙不迭地點頭,提起玄浩就一副仇深似海的勞苦大眾模樣,又討好般地在玄澈脖子上舔啊添,一點也沒發現身後多了一張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臉。

玄澈拎起小狐狸不讓他舔自己的脖子:“小梅花不鬧,我還要做正事。”

“對,太子很忙,你這狐狸不要搗亂。”

玄沐羽適時地插話,同時一把揪起打破他春夢的萬惡狐狸,不由分說地往外丟。

玄沐羽用力不小,小狐狸直接變成一道紅弧線飛出書桌五米之外,但小狐狸極為靈活,在空中打了兩個轉就安安穩穩地落了地,一雙黑眼睛滴溜溜地轉,爪子揮舞起來,衝著玄沐羽嗚嗚叫嚷,似乎在宣告他的不滿。

玄澈無奈搖頭,這一人一狐怎麽也處不好。

這小梅花就是四年前出宮時在街市上看的那隻會跳舞的好色狐狸,本來玄澈已經將他還給雜耍小販,但不知為何小狐狸又跟上他們,不依不饒纏著玄澈。玄澈見他可愛就帶回皇宮養起來。

至於小梅花這個名字卻是小狐狸自己取的。小狐狸通人性,玄澈問他什麽名字,小狐狸居然跳到書桌上拿爪子沾了墨在紙上寫下“梅花”二字,於是玄澈以後就都叫這小家夥作“小梅花”了。

宮裏人都喜歡小梅花,偏偏就是玄沐羽和玄浩跟這狐狸不對盤。玄沐羽自不用說,每次想“發展”點什麽的時候就會有隻狐狸跳出來壞事,正常男人都會憤怒,至於玄浩,一會兒把狐狸前爪拎起來在空中跳舞,一會兒壓著狐狸的大尾巴當枕頭,雖然在玄澈看來不過是小孩子愛玩,不過在小狐狸看來玄浩簡直是一個活動災難體。

小狐狸一邊抗議一邊又跑回來跳到玄澈腿上,找了個舒服地姿勢仰臥著,用前爪扒住玄澈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搔搔。玄澈笑笑,輕柔地抓撓小狐狸的腹部。小狐狸果然露出一副極度愜意的模樣,還做一個貌似打哈欠的動作,兩眼一闔,竟然躺在玄澈身上睡過去。

玄沐羽恨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偏偏表露不得,隻能在心裏把地獄十八酷刑給小狐狸上了一遍又一遍,紅燒清蒸炸了再炒炒了再剁,一個也不能放過!

玄沐羽這邊浮想聯翩,玄澈那邊已經開始辦公。玄澈一手撫摸著小狐狸,一手執筆寫批。玄沐羽被這安靜的側臉吸引了,放棄了對狐狸的惡毒聯想,開始欣賞玄澈的模樣。

玄澈的五官和玄沐羽有七分相似,隻是與玄沐羽華貴流瀉的張揚氣質不同,玄澈的氣質是淡淡的,些許的冷漠,些許的溫和,些許的疏離,些許的平靜,雜糅出一個溫玉般的可人兒。看著這樣的一個他,你能感覺到心靈的平靜,即使是燥熱的夏天也似乎有一縷涼風撫過。

然而這僅僅是安靜時的玄澈,玄澈的笑,玄澈的怒,玄澈的哀,他的一舉一動都能撼動肺腑,讓你暖,讓你冷,讓你痛。和他在一起你的情緒也被影響了,世間就隻剩下這麽一道美麗的側影……

“澈兒……”

“父皇。”

玄沐羽一時不察逸出一聲輕喚,卻不想剛好對上玄澈回頭說話,一時兩個人都愣住。玄澈首先回神:“父皇有事嗎?”

玄沐羽搖搖頭,道:“沒什麽,怕你太累了。”

玄澈展顏一笑:“沒什麽,馬上就處理完了。隻是這裏有一份奏折——”玄澈將一份奏折放到玄沐羽麵,說,“安王寫的。”

玄沐羽眉頭皺了皺,對這個兄弟,他的感覺一直很不好,九年前的那番話又不期然地浮上心頭——

“隻可惜皇兄卻不是一個好父皇。”

“將孩子護在羽翼下……皇兄以為自己的羽翼寬厚到可以擋住所有風雨了嗎?還是,皇兄根本就不打算讓這隻小鷹長大呢?隻留下一具粉紅的肉體,每日雌伏於皇兄身下……”

“嗬嗬,皇兄不需要這麽急著否認。皇兄的目光,臣弟可看得很清楚。”

“皇兄倒不若想想,若是小鷹長大了,想要翱翔天際了,卻有一隻老鷹擋住了他的視線,你以為這隻小鷹……”

“皇兄,您的目光要收斂噢!”

想到那個男人,玄沐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突然發現玄澈還在看著自己,他不自然地扯出一個笑容,道:“安王說什麽?”

玄澈將疑惑藏在心裏,說:“安王要撥軍款,說是成國蠢蠢欲動。”

“不給!”玄沐羽回答得異常幹脆。

玄澈苦笑:“父皇……”

玄沐羽還是說:“不給。”

玄澈想了想,目光落在那道奏折上,幽幽道:“父皇,不如今年之內就處理好這個隱患吧。”

玄沐羽為這個念頭心動,看一眼那沉靜的眉眼,道:“澈兒看著辦就好了。”

“那錢糧要不要給呢……”

玄澈手中的毛筆在硯台上沾了又沾,卻遲遲不能下筆,沉默了片刻,他歎出一口氣,終於放下筆,靠在椅背上,揉著額頭,滿臉疲憊。

戰爭,又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