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查

玄澈秘密出行遼陽,隨同的除了寶德太監,還有林默言、森耶和一個叫沈煜的年輕人。

沈煜便是將血書交給寶德的人,他到了臨澹之後一直住在寶德府邸中。玄澈因為決定去遼陽,便招他來見。

沈煜是沈從海的堂弟,讀過書習過武,平日裏算半個遊俠性質的無業良民。那日沈從海突然叫他前去,他到了那裏就看到哥哥割破了手腕,十分虛弱地將那本血書交給他,臨死前托付他一定要將折子麵呈皇上或太子。說罷,他哥哥就用盡最後的力量舉劍自刎而死。

沈煜拿了血書還未出府,就碰上有一群人上前圍堵。沈煜搞不太清楚事情經過,但還是看出形勢不妙,拚死跑出了沈府,一路南下,路上遇到多次追殺,最後身負重傷趕到臨澹。沈煜的武功不足以潛入皇宮,但是哥哥又交待不可以交給其他大臣,想來想去隻想到了寶德太監。

沈從海曾在臨澹做過禦史,與寶德太監有一點交情,沈煜聽哥哥說起過此事。當時沈煜瞧不起太監,聽了就沒上心,現在事態緊急也隻好急病亂投醫。幸虧沈煜巧舌如簧,又碰到寶德還有點良心,才讓血書上了龍案。

沈煜跟在太子的隊伍裏,麵色蒼白,情緒低落。寶德和林默言並排騎行,寶德沒心情說話,林默言不愛說話,兩個人都沉默得很。森耶是個愛鬧的主,耐不住寂寞拍馬而上,把自己憋了幾天也參不透的問題向太子問出:“主子,森耶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你說。”

森耶問:“為什麽那天主子就肯定是寶公公把折子混了進去?”

森耶這麽說,跟在後麵的寶德也豎起了耳朵。那日他根本沒想到會被發現,被叫進去時一點心理建設都沒有,咋一聽還真有點傻了,腦子轉轉剛想抵死不承認,沒想到就被太子點了名,心裏一慌就全招了。寶德自今也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裏露了馬腳。

玄澈睨他一眼,道:“怎麽,難道要我把十八般酷刑給你們上一遍才高興?”

森耶抓耳撓腮道:“那當然不是,隻是、隻是想不明白。主子怎麽這麽神呀?!”

玄澈道:“那日父皇將折子扔在你們麵前,你和小青(上書房行走小太監)都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折子,隻有寶德公公始終低著頭看也不看。他不看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識字,曉得厲害不敢看;二是他早就知道了是哪本折子,不需要看,同時也下意識地逃避故意不看。但寶德公公不識字,就隻可能是他早知道了有這麽一封折子。而且我看他跪在那兒,惶恐中還有些發愣,眼珠子卻轉來轉去,大概是在想著怎麽推托吧?寶德公公,可有錯?”

寶德聽了一頭冷汗,忙說:“殿下聖明!”

森耶拍手叫好,一直木然的沈煜也側目多看了一眼玄澈。

這番對話算是幾人一路上最長的對話了。森耶偏偏憋著一肚子話說不出來,眼珠子直打轉。玄澈看他悶得慌,便叫他過來耳語幾句。森耶聽罷點點頭,湊到寶德身邊去聒噪。

寶德剛挨板子沒幾天,騎在馬上屁股隱隱作痛,再加上遼陽雖然是他家鄉,但他對家鄉並沒有多少感情。玄澈說是賞賜他帶他回家鄉,可在寶德看來這算不得什麽賞賜,還不如隨便打賞些金銀財寶呢,反正皇宮的東西沒一個是次品。

森耶在一旁唧唧呱呱說個不停,寶德不愛理會但又礙於太子的麵子不能發作,隻能忍耐著往下聽,卻聽森耶說:“寶公公你說那個什麽太守的,貪汙了那麽多銀子,家裏一定很多財寶吧?”

寶德聽到財寶就條件反射地眼睛一亮,隨即想到那些財寶又不是自己的,神色一黯,淡淡道:“是啊,十萬兩呢。”

“那如果辦了他,能從他家裏找回全部麽?”森耶笑笑地說,將“全部”二字咬得特別重。

寶德一聽就愣了,不自覺地抬頭,恰好對上玄澈一個微笑,其中深意妙不可言。寶德頓時心下一片了然,屁股也不痛了,精神也好了,家鄉之行變得燦爛無比,一下子情緒高漲起來,也有了興致和森耶攀談。

森耶最高興地就是有人能和他說話,寶德作為大內總管對宮裏的奇聞軼事知之甚詳,兩人談起來也頗為有趣。五人的隊伍因為多了這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變得熱鬧不少。

一路避開城鎮往遼陽急行,不過十天日程就進入了遼陽境內。既然是微服,到了人家的地盤裏便要小心行事。玄澈、沈煜和林默言都易了容,玄澈化名顏禦,沈煜化名嚴立,林默言便稱莫言,玄沈人以朋友相稱,寶德和森耶為了掩蓋太監的身份,在臉上也抹了點妝,這兩人一人是管家一人是仆人,默言依然是護衛。

剛進遼陽郡,玄澈就看出了不對勁,連續經過兩個村莊都是空無一人,農田荒廢不說,裏麵還都是淤泥,大概是被水淹了還沒有清理。

朝廷的撥款不但是用於購買糧食賑濟災民,還在於組織民眾對受災地區的農田水利設施進行修複,眼前這狀況顯然是當地政府沒有進行有效的災後工作。

又往前行,就看到不少官兵在驅趕平民。那些平民麵色土灰,衣衫襤褸,走在碎石道上割得雙腳鮮血淋漓。即使這樣那些官兵還在不住地驅趕。

有一個老者倒在地上,那官兵便是幾個皮鞭狠狠抽下去,呼喝著讓他起來。但老者大概是實在動不了了,手腳掙紮了兩下卻沒有起來。官兵又是幾鞭下去,老者身體挺了挺就不再動彈。官兵碎碎念了幾聲“晦氣”也不再理會,估計那老人是死了。旁邊有孩童上前哭喊,卻被一個婦女強行拉走,那婦人還說:“再不走你也要死了!”果然,官兵又過來,舉鞭就要抽打孩童,還是婦女護著求饒才躲了過去。

沈煜在一旁早已握緊了拳頭,他難以自持要衝上去,卻被玄澈拉住。

玄澈冷眼看全了這一幕,他隻問沈煜:“你要救一個人,還是要救整個遼陽郡?”

沈煜不是笨蛋,聽了這話便明白其中意思,隻能壓製住憤怒,將j□j馬匹拉扯得嘶嘶鳴叫。

玄澈吩咐道:“森耶,你去問問,為什麽要驅趕這些平民。記著不要惹事。”

“是。”

森耶上前詢問,他自幼進宮,按照宮裏的說法就是藏了一口童子元氣,所以聲音隻是像普通少年一般帶著幾分稚軟,不但不難聽還很容易讓人放鬆戒備,森耶口齒伶俐,找了官差樣的人搭訕了幾句就弄清了原委。

其實事情很簡單,遼陽郡裏活不下去了,平民要逃到別的郡,但一來別的郡怕流民帶來災禍,二來遼陽郡官員也怕流民出去朝廷要治他們的罪。所以遼陽郡和臨近的幾個郡達成協議:如果有流民出郡便要趕回來。眼前這批就是先前從遼陽逃到平頂的流民。

沈煜怒道:“怎麽可以這樣!難道他們不能養活百姓,百姓還不能自己找活路嗎?!”

“這種事每逢災禍就會發生。”玄澈淡淡地說,“人就是這樣,誰也不想擔責任。”

沈煜憤憤道:“那就要這樣算了嗎?”

玄澈冷冷一笑:“你忘了我來是幹什麽的?遼陽太守失職之罪是逃不掉了,至於貪汙,現在看來也j□j不離十。其他郡的太守——偶爾也要殺雞儆猴才行。”

一行人繼續深入,走了兩天才看到一座比較有人氣的大城。這年頭是有錢都買不到食物,還好玄澈他們帶足了三天的幹糧,不然巡視不成,太子先要餓死了。

城門外聚集了大量的難民,多是瘦弱婦孺,大概青壯年早已賣身為奴了。城門守衛不讓他們進去,結果城門外到處是死人和快死的人,j□j哀號之聲不絕於耳,腐敗作嘔之氣衝刺鼻腔,說是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入城門的時候又聽人說,剛開始時還有一戶好心人家布粥,但是因為難民太多,粥不夠,導致難民哄搶,還傷了布粥人,結果就再沒人敢來救濟災民了。

玄澈聽了隻是搖頭,沈煜的神情說不出是哀痛還是慚愧,或者二者都有。

其實沒什麽好慚愧的,死亡麵前沒幾個人記得謙讓。

因為難民都被擋在城外,城中的狀況看起來還可以,除了平民多有菜色,街道有些冷清外,倒也太平。轉了一圈,商鋪大多關門,有規模比較大的米糧店還開著,問一下價格,貴得離譜。

雖然沈煜看起來很憤怒,但玄澈卻沒什麽表情。

災區就是這樣,情況甚至比玄澈想象的還要好,起碼這些長官們將貴族保護得很好。這話說出來並非玄澈冷酷或袒護貴族,隻不過如果貴族都被難民壓垮了,再後誰來放血賑災呢?又如何讓太子打壓這些日漸坐大的地主豪強呢?

豬總是要養肥了才能宰殺。

再走了幾天,玄澈終於到了潼陽——遼陽郡的省會,當然也是我們可愛的郡太守所在地。

如果忽略城外餓殍遍野的景象,光看看到眼前的繁華的話,玄澈還真要讚這太守一句“治民有方”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概就是對眼前景象的最好描繪。

幾人在潼陽裏包了個小別院住下。玄澈不緊不慢地休整了半天,接下去幾日裏就是逛逛街,上茶樓喝點茶,除了在幾家米糧店裏詢問價格的舉動讓人覺得他是此次反貪兼賑災的欽差以外,沈煜幾乎要以為這位太子是來度假的了!

三日過去,沈煜終於沉不住氣,逮了個機會攔住玄澈,道:“殿下,在下實在不明白殿下這次來究竟是幹什麽的?遼陽可不以茶出名!”

玄澈微笑道:“立,我可不叫‘殿下’,你叫我顏禦或者禦我都會很高興。”

沈煜憋了口氣,悶聲道:“顏……公子!”

“太見外了,一點也不像結伴同行的朋友。”玄澈搖頭道。

沉煜瞪大眼睛,揚聲叫道:“顏禦!——這總可以了吧?!”

“不要這麽大聲,我聽的到。”玄澈輕輕地笑,看沈煜快爆發了,才說,“你不是問我來幹什麽嗎?剛好這會兒我要出門,你跟我一起來吧。”

看玄澈笑得雲淡風清,沈煜一肚子火沒地方瀉,嘴唇抿了半天,終於一跺腳跟在玄澈後麵。

玄澈慢悠悠地走在路上,雖是一身青布衫,絕色容顏也被遮去,但隻是這背影依舊讓人移不開目光。沈煜走在後麵看著這清幽的背影,心裏不由自主地反問:這便是太子?

玄澈忽回頭道:“嚴兄,你過來我和你說事兒。”

沈煜腳下一頓,加快兩步和玄澈並肩走,微微拱手道:“殿……顏禦,何事?”

玄澈指著幾家並立的酒樓說:“你看這幾家酒樓,如何?”

沈煜看了看,道:“這三家生意比較好,那家不好。”

“可知為何?”

“不知。”

“那你再看那邊的鋪子。”

沈煜順著看過去,玄澈所指的隻有一件大門緊閉的屋子,不過從一旁所掛的招牌來看,能瞧出這原來也是一家酒樓。

玄澈問:“看出什麽了?”

沈煜搖頭。

玄澈又帶他往另一條街走,讓沈煜留心沿途的米糧店。如此過了三條街,沈煜忍不住問:“顏兄讓在下看這些有什麽意思?”

玄澈笑笑,道:“遼陽災情如此,能把食肆鋪子和米糧店開到現在的都是大商家。”

“那又如何?”

“剛才我讓你看的鋪子,分別屬於通川商行、平頂趙家和堯安容家,還有一些遼陽的本地商販。”

沈煜依然是不明白。

玄澈道:“通川商行的生意遍布整個大淼,財力雄厚,從別的地方運些糧食來賣自然沒什麽稀奇。趙家和容家本家在遼陽的周邊郡縣,平頂和堯安雖算不上糧食產地,但要運些糧食來也合情合理。但這些遼陽的商販們,沒有門路,也不是就近郡縣人士,嚴兄難道不奇怪他們的糧食來源嗎?遼陽郡內可是半顆糧食都沒有了。”

沈煜一愣,沉聲道:“官商勾結?”

“不。”玄澈搖頭,“那些官員雖然腐敗,不過最多就是玩忽職守、縱容投機而已,他們是拿不出這麽多糧食來賣的,糧食另有來源。”

沈煜略微一想,便道:“定是那些豪門大戶!”轉而又說,“顏禦既然已經知道,為什麽還不動手?!”

玄澈道:“貪要抓,災要賑,我若隻是普通欽差大臣,做到這裏便可以了,可我不是。木頭被蟲子蛀空了,一味地用蠻力抓蟲隻會讓木頭斷裂,房屋也會隨之倒塌。這種事我做不得。貪官抓了,換一批廉吏又如何?糧食價格居高不下,從外調糧依然會有投機分子從中作怪。土地都被兼並了,青壯年全成了奴隸,百姓沒有土地、沒有種子、沒有勞動力,剩下一群婦孺望田興歎,他們能靠什麽過活?國庫有錢有糧,但不能都投在賑災上。朝廷隻能引導百姓,而不能‘買’下百姓。所以,我們需要一些人的‘支持’。你明白嗎?”

玄澈指著不遠處的一扇朱門,沈煜明白了。

沈煜盯著那朱門,憤憤道:“那幫吸血鬼,怎麽可能叫他們支持?!”

“嗬,這就要看我的手段是否有效了。”玄澈微微勾起嘴角,妖嬈的笑意在平淡無奇的臉上顯得很詭異,“他們吸百姓的血,我就叫他們吐出來,不但是吸進去的要吐出來,連他們自己的血,我也要給放幹淨。這才不辜負你哥哥的一番苦心不是?”

玄澈回眸淡淡地笑著,身子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鮮豔的似乎剛剛浴血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司蒼不神,以他的智商,在疑神疑鬼,難以辨別太子奸細的情況下,懷疑一個這麽剛好就出現的和太子作對的幫手也很正常~

鬥智有時候不在於你能不能想到,而在於你的能力能不能支撐你的想法。像司倉這樣的,懷疑有什麽用,查不出來,最後還不是不得不相信~

想了想,決定說一下關於書法的問題。

彌撒大人認為玄澈天姿聰穎,可從書法一事窺視一斑。E無意於否定玄澈的天賦問題,不過關於書法的說法,E有不同的看法。

從E的經驗和所讀過的書法理論來看,書法一技要寫出自己的風格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在經年累月的練習之下,模仿百家書跡卻是不難。你看曆史上書法好的人不少,可是書法大家卻隻有那麽幾個,就足以證明這個問題。

換句話說,玄澈寫瘦金體,他能寫得過宋徽宗嗎?不可能,但是在宋徽宗和瘦金體不存在的世界裏,玄澈就是瘦金體的鼻祖,他的地位就等同於我們曆史上的宋徽宗。

孫過庭在《書譜序》中說:“初學分布,但求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E認為玄澈的書法差不多就停留在“既能險絕”的程度上,距離“人書俱老”還早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