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

改革永遠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玄澈早有失敗的覺悟,但沒想到問題出現的這麽快。

半個月前人才問題勉強解決之後,遼陽太守又出了問題,罪行自然是貪汙。遼陽監察使在中秋之前將遼陽太守告下判了流放。這真是個舉朝皆驚的大消息。

上次賑災之後,遼陽太守換成了張豎,而遼陽監察使由沈煜擔任。後來沈煜私自跑路去找老婆被撤了職,換上了沈煜推薦的學生,而張豎也在兩年前上調吏部,遼陽太守換成了一個從外郡調來的王真。

上個月太子下令改革,原遼陽監察使調去做了法院院長,新來的監察使蘇佩德是個直腸子,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做出一番事業報效朝廷賦予他的權力,一上台就著手查處遼陽太守王真的汙跡。蘇佩德確實有能力,先秘訪獲得了線索,再按照新的程序上報中央禦史台,獲得調查權之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搜查了王府,果然找出大批金銀財寶和作為證據的若幹黑賬本。蘇佩德將證據移交大理寺之後不到十天審判結果就出來了:王真撤職流放。

這本是一件好事,但辦案過程和結果中卻出現了四個問題:一是禦史台裏有人將風聲透給了王直;二是因為消息走漏,蘇佩德不得不在調查令還未到來的時候帶人搜查了王府;三是蘇佩德沒有調查令,公共安全局局長趙毅還是將下屬捕快派給了蘇佩德;四是那蘇佩德在將證據移交大理寺之後,又向張豎和沈煜打了招呼,大理寺承受著來自吏部和兵部的壓力,匆匆結了案。

結果固然是大快人心,這過程卻不堪細看。

人權啊人權,人情啊人情。

玄澈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官員和公民的意識沒有改變的前提下,這種體製會造成很大的問題。現在是好官蘇佩德,那日後換一個昏官張佩德呢?

對於禦史台消息泄露的問題,玄澈頒布了保密條令,所有申請調查的折子一律標明“機密”,非經皇帝允許不得泄露,違者以危害國家安全罪論處。隻是這次泄漏消息的人卻無法再追究了。

蘇佩德和趙毅雖辦案有功,但也違反了法律,獎賞之餘也給予了懲戒。張豎和沈煜沒有接到正式敕書,但被太子私下教訓了一番,嚴告他們二人今後不準再做逾權之事,同時罰一月俸祿,以此警告其他大臣。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遼陽太守被流放了,那麽太守現在由誰擔任?有個蘇佩德在遼陽,還有太子天天看著,誰都不想去。

最後竟然是玄泠請纓,這出乎了任何人的意料。

“比起那些官員,我更能領會太子哥哥的意思。如今改革正是剛起步的時候,需要一個人完整地傳達哥哥的意思。我讀了那麽多書,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為哥哥做點什麽。哥哥請不要拒絕我。”玄泠如是說。

玄泠很堅持,這是他唯一堅持的一次。玄澈沒有辦法拒絕他,玄澈也不想拒絕。他確實需要一個人真切地反饋和實施他所想聽、想做的事。

玄泠就這麽去遼陽當了太守。他在玄澈的直接授意下指導著遼陽的改革,一切都還算順利,各種各樣的問題出現,各種各樣的方案實行下去,說不好這樣是對是錯,但起碼遼陽在改變,農民吃好一點,官員謙遜一點,經濟繁榮一點,在街上議論國事的人多一點,將仕途視為唯一的人少一點。一點一點地,匯聚在一起,讓玄澈略覺欣慰。

隻可惜,當政者的煩惱永遠不會有盡頭。

上午批完所有奏章後離午膳還有一段時間,玄沐羽突然要聽玄澈彈琴。

玄澈小時候隨玄沐羽學琴也略有小成,但不過平平,長大後少了少時那種與世隔絕的淡漠,這琴聲便顯不出特別了。要說的話,玄沐羽的琴藝反倒是一絕,不論是小橋流水的清靜溫馨還是征戰沙場的慘烈恢宏,他都能用那五根弦表現的淋漓盡致,曾有過“羽聲出,鳥不鳴”的說法,這也是當初書學派那些大儒們力挺玄沐羽登上大位的原因之一。

不過玄沐羽要聽,玄澈自然不會拒絕。搬了琴,焚香淨手,撥弦轉音,緩緩彈開。

玄澈彈的是《樂山林》,這是前朝一位音樂大師留下的曲子。曲子的技巧不難,但因為前朝玄學盛行,這位大師尚黃老之心,故而這首曲子求的便是超脫清幽的意境。這種曲子是玄澈比較擅長的,但不知是不是十多年不曾捧琴了,如今彈來似乎有些生澀。

玄沐羽聽了有些蹙眉,但也沒說什麽,待用了午膳,又拉玄澈下棋。

說下棋,這天下間似乎還沒有誰能贏得過玄沐羽。玄澈棋力雖高,但和玄沐羽對招時,雖然不至於被玄沐羽讓子,但每次也都隻有認輸的份。對此玄澈很是無奈,他覺得每次和玄沐羽走棋就像是大人在逗孩子玩——自然,那個大人是玄沐羽。

下到中盤,玄澈敗跡已現。玄澈剛想認輸,卻聽玄沐羽突然問:“有心事?”

玄澈一愣,下意識地點頭歎氣:“嗯……是啊……”

“說說。”玄沐羽注視著玄澈。

玄澈猶豫了一下,一枚白子在秀美的指尖中翻了又翻,玄沐羽的心情也似這枚棋子一般翻了好幾周。玄沐羽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情緒,酸的,澀的,還有點苦,直到這點壓抑在心裏醞釀得膨脹的時候,玄澈終於開口了:“兒臣在想,對於那些門閥士族……兒臣的動作是不是太快了?”

玄沐羽皺了眉頭,不悅道:“那些老家夥又做什麽了?”

玄澈頂著指尖翻轉的棋子,緩緩道來:“兒臣選遼陽做改革的試點,固然是因為兒臣對那裏比較熟,而且那裏地理環境微妙,兼有北方和南方的特征,若是改革能在那裏成功,兒臣以為在此基礎上推廣全國也更為穩妥。隻是兒臣還有一層顧慮,就是遼陽沒有門閥大族,避開他們搞改革也能方便很多。”

玄沐羽聽了默默點頭,玄澈所說的也是他想的,這也是當初他聽玄澈說要用遼陽試點時立刻就同意的原因。

“可是……”玄澈苦笑著搖頭,“看來我大大低估了這些根深葉茂的大世族的影響力了。”

“他們的手伸入遼陽了?還是他們不顧政令仍然在打壓商人?”玄沐羽何等聰明,這點老把戲一想就明白了,“那些老家夥就是頑固不化。”

“兩者都有。”玄澈點頭,又擔憂道,“大概是看出了工商發展後他們勢必衰微吧,最近他們的動作頗大,通川商行已經上報稱無法承受那樣的盤剝,生意根本無法展開。”

玄沐羽聽了撇撇嘴,不屑道:“那些老家夥未必是看出了澈的用意,八成隻是一味地打壓他們鄙薄的商販而已。”玄沐羽頓了頓,又說,“那日崔秉已經看出澈的想法,現在他們崔家可有伸手阻擾?”

玄澈一愣,搖頭:“這倒沒有。”

“那就是了。”玄沐羽說,“現在滿朝文武都是向著你的,兵權也都抓在我們手上,他們連蓄奴都有限製,一味阻擾對改革來說也不過是隔靴搔癢,若是將你惹惱了,抄家滅族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像崔家那樣,正是看出了你的用意,才不會去做這等螳臂當車之事,想來崔家最近也有不少人從商吧?至於其他的老家夥,他們是一時糊塗,看不清你的決心,還以為你隻是一時興起,他們就算做什麽,你不會為了幾個商賈去和他們為難,說不定還會為此撤銷政令。”

玄澈聽得愕然,靜下心來一想,果然如同玄沐羽所說,前幾日正有密報說崔家有涉足商場之意,因為情報語焉不詳,隻說崔家有這個意向,加上情報龐雜繁多,所以當時自己還未曾在意,如今想來,竟是被不怎麽關注外界的玄沐羽給說了個正著!

玄沐羽這番話無疑將陷入思維泥沼的玄澈給拖了出來。

卻又聽玄沐羽氣憤道:“那幫老家夥說不定還是要借此示威,讓你趕快納妃!”

玄澈又好氣又好笑,剛才還想說這人聰明,現在孩子脾氣又冒出來了。

玄沐羽將撚在手中的黑子狠狠往棋盤上一拍,惡聲道:“澈,不要和他們客氣,看誰不順眼直接抄了!殺雞儆猴,看他們還敢不敢亂來!”

玄澈往棋盤上一看,那枚黑子正拍在自己大龍的死穴上,本來就被困淺灘艱難掙紮的大龍現在已經支離破碎,再無生還可能。

“唉,父皇,您又贏了。”

玄澈本不想用抄家滅族這種暴力手段,那麽大的家族,多少人多少事多少的冤情多少的無辜,就因為一個莫須有——起碼並非那麽嚴重的罪名給抄了,玄澈最不愛做的就是這樣的破壞,隻是政治上哪有那麽多不舍和仁慈,玄澈從五歲那年對元貴妃下手之後,就強迫自己摒棄了這種多餘的同情心。

太子之位很榮耀,做太子的人卻很無奈。

玄澈薄懲了一些幹涉朝廷政令較為嚴重的官員、世族,殺雞儆猴,希望他們就此搞清楚狀況,不要再做這種愚蠢的事情。

不過從後來發生的事看來,他的好心永遠隻能讓人得寸進尺。

這天清晨玄澈起床,梳洗完畢出了門,就看林默言等在門外。玄澈上朝向來是帶著森耶和林默言二人,路上林默言會簡單匯報一些重要情況,好讓玄澈心裏有個底,有時麵對朝堂上的一些突發事件能做出更好的選擇。

然而今天玄澈卻看林默言黑著一張臉,路上才聽林默言道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外界正在大肆謠傳太子意欲逼宮。

消息大致是這麽說的:幾年來太子培養黨羽,架空皇帝權力,獨攬朝政,如今不滿太子之名,意圖逼宮以登大位。然後就是一係列的證據,什麽太子從幾年前就改革禁軍,安插親信,建立軍校,對軍人進行洗腦,一邊驅使好友傅清川逐步控製了城防軍,一邊鼓動愛弟掌控西北軍,又提升“情婦”傅鳶抓牢西南軍,還組建海軍……

玄澈聽前麵的時候還能笑著搖頭,等聽到“情婦”二字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

“情婦?”玄澈哭笑不得,“這消息是誰放出來的?胡扯!沈煜會來找我拚命的!”

讀情報的林默言也打破了他的冰山臉,翻出一個大大白眼,十分佩服這個消息的始作俑者的想象力。

森耶氣憤道:“太過分了!哪裏是主子稀罕這個位子,分明是陛下懶惰,將所有事情都推給主子!也不看看主子都忙成什麽樣了!”

玄澈不想去回想某個人的惡劣行徑。

林默言恢複了他一成不變的冷臉,想了想,道:“不過,殿下,您這幾年做的事情確實很容易讓人誤會。雖然這消息……呃,誇張了一點,但是禁軍、城防軍、西北軍、西南軍還有海軍,確實都在一步步地落入殿下的掌控……如果真是有心人挑撥……”

森耶不服氣道:“那是陛下不管事,主子才一點點接收過來的。”

林默言沒作聲,他隻是提個醒,最後的決斷全看玄澈如何。

玄澈默然,不可否認,林默言的話一點也沒有錯。

容易讓人誤會嗎?

玄澈正想著要如何打消這個謠言,就看見清涼殿的一個小太監遠遠跑來。

小太監在玄澈麵前倉惶施禮,氣喘籲籲道:“太子殿下,陛下、陛下發火了!”

這是什麽狀況?玄澈頭疼地揉著眉心,問:“你先起來,好好說清楚,父皇他怎麽了?”

“小人不知。”小太監戰戰兢兢道,“陛下、陛下剛才起床之後突然生氣,然後說不要人服侍,將人都趕出去了,又說他不要早朝,德公公怎麽勸陛下都不答應。”

“天哪……”

玄澈隻覺得焦頭爛額,怎麽今天什麽奇怪的事都有。

“森耶,你去通知大臣,今天早朝推遲半個時辰。默言,我們去清涼殿!”

玄澈到清涼殿的時候,所有的宮人都低頭站在門外,好像門內有什麽怪物似的。

玄澈進去,看到玄沐羽已經起床,隻是穿著裏衣,頭發雖然紮了卻沒有綰起來,坐在那兒好像在生悶氣。玄澈微微眯了眼,從德鄰手上接過一件披風,來到玄沐羽身邊給他披上,道:“父皇,就算天氣慢慢熱了,這麽一大清早還是有點涼,您不要穿這麽少坐在這裏。”

玄沐羽坐在那裏不吭聲。

玄澈站著看不到玄沐羽的表情,便在玄沐羽麵前蹲下,握上玄沐羽的手,輕聲問:“父皇,您怎麽了?是不是他們做什麽惹您不高興了?”

玄沐羽撇過頭去不看玄澈,也不讓玄澈看他。沉默片刻,玄沐羽才悶悶道:“他們笨手笨腳的,我看了煩。”

“他們隻是不小心,父皇,您別生氣了。”玄澈耐心地勸,“快到上朝的時間了,我讓他們進來給您梳洗好不好?”

玄沐羽厭惡地皺起眉頭。“不要!”

玄澈心中歎氣,嘴上還是少不得安撫:“父皇……”

“不要,我說不要就是不要!”玄沐羽的樣子很是煩躁,竟不耐煩地打斷了玄澈的話,“你去上朝,我不去!”

“父皇……”

玄澈又喚了一聲玄沐羽仍舊不理,玄澈無奈,隻能起身。

隨著玄澈的起身,玄沐羽的視線裏隻剩下那抹黑色暗龍金緣的下裳,看著這身華服慢慢朝房門走去,玄沐羽以為玄澈真的要走,心裏更加煩悶,幾乎想要開口叫住,卻不想那人兒隻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返身轉了回來。

玄沐羽驚訝抬頭,就見玄澈手上端了一個托盤,那托盤很是眼熟,正是平日早晨宮人進來給他梳洗時盛東西的盤子,再細看,上麵果然放著梳子帝冕等物。

“父皇,就讓兒臣為您梳洗吧。”

玄沐羽默然,任由玄澈為他打理長發。

玄澈走到玄沐羽身後,將盤子放到桌子上,一手攏起玄沐羽的長發,一手執了頭梳,細細柔柔地為玄沐羽梳起來。

玄澈一遍梳著,一邊輕聲問:“父皇,能和兒臣說說剛才為什麽那麽生氣嗎?”玄沐羽隻哼了一聲並不回答。玄澈又說:“父皇,如果您嫌那些宮人笨手笨腳的,就讓德鄰公公給您換一批吧,別為他們生氣了。”

良久,玄沐羽才低低地嗯了一聲,腦子卻又不期然浮現出剛才發生的事——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玄沐羽想到等會兒就能看到玄澈就很高興地起床了,於是宮人們圍在玄沐羽身邊給他洗漱的洗漱,穿衣的穿衣。

玄沐羽剛剛刷了牙洗了臉,暗影的諜報突然落在玄沐羽麵前,玄沐羽本不在意,隨手打開看了,裏麵寫的正是那個太子意圖逼宮的謠言。對這個消息玄沐羽也隻是當成笑話,當他看到“情婦”的時候也忍不住樂了。

剛好這時一個宮女正在給玄沐羽梳頭,玄沐羽一樂,頭一動,那梳子就給絞下了一根頭發。玄沐羽頭皮一痛,回頭瞪那宮女,不想眼尖地看到梳子上的那根頭發竟有一截是白的!玄沐羽由此想到自己竟然已經快五十了,於是他抓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