鏟禍

太子遇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但讓朝野震驚的關鍵卻是大家沒想到刺客的目標會是太子。

一直以來,不論是在皇室內外,太子都深得人心,皇室內唯二個禍根——二皇子、三皇子和安王——早已在叛亂後被處決,而玄家其他兄弟姐妹都以超乎尋常的感情團結在太子身邊。至於皇室外,雖然太子一直致力於改革,不過在這次工商改革之前,因為他高妙的手段,時局一直很平穩。

隻有工商改革大大得罪傳統門閥的力量,在無可調和的矛盾下讓門閥的利益受到了根本損害。但即使這樣來看,大門閥們為了受損的既得利益而派人刺殺太子,似乎也魯莽了一點。

清楚當時情況的人都不會去猜測,這是不是太子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因為那箭來得太過凶狠,若不是皇帝及時出手,太子真的當場就要命喪黃泉,而皇帝能救得了他,也絕對是偶然中的偶然,誰也不能想象如果當時皇帝離他遠了一步,或者如果皇帝的功力差了那麽一點點,再或者如果皇帝反應慢了一步……

難以想象這些如果給玄沐羽帶來了多麽強烈的後怕,他寧願接受自己衰老死去的事實,也不願意麵對失去玄澈的可能。

“你們這群笨蛋!除了會拿俸祿會說廢話,你們還會做什麽?!”

“皇宮已經成為刺客的後花園了嗎?二十年前來一次,現在再來一次,你們眼睛都張道哪裏去了?!”

“你!你們站在這裏幹什麽?飯桶!廢物!”

玄沐羽在大殿上咆哮,手邊能扔的東西早已仍光,朝堂上的大臣們不論和自己有沒有關係都縮著腦袋噤若寒蟬,至於那些對此次事件有直接關係的人,比如禁軍統領、大理寺、大內總管、暗部這些能和安全問題扯關係的,早已經跪伏在大堂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麵對暴跳如雷的皇帝,連太子的勸慰都無濟於事,這些大臣哪裏還敢開口分辨。

玄沐羽很生氣,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這麽生氣過。他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絕頂,就算不理朝政卻可以讓能幹的大臣們將整個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除了一個當初他沒殺絕的兄弟之外沒有任何叛亂的苗頭,然而他現在卻覺得自己竟然笨到家了,手下養了一群廢物還沾沾自喜,而這種愚蠢害得他差點失去了澈!

玄沐羽將那些大臣們罵得狗血淋頭,從直接負責宮廷安全的禁軍統領一直罵到好不無辜的禮部——僅僅因為他們在這場風波中起不到任何作用,可憐的禮部尚書,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罵到兩腿發軟,還被削去了半個品級“戴罪立功”,天知道禮部能在接下去的事宜中起到什麽作用。

玄澈在旁邊哭笑不得,不論他如何勸慰和安撫,也不能讓玄沐羽的怒氣平息。

玄澈苦笑,雖然他也曾經暗暗責備過這些大臣,隻是看到玄沐羽這樣嚴厲地責罵處罰他們,他再有什麽怒氣也煙消雲散了。

好容易等玄沐羽氣頭稍過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玄澈趕忙上前為這些可憐的大臣們解圍:“父皇,您消消氣,與其讓他們這裏跪著,不如讓他們回去好好想想如何解決這件事吧。”

玄沐羽喘上一口氣,硬生生從龍椅上抓下扶手的一角扔到大殿中,怒道:“查!給朕去查!查不出來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那被扔下來的東西在地上彈了一彈又滾了幾周才停下來,臣工們往地上一看,竟是半個獅子頭,那獅子的眼睛還大張著,仿佛真的是被砍了頭死不瞑目一般。想象一下自己的下場,大臣們都忍不住打了個抖,齊聲應喏,不敢有半點含糊。

玄澈想說什麽,就已經被玄沐羽拉著走出去了。玄沐羽氣還沒消,走得又快又急,一直衝到上書房才停下來。玄澈這才得空緩下氣來,他拉起玄沐羽的手看了看。

“父皇,您的手……”

玄澈關心自己,玄沐羽當然高興,可這時候的重點不在於手吧!

玄沐羽對於玄澈一副悠悠然的樣子十分氣短,帶著幾分火氣道:“澈,你居然一點也不緊張!”

玄澈微微一笑,將玄沐羽的手握在掌心裏撫慰著,柔聲道:“父皇,該罵的您也罵了,該罰的您也罰了,沒抓到的刺客也正在抓了,需要查的我們都各自讓人去查了,這時候兒臣緊張什麽呢?”

“你、你!”玄沐羽真是吃人的心都有了,第一次覺得玄澈的平靜如此可惡,然而麵對玄澈不急不徐的笑容,他最後隻能挫敗地歎出一口大氣,將玄澈擁入懷中,悶悶道,“澈……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嗯……”

我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玄澈還清楚地記得,那天門外喧囂落盡,抱著自己的玄沐羽是如何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自己。靠在他懷裏,玄澈能聽到那顆心髒急促而瘋狂地跳動著,即是閉著眼睛,他也能想象得到這個總是嬉皮笑臉的人有多麽驚慌。

這是玄澈第二次看到那個男人驚慌失措的樣子,兩次都是為了自己。不同於前一次的諷刺和悲苦,這一次玄澈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玄沐羽對自己的用情,隻是這情他卻不敢去觸碰。

玄澈任玄沐羽緊緊抱著,抬手輕輕撫摸著玄沐羽的背部,安撫著他。此刻不需要太多語言,也沒有任何語言能讓動怒的獅子安靜下來,隻需要給對方一個擁抱即可。

“澈……”

“嗯?”

玄沐羽稍稍鬆手,讓自己能看見玄澈的眼睛。

“澈,這次事情,我來解決,你不要再管下去了。”

“咦?”

玄澈驚奇地看著玄沐羽,但是對方的神情很認真,甚至可以說這是玄澈迄今為止看過的最認真的玄沐羽。

玄沐羽道:“我知道你想放過他們,你想保留他們,但我這次我不能接受這個決定——不論什麽理由。他們要傷害你,我不會放過他們!”

“啊……可是……動手的並不見得是他們……”

“不是他們還有誰?”玄沐羽挑了眉毛,火氣又上來了。

玄澈知道玄沐羽指的是那些門閥大族,雖說他們的可能性確實是最大的,但是最大不代表絕對。就算玄澈自己也認定了他們就是凶手,但玄澈仍然不希望在一切都還沒有浮出水麵前就下了定論。

玄沐羽輕哼一聲,又道:“反正他們擋了你的路,就算這次不是他們,借機除掉也好!”

玄澈一愣,忍不住勾了嘴角笑了笑,這男人果然是知道自己的。凶手是不是那些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真的讓他得到一個好機會除掉對方。

雖說玄澈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對付敵人的手段也足以讓人心驚膽戰,但他的性格裏多少還是保留一點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文人的理想主義情懷,在對門閥的處置上,他和玄沐羽——這個真正的封建王朝的帝王——表現出了不小的差別。

玄澈和玄沐羽對付敵人的差別,就好像是同樣煮青蛙,前者是把青蛙扔到冷水裏再點火讓水慢慢燒開最終煮熟,後者確實把青蛙直接扔進沸水裏再壓上鍋蓋任憑青蛙在沸水中掙紮至無力——玄澈的行事作風十分委婉,而玄沐羽明顯比玄澈狠辣得多。當然,某種意義上說,或許前者會更殘忍。

之前玄沐羽就說過對於負隅頑抗的門閥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抄了,隻可惜玄澈理想主義和完美主義作祟,沒有動手,這回玄沐羽接管了,二話不說,先抓了再說。

玄澈沒有特意去關注玄沐羽對於這件事的處理,而朝廷上有關此事的大部分言論也都被玄沐羽擋在了外麵。玄沐羽覺得玄澈在這件事上似乎有些多餘的仁慈,所以他帶著先斬後奏的心態壓製了言論的蔓延。以至於當玄澈過了一個月想問問事情怎麽樣的時候,竟然得知一切已經塵埃落定,連審判結果都出來了。

玄澈很震驚,他知道玄沐羽是雷厲風行的人,隻是沒想到如此大的一件事竟然也是這樣迅速就解決了,他以為光是審訊盧氏的人就要花去一個月!

麵對林默言陳上來的具體情報,玄澈驚訝得說不出話,在這份長達三頁的情報裏詳細記載了玄沐羽這一個月來的所作所為。

就在玄沐羽將獅子頭扔下太極殿後的第三天,他就以“嫌犯”的罪名將盧氏一族抓得一幹二淨——不要跟他說什麽刑不上士大夫的狗皮條律,玄沐羽眼中從來沒有這些東西。

被抓的人不但包括盧氏幽陽老家的人,就連分布在全國各地的,乃至深山老林裏的,都在七天內全部被抓了出來!主要頭目都被關進了大牢,那些家奴從犯則被軍隊監管。

接下去就是長達半個月的審訊。審訊過程很平淡,甚至沒用什麽刑,因為玄沐羽根本不需要什麽證詞,他根本不在乎曆史上會不會將這件事記錄成一樁“震驚朝野的冤案”,他讓人準備好了所有的“筆錄”,強拉著那些老家夥們蓋了指印就算完事。

而在這半個月裏,玄沐羽將盧氏的財產作了一個統計,將其中玄澈可能需要的部分——主要是工商方麵的產業——作了剝離,剩餘的珍寶玩物類就充了國庫和內府,一部分錢糧給了參與此事的軍隊,另有諸如土地、房屋等不動產,一部分充公,一部分分給在這次抓捕行動中表現積極的家族。這番行動除了被害者盧氏,恐怕稱得上皆大歡喜,讓後續行動少了許多反彈,也讓玄澈得到了工商資源上的意外驚喜。

然後就是大約持續了一個星期的對罪犯的處理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倒是爭論不少,玄沐羽主張全殺了,就算留下來了女性那也是要被入賤籍或充軍的。顯然這個決定透露出的火氣太重,遭到了強烈反對,後來禮部的一位官員說太子妃懷孕期間不宜造太多殺業,這才勉強說服了玄沐羽了。最後他們商定待雲昭順利生產之後再處決幾位主謀,其他的或流放或充軍或入賤籍,算是留他們一條命。

玄澈看完這份情報算是明白了為什麽玄沐羽會在一個月內解決一個大家族了。

玄澈是信奉“名不正,言不順”的人,他做任何事,不論是對是錯,一定會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他擅長製造輿論,擅長營造各種情勢,讓那些不知情的人主動地自以為正義地幫助他。他可以花最小的力氣解決一件事,得到的結果也對自己最為有利,決不會給自己留下汙跡或把柄。這種處事方法可以用完美主義來形容,但是完美主義帶來的副作用的就是解決方法委婉曲折,所耗時間較多,花費心力更大,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功虧一簣。

比如這次盧氏的事,同樣是抄家和抓捕,玄澈會先花半個月乃至一個月給盧氏羅織一係列“罪證確鑿”的罪名,當然,在這一個月裏他已經完全掌握了盧氏人員的動向,一旦罪名落實,立刻實行抓捕行動,在這點上他的手段不會比玄沐羽差。

然後玄澈一麵耐心地和那些維護盧氏的人打交道,一麵慢慢動用法律許可範圍內的刑罰審訊盧氏,這可能要花一個月到兩個月不等。而在這一個月到兩個月裏,玄澈會將盧氏的產業消化得幹幹淨淨。

萬一盧氏不肯認罪怎麽辦?

對於玄沐羽,在尊重法律的情況下說不定還真的得不到合適的口供,但對於來自後世的玄澈而言,我們可以完全放心。大淼的律法在玄澈眼中有著無數漏洞,乃至刑罰在不加重肉體損傷的情況下也有著充分的發揮餘地,玄澈可以在這些漏洞裏遊刃有餘地和盧氏的老家夥們玩躲貓貓,將他們一個個揪出來。

一係列動作下來,沒有三四個月完不成,不過結果就是,不論是當世的有識之士還是後世的史官都會大大誇讚玄澈的仁義,最多寫上一句“雖乃利之所趨”。

這種方法玄沐羽當然可以做到,不過玄沐羽不會這麽做,一來盧氏一天不除,玄澈多一天麵臨危險,二來他嫌麻煩,也不在乎那些名聲。就算竇娥再世,六月飛霜,血濺三尺白綾,隻要不是天下大旱三年,玄沐羽同樣不會皺一下眉頭。

在政治麵前隻有強者,沒有清白!

玄澈細細看了最後的處置結果,麵對長長一串的流放、充軍、入賤籍名單,他有點小鬱悶。林默言在旁邊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殿下無需如此介懷,若是不能斬草除根,恐怕後患無窮。”

玄澈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但還是有點惋惜,這個世界的知識分子就是這些書香門第出生的“貴族”呀……當初他解決元妃家族的時候對這個世界融入感還不這麽強烈,加上初涉紛爭,心智還生澀了一點,考慮的沒現在這麽多,所以下手的時候也沒什麽猶豫。現在坐在這位子上想得多了,反而有些文人情懷滋長。

林默言察言觀色知道玄澈心中所想,便道:“殿下,您若真的不舍,那些尚未長成的孩童倒是可以收留一二。他們跟在殿下身邊的話,也好過充軍入賤籍。”

玄澈想想,卻突然問:“默言,你當初……恨過什麽人嗎?”

林默言微怔,道:“小的時候記恨過林大人,後來……”林默言輕輕搖頭,幾分無奈幾分自嘲,道,“見多了朝中的起起伏伏,也就看開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當初我父親會走到那一步也算是咎由自取,隻是我母親……”林默言沒有再說,母親的死在他心上劃開一道口子,玄澈進去了,也讓林默言留下了傷。

“默言,我不喜歡抄家這種罪罰。”玄澈沉沉道,“一個人犯事,他的家人雖不見得完全無罪,但也何其無辜。這份名單裏——”玄澈注視著手中的紙,“上麵有多少清白的人,隻是我們根本沒有辦法一一分揀……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話當真沒錯,嗬!”

玄澈輕笑一聲,說不出是在嘲諷誰,或許正是他自己。

薄薄的一張紙承載了太多血淚,也變得無比沉重。玄澈仿佛那不住這沉重的紙一般,竟讓它從手中滑出,輕飄飄地落了地。

“我去父皇那邊看看吧……”

玄澈抬腳跨過了紙,不論怎樣,他還是想做點什麽。

玄沐羽的態度和玄澈想的一樣:沒商量。

可以理解,如果遇刺的是玄沐羽,玄澈隻怕做的不會比這個仁慈。

對於玄澈表示出的寬恕的意向,玄沐羽氣呼呼地說:“他們要的是你的命,難道你還要把脖子伸出去給他們砍嗎?!那麽仁慈幹什麽!你不忍心,我來做!”

玄澈明白玄沐羽的意思,但是他不確定玄沐羽會明白他那種,舍不得讓大淼在任何一方麵有哪怕隻是一點點倒退的迫切心情,恐怕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都難以明白的。他盡可能地使用那些委婉曲折的手段,也不全是天性使然或者是愛惜羽翼,更重要的是,他是不希望自己為了政治而采取的暴力手段給這個國家帶來更多的損害。

玄澈搖頭不語,他不知道該如何傳達自己的想法,其中有太多不可為人知的秘密,他不能說自己來自千年之後,為不同時空的同一片土地而哀痛。

然而當玄澈選擇沉默時,玄沐羽卻捧起他的臉。玄沐羽強迫玄澈與自己對視,望進玄澈有些茫然的黑瞳裏,玄沐羽皺眉道:“澈,你在……你在苛求什麽?我知道,你說過的,那些國家、民族,你希望我們是最強大的,可是你也說過我們現在就是最強大的,你為什麽要這麽急切?如果英國在千年後才能開著鐵船來到中原,那你為什麽要急著在十年裏改變一切?你心裏有很多想法,你很執著,但現在你的執著已經擋住你的眼睛了。你想太多了,澈!”

玄澈一愣,突然睜大了他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他震驚,他知道這個男人是知道他的,他知道這個男人始終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著他,然而他卻沒有想過玄沐羽竟會知道的這樣多這樣深!

“澈……”

玄沐羽低下頭來,他們的額頭相互貼著,他們的唇相距不到一個指頭。玄沐羽想吻下去,但是他這時候卻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靠著我,停一停,你需要休息。澈,你的思維已經累了,承受不起再多的理想了,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