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擾的大街,過往人在宮瑾的眼中,似乎都變得無情了起來。本來在這個孤寂的世界上,或許還有一兩個人相伴,但是此刻,能與她相伴的人,卻連一個安息都不能。

百尺城樓上,那鞭撻之苦,九泉之下又豈會痛呀,痛的,隻不過是在城樓下隱忍著眼淚看著他屍身的冰冷與鞭笞的無知無覺。

漫無目的的走著,大街上的景致瞬間變得模糊了起來,宮瑾隻覺得眼前一黑,一頭便往下栽去。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宮瑾昏迷之際響起,微微睜眼,那一身軍裝凜凜,背著陽光,卻看不清楚顏麵。“姑娘,姑娘你沒事吧?”靳雲鋒搖著宮瑾昏迷的神色,驀然間卻沉吟著該如何處理。

他吩咐了身後跟隨的衛隊,“你們先回營中,這個姑娘昏迷在大街上,我帶她去看大夫先!”橫抱起宮瑾,靳雲鋒健步如飛,在大街上奔跑著。

隻是,靳雲鋒卻沒有如他所說的,將宮瑾帶往醫館看大夫,而是抱著宮瑾,偷偷的溜進了大內,躲避過宮中守衛的森嚴,將宮瑾交給高玧。

探著脈,高玧表示宮瑾並無大礙,隻是說了句鬱結於胸而已。但是令高玧不明白的是,宮瑾一向身手不錯,凡是練家子的,身體必定很好,又怎麽會無緣無故的暈倒在大街上。

趁著此刻宮瑾未醒,高玧有點不讚許靳雲鋒這次的做法,“這次承明王的事件剛過,而承明王自殘的毒又是當日宮瑾故意不小心撞上的,如果此刻讓人遇見宮瑾在我這裏的話,這就很難不出紕漏了。”

靳雲鋒沒有想到這一點,“屬下知罪,隻是,……屬下覺得宮瑾是我們的暗線,如果任她昏迷在街上,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對她不利,繼而……”

高玧歎了一下,朝著靳雲鋒頷首,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隻是轉了一個話題“外麵有什麽動靜麽?”語頓了一下,他重新問了一句,“韓慎有什麽動靜麽?這段期間內,他可有找你?”

“並無!”靳雲鋒蹙著眉答道:“屬下一切都按公子說的照做,但是韓慎似乎很冷靜,這些時間內都沒怎麽找過屬下,屬下也實在等得心焦了!”

“不用多久了,他肯定會找你!”高玧的凝重,似乎因為這個話題而增加了許多,“隻要你到時候一切按照我給的指示做,別說蕭煜翎等人瞞得過,瞞過箢明也不是什麽難事。但是……”眉頭間的深鎖,在這一刻有著莫名的痛,從心中忽然閃現出的那抹身影,依舊深深的牽動著他的心。

“但是你要好好的對待沐兒,從那一刻起,你就是梁霽,她要找的梁霽,……”高玧鄭重的望著靳雲鋒,“我了解你的為人,也了解你的習性,將沐兒交給你我可以放心,這輩子,都別辜負她!”

“公子?”靳雲鋒有些莫名,高玧怎麽突然說起這個。“蘇姑娘不是一直是公子的!……”

“我是個無福之人,說不定哪天在睡夢中,就醒不來了!”苦笑,在唇邊澀澀的泛開著,高玧從來沒有覺得要強迫自己笑,與平時那樣淡然的笑,是件多麽困難的事,但是如今,他卻確切的體會到了這種困難。

把自己的那份愛,自己拿著刀,從心中剜出來的痛楚,隻有他自己明了。

靳雲鋒默然呆自在當處,他不是不知道高玧的病,但是在他們的麵前,高玧一向是那麽淡然隨和的一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過如此沮喪的神情,哪怕在麵臨多大的危險的時候,他都是麵不改色,但是如此,一種絕望籠罩著全身,教他自己墮落著,往那不歸的萬丈深淵……

兩人皆都沉默著,直到宮瑾噴薄出了一口鮮血,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高玧。驀然之間,有一種麵臨著救星的感覺,她拉著高玧的衣角,不顧自己此刻全身的癱軟,央求著,“公子,你救救他吧,我求求你,宮瑾求求你了!”

“救他?”高玧不解,鬆開宮瑾的手,扶著她重新躺回**,“出了什麽事麽?”

“公子,他啊,您忘了嗎,我們的人呀,您當年派去潛伏在蕭煜翎身邊的冠宇呀,這些年都是他從宮中遞交消息給我們的,求求您救救他吧!”宮瑾一陣血氣激昂,又是一陣暈眩之覺,隻是意念強撐著她,一直央求著。

宮瑾這麽一說,高玧倒想起來了,“是呀,當年確實是有從清宵閣中調出一個少年,派往蕭煜翎的身邊潛伏著,怎麽,被發現了?”

高玧心想著,如果被發現了,那麽此刻的蕭煜翎,所掌握著他的線索,又了解多少呢?

“不是!”宮瑾忙忙辯護著,“冠宇怎會拖公子後腿,隻是他後來卻被蕭煜翎,被蕭煜翎……”說到此處,宮瑾不禁啜泣起來,花容失色之樣,哀哀欲絕,“……隻是後來他被蕭煜翎遣往長公主的身邊,替他網羅箢明的消息。”

箢明的身邊!

高玧的心中,驀然浮現起一個如玉的男子的麵容,那嬌俏的模樣,曾經在自己的麵前,調戲著箢明,也觸動著自己的神經。

原來是他,……就是當年他派往蕭煜翎身邊的臥底,後易名冠玉,潛伏在箢明的身邊,當她最寵愛的麵首。

高玧看著宮瑾,神情不再似先前那般溫和,隻是溢出一句,“他不是死了麽?”不知怎麽的,一知道他死了,高玧竟然從心中竄升起一種快感,隻是卻怎麽也想不到,這個他安插到蕭煜翎身邊的棋子,竟然**錯陽差的……讓自己痛恨著他!

宮瑾一想到現在冠宇還被吊在城頭之上,被士兵無情的鞭撻的情景,啜泣不止,“雖然,雖然宮瑾知道宮瑾的要求很過分,現在要公子去救一個已經死去了的部下,不但會暴露自己的身份,還會招惹來更多的危險。但是,但是,……但是還望公子看在他這麽多年盡忠盡職為公子辦事的份上,讓他能夠安息吧!”

高玧轉過頭,不看宮瑾此刻無助的樣子,聲音越發的陰寒了下去。但是從宮瑾的模樣看來,高玧也從心中了解到了一個大概,“你與那冠宇,可是有過盟誓?”

宮瑾一愣,但是高玧的才智如斯,他們之間的這點事,又怎麽會瞞得過他呢,“公子,救救他,好麽,這些年他為了公子,不惜犧牲自己,伴在那個凶狠嗜殺的公主身邊,而宮瑾,也身在青樓,宮瑾自知無顏與公子討價,但是……”

“但是他千不該,萬不該,褻瀆到了我最愛的人!”高玧驀然之間朝著宮瑾嘶吼而出,這一句話說出的時候,連他也怔住了,他到底在做什麽,他最愛的人!——箢明嗎?

應該是他最恨的人才對呀,雖然,箢明確實曾經是他最愛的人,但是如此,剩下的除了仇恨,還是仇恨,再沒有其他。

宮瑾錯愕的看著高玧,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高玧這樣。就連靳雲鋒也愣在了當地,今天高玧是怎麽了,連連失態,第一次是因為蘇沐,這一次,卻是因為那個敵人,——箢明!

“公子還是不肯救他!”宮瑾絕望了,癱坐在**,眼中沒有一絲生機,隻是呆滯的看著前方,眼淚不停的從臉上劃過。

“不許進去!”宮門外,微微的傳來再雲的聲音。高玧神經一肅,示意靳雲鋒帶著宮瑾躲好,自己起身走出了前廳。遠遠望去,但隻見蕭煜翎一如既往的被再雲阻攔在門前,沒有高玧的命令,誰都別想踏進這裏一步。

“再雲,皇上到來,怎好造次!”高玧輕輕說了一句,暗中理了理剛才自己那片刻絮亂的情緒,瞬間又回複了平時儒雅之態。

“高先生真是令人羨慕得緊,身邊有這麽好的一個護衛,武功又在柴將軍之上,可謂數一數二的人才。”蕭煜翎含著笑,看著高玧,徑自朝著廳中正椅坐下,“朕今日到來,也是有事請教先生。”

“但講無妨!”

“殊不知先生此次,對承明王一事有何看法?”說話的時候,蕭煜翎一直注視著高玧的神情,企圖從那張蒼白的臉上能捕捉到一絲可以的神色,好進一步落實自己的疑惑。

自從軒錦愈提起箢明身後另有高人的時候,一直以來,這件事就像一根刺紮在蕭煜翎的心中,寢食難安。今日到來,他也不是要當麵興師問罪。一來是絕對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以高玧的聰明才智,如何推脫,這事也絕對不會賴到他的身上。二來是自己現在沒有必要與高玧鬧翻,正麵對敵的話,高玧這個文人君子,更是遠遠比那個武功無雙的再雲難以對付。

故而今日來,隻是想試探一下高玧的神色,如果有一絲異然,那麽也代表軒錦愈的話是對的,他是站在箢明那一邊,而與他達成的協議,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在蕭煜翎未問出那話的時候,高玧大概也估計到他想做什麽了。

蕭煜翎不是個蠢鈍的皇帝,相反卻也是有些謀略,但隻是看不長遠,卻也有著一番手段。這是高玧對蕭煜翎的評價。

高玧自從蕭承明成功的擺脫牢獄的時候,就已經料到蕭煜翎會來動問了,最起碼,他暫時不敢正麵的興師問罪,但還是會旁敲側擊,以探虛實。

高玧如同以往一般的笑,卻多了幾分睿智,“蕭承明不死,對誰都有好處,既然沿淮之事已經過去,陛下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朕不是想問這個!”蕭煜翎對於高玧模棱兩可的回答顯得有點不耐,這一刻隻覺得這個高玧滑如泥鰍,無論他要問什麽,隻要他不想回答都可以輕易的阻攔回去。

“朕隻是不明白,明明這一次承明皇叔之事,在江湖上高先生也多有不恥,但是為什麽,……明明是在眼前,隻差一步就能為天下百姓討個公道,而先生卻白白看他從牢裏安然出來,逍遙法外,還反咬一口,說什麽是被人陷害以及滅口。”

“陛下不覺得這樣很好?”高玧反問,“蕭承明能有個安然去處,但是卻處處受製於人,而長公主依舊玩她的朝廷製衡的遊戲,這樣的局麵對誰都沒有傷害呀!”

“這樣的局麵,受益最大的,就是我那大姑姑,你還好意思說!”蕭煜翎有點氣急敗壞,麵對高玧這樣從容且帶著調侃的語氣,頓時有種狂亂的浮躁之感。

高玧又是一陣謾笑,“陛下,難道高某之前所說的話,陛下都沒有用心聽過麽?”他搖著頭,臉上掩蓋不住的失望,“高玧以為,陛下是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原來到最後,還是高玧獨自一人在唱著獨角戲,陛下完全是不入戲的一人呀!”

“你夠了沒有?”聽著高玧這沒頭沒尾的話,“你明明知道朕是不想放過承明王的,可是偏偏……”蕭煜翎終究是按捺不住,在高玧那些話的刺激之下,一口氣將自己心中的不滿宣泄了出來。

高玧一笑,不止!望著蕭煜翎,倒也沒有推卸,坦言道:“不錯,確實是我給箢明出的主意,讓她保住蕭承明,又不需要被天下人所質疑,這樣的做法,依高某看,從中獲益的陛下,應該不會不接受!”

“朕從中獲益!……”蕭煜翎刹那啞口,“先不說皇叔不死對那些受苦的百姓沒有一個交代,單單是這朝堂之上,長公主依舊很好的掌控著朝廷的變動,這一點來看,哪裏是對朕好了!”

“那麽,蕭承明如果真的如皇上所願,將蕭承明送上法場斬首示眾,這樣陛下覺得獲益最大的人,會是誰呢?是韓慎!”高玧說到最後,聲音竟然也放大了許多,隻是肺腑間的一番湧動,又忍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這一咳,卻似沒個止的一樣,連連不斷。

蕭煜翎知道高玧一向體弱,在這一番激辯之下,怕是牽動了舊疾,怒氣頓時也頹了一半,隻是卻依舊呑忍不下那一口氣,“就算最是得益的人是韓慎,但無論怎麽樣,也不會讓長公主得益,這樣是讓她繼續鞏固她的地位,而不是幫朕!”

“陛下怎麽知道蕭承明活著對箢明長公主就不是一種壞處呢?”高玧連連呑忍,將那一湧便停不下來的逆氣,硬是呑忍了下去,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扶著桌角,似乎一碰就會倒的樣子,“唇亡齒寒這個道理,難道陛下會不明白,才會如此堪不破朝中的形式!”

唇亡齒寒,蕭煜翎到底還是不明白高玧到底在想些什麽,凝重的臉色,依舊沒有一絲光彩。

“就算是現在蕭承明死了,對陛下,也是百害而無一益!”高玧扶著桌,漸漸平息下了自己心口中的翻騰,一步一步的扶搖而至,如同諫臣耿直,苦苦勸說,“如果現在蕭承明死了,那麽朝堂之上,韓慎便會趁機一黨坐大,那是內是韓慎一手把手,外有韓慎之子韓竣圍攻,那時陛下才真的是毫無還手之力呀!”

高玧苦笑,“再退一步講,韓慎沒有什麽不軌之心,那箢明長公主呢?她豈是那種善罷之人?她豈會甘心讓韓慎一人獨自坐大,當然會千方百計的將韓慎給絆倒,那時候,無論是誰輸誰贏,對陛下都沒有好處,陛下隻會是砧上魚肉,任人宰割的皇帝罷了。”

高玧的步步逼近,每一句話,都如同一把利劍,將蕭煜翎的尊貴與防禦卸得一絲不掛。他驚愕的望著高玧,從沒想到這個單薄得情緒一激動就會蒼白成這樣的寒士,胸襟之中所納藏的,居然會是如此的廣闊,整個朝堂,幾乎已在彈指之間。

可笑他這個一國之君,在高玧多次提點的時候,還不明白他所指何意。這樣的眼光短淺,如何與他國士之才相比,當真愧為一國之主。

“先生!……”蕭煜翎苦澀的開口,一時之間,兩人都是沉默著的,蕭煜翎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無措了一下之後,才稍微的找回了自己,將自己的怔忡打破,“煜翎,煜翎從來不知道先生考慮的會是這樣寬廣,……”

“不用說了,我明白!”高玧也退了幾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隻手撐著自己的額頭,似乎很疲憊的樣子,“高玧隻是希望陛下能盡快拉攏到韓驍這個人,隻要韓驍靠往陛下這邊,韓慎會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將來不會粉身碎骨,他還是不會對皇上怎麽樣的。”

“哪怕,哪怕真與長公主對抗起來,陛下可以拿韓驍當擋箭牌,這樣韓慎就不得不與陛下聯手,除掉箢明,那個時候,陛下再趁機與承明王聯手,畢竟他是跟隨先帝打天下的人,借他之力瓦解韓竣邊關的勢力,朝中那時就隻剩下韓慎一人,該怎麽鬥,陛下應該比高某清楚!”

“原來先生,一切已經了然於胸了!”蕭煜翎頓時赧顏,“怪煜翎愚鈍,不明白先生的一番苦心。”

“也不必如此,於你作事,也不是全無好處,位列三公之職,不正是報酬麽?”高玧停頓著,思量了一下,才向蕭煜翎開口,“陛下,高某想讓陛下再親自出麵辦一件事。”

“將現在吊在城樓上的冠玉救下,給他一副薄棺,安葬了吧!”

聽到此言,一直藏在內殿中的宮瑾,忽然忍不住眼淚直流而下,想放聲啜泣,卻最終隻能用手撫著自己的嘴,不讓嗚咽聲外出,驚擾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