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淩晨,沙人王從他三十個公館中的第十個公館裏走出來,沿著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而行。他步子雖然還是跨得很大,卻仿佛已顯得很沉重,他的腰雖然還是挺得筆直,但眼中卻已有疲倦之色,昨夜他根本沒有睡過。

十一年來,每當他在晨曦初露,沿著這同樣的路線散步時,後麵總有一大群人跟著。但今天卻沒有,連一個人都沒有。

太陽尚未升起,木葉上凝著秋霜,今天比昨天更冷,說不定隨時都可能有雪花飄落。

北國的冬天,總是來得特別早的,尤其是李燕北,對他來說,冬天早已來了,已到了他心裏。

晨霧迷漫,對麵也有個人沿著路邊,大步走過來,沙人王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已看到了一雙發亮的眼睛:“仇天鵬?”

“是我。”仇天鵬已在一株枯樹下停住腳,等著他:“有人若是每天早上都能到外麵來走走,一定能活得比較長的。”他在笑,笑容卻並不開朗。

沙人王道:“你已在外麵走了很久?”

仇天鵬道:“好像已有半個時辰了!

沙人王道:“為什麽不進去?”

仇天鵬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強:“我怕!”

沙人王吃驚的看著他:“你怕?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仇天鵬道:“我有,而且時常都有。”

沙人王道:“你怕什麽?”他不等仇天鵬回答,已接下去道:“你不敢去見甜甜?”

仇天鵬默然點頭。

沙人王拍了拍他的肩:“她還活著,她中的毒好像並沒有外表看來那麽嚴重!”

仇天鵬長長吐了口氣,忽然問道:“今天隻有你一個人?”

沙人王點點頭,眼神顯得更疲倦,緩緩道:“今天別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要做!”

仇天鵬道:“那麽你也不該出來的!”

沙人王笑了笑,笑容也並不開朗。

仇天鵬道:“經過了昨天的事,你今天本該小心些。”

沙人王沉默著,和陸小鳳並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然道:“這十一年來,我每天早上,都要在這地區裏走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刮風下雨,我都沒有間斷過!”

這地區是屬於他的,他走在這些古老而寬闊的街道上,心裏總是充滿了驕傲和滿足,就正如大將在校閱自己的士卒,帝王在巡視自己的國土一樣。

仇天鵬了解他這種感覺:“我若是你,我很可能也會每天這麽樣走一趟!”

沙人王道:“你一定會的!”

仇天鵬道:“隻不過我今天還是會破例一次!”

沙人王道:“你絕不會。”

仇天鵬道:“可是今天……”

沙人王道:“尤其是今天,更不能例外。”

仇天鵬道:“為什麽?”

沙人王遲疑著,目光沿著街道兩旁古老精雅的店鋪一家家看過去,眼睛裏仿佛充滿了悲傷和留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今天已是我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仇天鵬吃驚的看著他:“為什麽會是最後一次?”

沙人王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沒有看見過我的兒子?”

仇天鵬搖搖頭,他沒有看見過,他也不懂沙人王為什麽忽然問起這件事。

“我有十九個兒子,最小的才兩歲。”沙人王慢慢地接著道:“他們都是我親生的,都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仇天鵬在聽著,等著他說下去。

沙人王道:“我今年已三十七了,外表看來雖然還很強壯,其實卻已是個老人。”

仇天鵬勉強笑了笑,道:“你並不老,有人說,男人到了五十以後,人生才真正開始。”

“可是我已輸不起。”沙人王也想勉強笑一笑,卻笑不出:“因為我不能看著我的孩子們挨餓受苦。”

仇天鵬終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你已將這地盤賣給了別人?”

沙人王垂下頭,黯然道:“我本來也不想這麽樣做的,可是他們給我的條件實在太優厚。”

仇天鵬道:“什麽條件?”

沙人王道:“他們不但願意承認我跟沙皇的賭注,願意為我解決這件事,而且還保證將我全家大小全都平安送到江南去。”

他總算笑了笑,笑得卻很淒涼:“我知道江南是個好地方,每到了春天,鶯飛草長,桃紅柳綠,孩子們若能在那裏長大,以後絕不會長得像我這種老粗。”

仇天鵬看著他,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老粗。”

沙人王苦笑道:“你自己沒有孩子,你也許不會懂得一個人做了父親後的心情。”

仇天鵬道:“我懂。”

沙人王道:“你既然懂,就應該知道我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仇天鵬道:“我知道。”

沙人王道:“這一戰西門吹雪若是敗了,我就立刻會變得無路可走。”

仇天鵬也知道,無論誰帶著十九個兒子時,他能走的路就實在不多。

沙人王道:“昨天我見過葉孤城後;就知道我已根本沒有戰勝的機會。”

仇天鵬道:“不是你沒有,是鬼手。”

沙人王道:“可是他若輸了,我就會比他輸得更慘。”

仇天鵬道:“我明白。”

沙人王道:“那麽你就不該怪我。”

“我並沒有怪你。”仇天鵬道:“我隻不過替你覺得可惜而已。”

“可惜?有什麽可惜?”

仇天鵬也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將這地盤讓給了誰?”

沙人王道:“讓給了顧楓。”

仇天鵬道:“顧楓是什麽人?”

沙人王道:“是個道士。”

仇天鵬愕然道:“道士?”

沙人王道:“道士也有很多種。”

仇天鵬道:“他是哪一種?”

沙人王道:“是既有錢,又有勢的那一種。”他又解釋著道:“道教有南北兩宗,南宗的宗師是龍虎山的張真人,北宗的宗師是白雲觀主。”

仇天鵬道:“他就是白雲觀主?”

沙人王點點頭,道:“白雲觀就在城外,當朝的名公巨卿,有很多都是白雲觀主的常客,甚至還有些已拜在他門下。”

仇天鵬冷笑道:“所以他表麵雖然是個道士,其實卻無異是這裏的土豪惡霸?”

沙人王苦笑道:“他若不是這麽樣的人,又怎麽會要我將地盤讓給他?”

仇天鵬道:“這件事是不是已無法挽回?”

沙人王道:“我已接受了他的條件,也已將我名下的產業全都過戶給他。”

仇天鵬道:“你的門人子弟,難道也全都由他收買了過去?”

沙人王道:“真正控製這地區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幫會。”

仇天鵬道:“你已不是幫會的幫主?”

沙人王長歎道:“現在這幫會的幫主也已是他,我已將十年前從前任幫主手裏接過來的龍旗令符當著證人之麵交給了他。”

仇天鵬道:“證人是誰找來的?”

沙人王道:“雖然是他找來的,但卻也是我一向都很尊敬的江湖前輩。”

仇天鵬道:“是誰?”

沙人王道:“一位是武當的重陽子,一位是武當的嶽陽子,還有一位是釘子。”

仇天鵬怔住。他吃驚的停下腳步,連臉色都似已變了:“我昨天還見過他們,他們什麽時候跑去做見證人了?”

沙人王道:“我並沒有在他們麵前提起你。”

仇天鵬道:“既然是他們作的見證,這件事的確已沒有挽回的餘地。”

沙人王道:“我本來也沒有想挽回,這本是我自己決定的。”他看著仇天鵬的表情,又道:“但你卻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

仇天鵬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的確有件事要警告你。”

沙人王道:“什麽事?”

仇天鵬道:“江南不但是個好地方,也是個美人窩,你到了那裏後,最好老實些。”他笑了笑,接著道:“一個月隻有三十天,你若是再娶三十個老婆,不打破頭才怪。”

沙人王也笑了,拍著陸小鳳的肩笑道:“你放心,用不著你說,我也會將那裏的美人全都留下來給你的。”

仇天鵬大笑道:“那麽我一定很快就會去找你,免得你改變了主意。”

他並沒有說出斷魄的事,他幾次想說,又忍了下去。沙人王是他的朋友。朋友要走了,為什麽不讓他帶著笑走?能夠讓朋友笑的時候,就絕不讓朋友生氣難受——這是仇天鵬的原則。可是他一定要分清誰是仇敵,誰是朋友。

“你準備什麽時候走?”他忽然問。

“也許還得過了明天。”麵對著這古老而親切的城市,沙人王目光又不禁露出一種說也說不出的留戀和傷感:“我雖然已是個局外人,但卻還是想知道這一戰的結果。”

仇天鵬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也了解沙人王此時的心情。

“你走的時候,我也許不會送你,可是你若再來,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我也一定會去接你。”他勉強笑了笑:“我一向不喜歡送行。”離別總是令人傷感的,他雖然輕生死,卻重離別。

“我明白。”沙人王也勉強作出笑臉:“我這一次走,雖然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你若到了江南,我也一定會去接你。”

仇天鵬沒有再說什麽,陪著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問道:“重陽子他們,是不是和顧楓一起走的?”

“是。”

“你想他們會到哪裏去?”

“白雲觀。”沙人王道:“白雲觀的素齋和酒,也一向很有名。”

白雲觀仿佛就在白雲間,金碧輝煌,宏偉壯觀,霧還沒有散盡,遠遠看過去,這道觀的確就像是縹渺在白雲間的一座天上宮闕。鑲著黃銅獸環的黑漆大門已開了,卻看不見人,晨風間隱約傳來一陣陣誦經聲,道人顯然正在早課。

可是大殿裏也沒有人,幾片剛落下的黃葉,在庭院中隨風而舞。

仇天鵬穿過院子,走過香煙繚繞的大殿,從後麵的一扇窄門走出去,忽然發現一個青衣黃冠的道人,正站在梧桐樹下,冷冷的看著他。梧桐沒有落葉,後院中的秋色卻更濃。

仇天鵬試探著問:“顧楓真人在不在?”

道人沒有回答,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白霧中看來,就像是刀鋒般閃著寒光。一陣風吹過,仇天鵬忽然發現他肩後黃穗飄飛,竟背著口烏鞘長劍。

“道長莫非就是顧真人?”

道人還是不開口,臉上也完全沒有表情。

仇天鵬笑了笑,喃喃道:“原來這老道是個聾子,我問錯人了。”

這道人並不是聾子,突然冷笑道:“你沒有問錯人,卻來錯了地方。”

“這裏不是白雲觀?”

“是。”

“白雲觀為什麽來不得?”

道人冷冷道:“別人都能來,隻有你來不得。”

仇天鵬忍不住問:“你知道我是誰?”

道人冷笑著,忽然閃過身,梧桐樹的樹皮已被削去了一片,上麵赫然用朱砂寫著八個字:“天鵬飛來,死於樹下。”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誰!”

道人冷冷道:“鵬筆梧桐,這棵梧桐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仇天鵬忽然又問道:“你見過我?”

道人道:“沒有。”

仇天鵬道:“我們有舊恨?”

道人道:“沒有。”

仇天鵬道:“有新仇?”

道人道:“也沒有。”

仇天鵬苦笑道:“我們既然素不相識,又沒有新仇舊恨,你為什麽一定要我的命?”

道人道:“因為你是仇天鵬。”

仇天鵬苦笑道:“這理由好像就已夠了。”

道人道:“足夠了。”他的手一反,長劍已出鞘。

“好劍!”劍光如一泓秋水。道人以指彈劍,劍作龍吟。龍吟聲中,四麵忽然又出現了六個裝束和他一樣的黃冠道人。六個人,六柄劍,也都是百煉精鋼鑄成的青鋒長劍。

劍柄的黃穗在風中飄飛,突然同時出手,赫然正是道派北宗,全真派的不傳之秘,北鬥七星陣。那臉如枯木的道人,顯然就是發動劍陣的樞紐。

他的劍法精妙流動,雖然還不能斷魄、鬼手那種絕世無雙的劍客相比,可是劍走輕靈,意在劍先,已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何況這北鬥七星陣結構精密,配合無間,七柄劍竟仿佛有七十柄劍的威力,仇天鵬竟似已連還擊的機會都沒有。劍光如網,他就像是一條已落入網裏的大魚,在網中飛騰跳躍,卻還是逃不出網去。

劍網已越收越緊。

仇天鵬忽然歎了口氣,道:“劍是好劍,劍法也是好劍法,隻可惜你們這些人錯了。”

沒有人問他“錯在哪裏?”就算有人想問,也已來不及,就在這一瞬間,仇天鵬已突然出手,隻見他身子滴溜溜一轉,手掌已托住了那青衣道人的右肘,輕輕一帶。

接著,就是一片金鐵交擊之聲,七柄長劍互相撞擊,火星四濺,陸小鳳的人已遊魚般滑了出去,已不再是條被困在網中的魚。

也就在這一瞬間,突聽一聲冷笑,一道寒光長虹般飛來。這一劍的速度和威力,更遠在黃冠道人之上。仇天鵬身子剛脫出劍陣,劍光已到了他咽喉要害前的方寸之間。

森寒的劍氣,已刺入了他的肌膚毛孔。仇天鵬反而笑了,突然白光一閃!

對方還沒有聽見他的笑聲,劍鋒已被他夾住,他的出手竟遠比聲音更快。

劍氣已消失,仇天鵬用水龍吟截斷了劍,微笑著,看著麵前的人——一個錦衣華服,白麵微須的中年人,這個人也正在吃驚的看著他。

沒有人相信世上竟真有這麽快的出手,這個人顯然也不信。他自信劍法之高,已不在鬼手、釘子、斷魄這些人之下,自信剛才那出手一擊,絕不會落空,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已想錯了。

就在這時,梧桐樹後的屋簷下,忽然傳出了一個人的大笑聲,道:“我早就說過,斷魄的‘人鬼斷魂’,仇天鵬的‘天地無壽’,都是絕世無雙的武功,你們如今總該相信了吧?”

另一個人在歎息:“我們總算開了眼界,佩服佩服!”

錦衣華服的中年人忽然也歎了口氣,道:“仇天鵬果然不愧是仇天鵬。”

捋須大笑的是木道人,微笑歎息著的,想必就是白雲觀主顧青楓。有些人臉上好像永遠都帶著微笑,顧楓就是這種人,他本來就是個儀容修潔,風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來更溫文而親切。

他微笑著走過來,揮袖拂去了梧桐上的朱砂,道:“仇公子現在想必已看出,這隻不過是……”

仇天鵬替他說了下去:“隻不過是個玩笑。”

顧楓顯得很驚奇:“你知道?”

仇天鵬點點頭:“因為有很多人都跟我開過這種玩笑。”

顧楓目中露出歉意:“這玩笑當然並不太好。”

“不太好,也不太壞。”仇天鵬道:“至少每次有人跟我開這種玩笑時,我都會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為什麽?”

仇天鵬淡淡道:“我的運氣若不好,這玩笑就不是玩笑了。”

仇天鵬道:“一個人的咽喉若是被刺了個大洞,至少他自己絕不會認為那是玩笑。”

那錦衣華服的中年人也笑了,笑容中也帶著歉意:“我本來並不想開這種玩笑的,可是他們都向我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一劍刺穿仇天鵬的咽喉,所以我就……”

仇天鵬又打斷

了他的話,替他說了下去:“你就忍不住想試試?”

錦衣華服的中年人笑道:“他們也向我保證過,你絕不會生氣的。”

仇天鵬也笑了笑,道:“我就算想生氣,也不敢在大內的護衛高手麵前生氣的。”

這人顯得很驚訝:“你認得我?”

仇天鵬微笑道:“除了‘富貴劍’殷三爺,還有誰能使得出那一著‘玉女穿梭’?”

重陽子又大笑:“我是不是也早就說過,這個人非但手上有兩下子,眼力一向也不錯。”

江湖中人都知道。皇宮大內中,有四大高手,可是真正見過這四個人的並不多。

“你眼力果然不錯。”殷三大笑著,拍著陸小鳳的肩:“我已有十餘年未曾走過江湖,想不到你居然還是認出了我。”

仇天鵬笑道:“能使出‘玉女穿梭’這一招的人並不少,可是能將這一招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卻隻有一個。”

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並不錯。

在他想像中,大內高手們一定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這個人至少很和氣,笑得也很令人愉快。所以仇天鵬也希望能讓他覺得愉快些。

殷三眼睛裏果然已發出了光,忽然緊緊握住了仇天鵬的手,道:“你說的是真話?”

仇天鵬道:“我從不說謊。”

殷三道:“那麽你一定還要告訴我,我這招‘玉女穿梭’比起斷魄的‘人鬼斷魂’怎麽樣?”

仇天鵬歎了口氣,真話並不是能令人愉快的:“你一定要我說?”

殷三道:“我知道你也接過他一招‘人鬼斷魂’,所以,世上隻有你一個人夠資格評論我們的高下。”

仇天鵬沉吟著,道:“我接他那一招時,背後是牆,我完全沒有後顧之憂,我接你這招時,背後卻還有七柄劍。”

殷三眼睛裏的光黯淡了下去,道:“所以我比不上他。”

仇天鵬道:“你的確比不上他!”

殷三也歎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已見識了你的‘天地無壽’,可是他的‘人鬼斷魂’……”

顧楓忽然笑了笑,道:“他的‘人鬼斷魂’,你也很快就會看到的。”

殷三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顧楓道:“一定。”

殷三眼睛裏又在閃著光,明天就是月圓之夕!

顧楓道:“紫金之巔就是紫禁之巔!”他微笑著,又道:“所以就算別人看不到,你也一定能看得到。”

殷三握緊了手裏的劍,喃喃地道:“紫禁之巔,他們居然敢選這麽樣一個地方……他們好大的膽子!”

顧楓道:“若沒有驚人的功夫,又怎麽會有驚人的膽子?”

殷三沉默著,忽然道:“你本不該將這件事告訴我的。”

顧楓道:“為什麽?”

殷三道:“莫忘記我是大內的侍衛,我怎麽能讓他們擅闖禁地?”

顧楓道:“你可以破例一次。”

殷三道:“為什麽要破例?”

顧楓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想見識他那著絕世無雙的‘人鬼斷魂’!”

殷三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你知道的事太多了。”

仇天鵬也歎了口氣,道:“的確太多了。”

顧楓道:“你想不到我會知道這件事?”

仇天鵬道:“這本來是個秘密。”

顧楓微笑道:“現在這已不是秘密,在京城裏,根本就沒有秘密。”

仇天鵬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顧楓道:“你是殺人的朋友,若不是你,他隻怕早已死在沙皇手裏!”

重陽子忽然道:“我們本是去找你的,想不到卻做了他們的見證。”

仇天鵬道:“釘子呢?”

重陽子道:“他是被我拖去的,我知道你本就在找他。”

顧楓道:“隻可惜我還是去晚了,沒有嚐到十三姨親手為你做的火燎羊頭!”

仇天鵬道:“出家人也吃羊頭?”

顧楓笑了笑,道:“不吃羊頭的出家人,又怎麽肯花一百九十五萬兩,買下沙人王的賭注?”

仇天鵬盯著他,道:“你是不是已有把握知道不會輸?”

顧楓淡淡道:“若是有輸無贏的賭注,你肯不肯買?”

仇天鵬道:“不肯。”

顧楓道:“你若已買了下來,是不是多少總有些把握?”

仇天鵬又笑了,道:“看來你也跟我一樣,也不會說謊。”

顧楓道:“出家人怎麽能說謊?”

仇天鵬道:“隻可惜若有人要你說實話,好像也不太容易。”

顧楓笑道:“出家人打慣了機鋒,本就是虛虛實實,不虛不實,真真假假,不真不假的。”

殷三忽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笑道:“其實你也該學學他,偶爾也該打打機鋒,甚至不妨說兩句謊話。”

仇天鵬歎道:“隻可惜我一說謊就會抽筋,還會放屁。”

殷三吃驚的看著他,道:“真的?”

仇天鵬道:“假的!”

禪房裏居然還坐著一屋子人,一個個全都畢恭畢敬的坐在那裏,就像是一群坐在學堂裏等放學的規矩孩子,他們當然不是孩子,也並不規矩。

仇天鵬見過他們,每一個都見過——這些人本來每天早上都要跟著沙人王後麵走半個時辰的,自從“金刀”馮昆被拋入冰河裏之後,就從來也沒有人敢缺席過一次,可是從今天起,他們已不必再走了。

——今天隻有你一個人?

——今天別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

原來這就是他們自己的事。

仇天鵬看著他們,忽然笑了笑,道:“坐著雖然比走路舒服,可是肚子很快就會坐得凸出來的,肚子太大,也未必是福氣。”

每個人都垂下了頭,一個人的頭垂得最低。“杆兒趙”趙正我。

看見了他,仇天鵬立刻又想起了那匹白馬,馬背上馱著的死人和那個少年氣盛的嚴一鶴。

“人是怎麽死的?馬是哪裏來的?”仇天鵬想問,卻不能問,現在的時候不對,地方也不對。

若是換了別人,隻有裝著看不見,但仇天鵬不是別人。

顧楓正在布酒,仇天鵬忽然衝過去,一把揪住了杆兒趙的衣襟,厲聲道:“就是你,我今天總算找到了你,你還想往哪裏逃?”

大家的臉色全變了,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臉色變得最厲害的,當然還是杆兒趙,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顧楓想過來勸,重陽子也想過來勸,仇天鵬卻鐵青著臉,冷冷道:“我今天要跟這個人算一筆舊賬,非算不可的舊債,等我算完了,再來陪各位喝酒,若有誰想攔我……”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沒有人願為杆兒趙得罪仇天鵬。

他居然就當著這麽多人麵前,把杆兒趙拉了出門,拉出了白雲觀,拉進一個樹林裏。

太陽已升起,升得很高,今天又是好天氣。樹林裏仍然是陰森森的,陽光從林葉間漏下來,正照在杆兒趙臉上。

他的臉已嚇得發白,囁嚅著道:“究竟是什麽事?我跟仇大俠又有什麽舊賬?”

“沒有事。”仇天鵬忽然放開了手,微笑道:“也沒有舊賬,什麽都沒有。”

杆兒趙怔住,但臉上總算已有了血色:“難道這也隻不過是玩笑?”

仇天鵬道:“這玩笑並不好,簡直比剛才跟他們的玩笑更糟。”

杆兒趙鬆了口氣,賠笑道:“玩笑雖不好,總比不是玩笑好。”

仇天鵬忽然又沉下臉,冷冷道:“隻不過玩笑有時也會變得不是玩笑的。”

杆兒趙擦了擦頭上的冷汗,道:“我若已替仇大俠把消息打聽出來,它還會不會變?”

仇天鵬笑了:“不會,絕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