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正午。陽光燦爛。仇天鵬從金魚胡同裏走出來,沿著雖古老卻繁華的街道大步前行,雖然又是通宵未睡,他看來還是精力充沛,神氣得很。

街道上紅男綠女來來往往,兩旁的大小店鋪生意興隆,他雖然已惹上了一身麻煩,心情還是很愉快。因為他喜歡人。

他喜歡女人,喜歡孩子,喜歡朋友,對全人類他都有一顆永遠充滿了熱愛的心。大多數人也都很喜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已有點髒了,可是眼睛依然發亮,腰杆還是筆挺,從十四歲到四十歲的女人,看見他時,還是不免要偷偷的多看兩眼。

本來係在他腰上的緞帶,現在他都已解下來,搭在肩上。六條緞帶他已送出去兩條,一條給了釘子,一條給了唐縱。

現在他隻希望能將剩下來的這四個燙手的熱山芋趕快送出去,惟一的問題是,他還沒有選擇好對象。

前麵有個耍猴戲的人,已敲起了鑼,孩子們立刻圍了上去。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根拐杖,蹣跚著從一家藥材鋪裏走出來,險些被兩個孩子撞倒。

仇天鵬立刻趕過去扶住了他,微笑道:“老先生好走。”

白發老人彎著腰,喘息著,忽然抬頭向仇天鵬擠了擠眼睛,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仇天鵬吃了一驚。他什麽怪事都見過,倒還沒有看見過老頭子朝他做鬼臉的。

等到他看清楚這老頭子的一雙眼睛時,他又幾乎忍不住要叫了起來。

慕容雅雲!這老頭子原來是仇天鵬的妹妹慕容雅雲所辦。

仇天鵬雖然沒叫出來,手裏卻用了點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壓低聲音道:“妹妹,你怎麽也來了?”

慕容雅雲道:“連你這壞小子都來了,我為什麽不能來?”

仇天鵬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來偷我的緞帶?”

慕容雅雲疼得咬牙咧嘴,不停的搖頭。

仇天鵬道:“你不想?”

慕容雅雲道:“不想,真的不想。”

仇天鵬看見他臉上的表情,總算鬆開了手,帶著笑道:“莫非你改行了?”

慕容雅雲長長吐出一口氣,揉著膀子道:“倒也沒有改行!”

仇天鵬道:“既然沒有改行,為什麽不偷?”

慕容雅雲道:“我既然已經有了,為什麽還要偷?”

仇天鵬道:“你有了什麽?”

慕容雅雲道:“緞帶。”

仇天鵬怔了怔,道:“你已經有了根緞帶?”

慕容雅雲道:“嗯。”

仇天鵬道:“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慕容雅雲笑了笑,道:“剛才從一個朋友身上拿來的!”

仇天鵬道:“這朋友就是我?”

慕容雅雲又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的朋友並不多。”

仇天鵬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慕容雅雲這次卻不肯讓他抓住了,遠遠的避開,笑道:“你身上有四條帶子,我隻拿了一條,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你還不滿意?”

仇天鵬瞪著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誰知道你也是笨蛋!”

慕容雅雲眨著眼,等他說下去。

仇天鵬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緞帶,我怎麽肯隨隨便便的搭在身上?”

慕容雅雲失聲道:“難道這緞帶是假的?”

仇天鵬也朝他擠了擠眼睛,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慕容雅雲怔了半天,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抽出條緞帶,喃喃道:“看來這好像真的,又有點似假的。”

仇天鵬笑道:“我知道你從來不偷假東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當。”

慕容雅雲道:“你可千萬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仇天鵬悠然道:“你偷了我的東西,我為什麽連說都不能說?”

慕容雅雲道:“我若還給你呢?”

仇天鵬道:“還給我,我還是要說,偷王之王居然也會偷了樣假貨,那些偷子偷孫若是聽見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顆。”

慕容雅雲道:“我若先把緞帶還給你,再請你去大吃一頓呢?”

仇天鵬故意遲疑著,道:“這麽我倒不妨考慮考慮,還得看你請我吃什麽?”

慕容雅雲道:“整隻的紅燒魚翅,再加上兩隻大肥鴨,你看怎麽樣?”

仇天鵬好像還不太願意,終於勉強點了點頭,其實卻已忍不住幾乎要笑得滿地打滾了。

——這小子還是上了我的當。

看見慕容雅雲恭恭敬敬的把緞帶送過來,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滾,而且還想翻跟鬥。

誰知慕容雅雲忽然又把手縮了回去,搖著頭道:“不行,絕不行!”

仇天鵬立刻道:“什麽事不行?”

慕容雅雲又歎口氣,道:“鴨子太肥,魚翅太膩,吃多了一定會瀉肚子,我們是老朋友,我絕不能害你!”

仇天鵬又怔住。

慕容雅雲眨著眼,道:“何況,我也想通了,假帶子總比沒有帶子好,你說對不對?”他好像也忍不住要笑,終於還是笑了出來,大笑著翻了三個跟鬥,人已掠上屋脊,向仇天鵬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見了。

仇天鵬卻已連肚子都要被氣破,咬著牙恨恨道:“這妹妹是我的克星,遇見她我就倒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發現本來在看猴子戲的孩子們都已圍了過來;一個個都在仰著臉看著他,好像覺得他比那會玩把戲的猴子還有趣。

仇天鵬苦笑道:“你們為什麽不到那邊去看猴子玩把戲?”

一個孩子搖著頭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仇天鵬又好氣,又好笑,卻又忍不住問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像他一樣會飛。”

仇天鵬總算明白了,這些孩子原來是來看飛人的。

孩子們又在央求:“哥哥你飛給我們看看好不好?”

仇天鵬歎了口氣,忽又笑道:“我教你們一首歌,你們唱給我聽,我就飛給你們看。”

孩子們立刻拍手歡呼:“好,我們唱,我們以後天天都唱。”

仇天鵬又開心了,立刻教孩子們一句句的唱。孩子們學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學會了,大聲唱了起來,唱個不停。

仇天鵬自己聽聽也覺得好笑,越聽越好笑,笑得捧著肚子,也接連翻了三個跟鬥,翻上了屋脊,向孩子們招了招手,笑道:“你們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來飛給你們看。”

肩上的四條緞帶果然已少了一條,連仇天鵬都不能不承認,那個妹妹的確有兩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東西偷走,畢竟他妹妹慕容雅雲也同樣是盜門的人,師承紅葉老人。

剛才他幾乎把肚子都氣破,後來又幾乎把肚子笑破,現在他隻覺得肚子裏已空空的,簡直餓得要命。幸好現在正是吃飯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酒樓飯鋪裏,刀勺亂響,就算不餓的人,聽見了也會餓。若是再不進去大吃一頓,那麽他這個既沒有被氣破、也沒有被笑破的肚子,隻怕很快就要被餓破了。

“來一大碗紅燒魚翅、一隻烤鴨、兩斤薄餅,外加三斤竹葉青,四樣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飯館,找了張最近的桌子,一坐下來就好像餓死鬼投胎一樣,要了七八樣東西。然後他就坐在那裏等。

七八樣吃的東西連一樣都沒有來,外麵卻有七八個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一個人,錦衣華服,顧盼自雄,兩鬢雖已斑白,打扮得卻還是像個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帶晶瑩圓潤,上麵還鑲滿了比龍眼還大的珍珠、比拇指還大的翡翠。

就隻這一條玉帶,已是價值連城,玉帶上掛著的一柄劍,卻遠比玉帶還珍貴。

跟在他後麵的,也都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年輕人,穿著一個比一個華麗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個全都腳步輕健,動作靈活,看來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這些人走進來,隻打量了仇天鵬一眼,就找了張最大的桌子坐下來。

他們雖然沒有將別人看在眼裏,總還算是看了仇天鵬一眼。

仇天鵬卻連一眼都懶得看他們,但他卻還是認出了掛在玉帶上的那柄劍。

一柄黑魚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長劍,鮮紅的劍穗上,係著個白玉雕成的雙魚。隻要認出了這柄劍,就一定能認出佩劍的人。

這個錦衣佩劍的中年人,當然就是江南虎丘,雙魚塘,長樂山莊的主人,“太平劍客”司馬紫衣了。

“金南宮,銀歐陽,玉司馬”這句話說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為貴,長樂山莊無疑是其中最富貴的一家,司馬紫衣除了家傳的武功外,還是昔年“鐵劍先生”的惟一衣缽弟子,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再加上顯赫的家世,不到二十歲就已名滿天下。現在他雖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驕狂仍在,英俊也不減當年。

能親眼見到這麽樣一個人的風采,本是件很榮幸的事。可是仇天鵬卻寧願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爛透了的紅燒魚翅。

魚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溫得恰到好處,仇天鵬拿起了筷子,正準備好好的吃一頓,卻已看見一個紫衣佩劍,劍上懸著白玉雙魚的年輕人向他走了過來。

他從心裏歎了口氣,知道又有麻煩要找上門來了,所以趕快趁這年輕人還沒有走到麵前的時候,先用魚翅塞滿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劍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兩眼,才抱了抱拳,道:“閣下想必就是仇天鵬大俠了吧。”

仇天鵬點點頭。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來自姑蘇虎丘,雙魚塘,長樂山莊,那邊坐著的就是家師,閣下想必也已知道。”

仇天鵬又點點頭。

胡青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家師特地叫我來借閣下肩上的緞帶一用,再請閣下過去用酒。”

這次仇天鵬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裏的魚翅還沒有咽下去,當然也沒法子開口說話。

胡青皺了皺眉,雖然顯得很不耐煩,卻也隻有站在那裏等著,好不容易等仇天鵬吃完了,立刻又問道:“閣下現在就請將緞帶交給我如何?若是閣下自己還想留下一條也無妨。”

他說得輕鬆極了,好像認為他既然過來開了口,就已經給了仇天鵬天大的麵子。

仇天鵬慢吞吞的咽下魚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輕輕歎了口氣,表示對魚翅和酒都很滿意,然後才微笑著道:“司馬莊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馬莊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於這緞帶……”

胡青道:“緞帶怎麽樣?”

仇天鵬淡淡道:“緞帶不借。”

胡青的臉色變了,反手握住了劍柄。

仇天鵬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夾了塊魚翅放進嘴裏,仔細咀嚼,慢慢品嚐。

胡青瞪著他,手背上青筋顫動,仿佛已忍不

住要拔劍,背後卻有人咳嗽了兩聲,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這樣的東西,誰也不肯借的。”

司馬紫衣居然也不惜勞動自己的大駕走過來,卻又遠遠停下,好像在等著仇天鵬站起來迎接。

仇天鵬沒看見。他對麵前這盆魚翅的興趣,顯然比對任何人都濃厚得多。

司馬紫衣隻有自己走過來,伸出一隻保養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點了點。

胡青立刻從懷裏拿出疊銀票,放在桌上。

司馬紫衣又用那隻手摸了摸他修飾整潔的小胡子,道:“玉璧雖好,總不如金銀實惠,卜巨不解人意,當然難免碰壁。”

京城裏的消息傳得真快,一個時辰前的事,現在居然連他都已知道。

司馬紫衣道:“我的意思,閣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仇天鵬點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司馬紫衣道:“這裏是立刻兌現的銀票五萬兩,普通人有了這筆錢財,已可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了。”

仇天鵬也完全同意。

司馬紫衣接著又道:“五萬兩銀票,隻換兩條緞帶,總是換得過的。”

仇天鵬還是完全同意。

司馬紫衣臉上露出微笑,好像已準備走了,這交易已結束。

誰知仇天鵬忽然開了口,道:“閣下為什麽不將銀票也帶走?”

司馬紫衣道:“帶到哪裏去?”

仇天鵬道:“帶到綢緞鋪去。”

司馬紫衣不懂。

仇天鵬道:“街上的綢緞鋪很多,閣下隨便到哪家去換,都方便得很。”

司馬紫衣沉下了臉,道:“我要換的是你這緞帶。”

仇天鵬笑了笑,道:“我這緞帶不換。”

司馬紫衣看來總是容光煥發的一張臉,已變得鐵青,冷冷道:“莫忘記這是五萬兩銀子。”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你若再讓我安安靜靜的吃完這碗魚翅,我情願給你五萬兩!”

司馬紫衣鐵青的臉又脹得通紅,旁邊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剛響起,劍光也飛出,隻聽“叮”的一響,劍尖已被筷子夾住。

發笑的是個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邊長劍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誰知陸小鳳的出手卻更快,突然伸出筷子來輕輕一夾,劍尖立刻被夾住,就好像一條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臉色驟變,吃驚的看著仇天鵬。

仇天鵬道:“他醉了。”

胡青咬著牙,用力拔劍,這柄劍卻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仇天鵬淡淡道:“這裏也沒有不許別人笑的規矩,這地方不是長樂山莊。”

胡青額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間,又是劍光一閃,“叮”的一響——他手裏的劍已斷成兩截!

司馬紫衣一劍削出,劍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用劍。”

胡青垂著頭,看著手裏的斷劍,一步步往後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司馬紫衣道:“可惜?”

仇天鵬道:“可惜了這把劍,也可惜了這個年輕人,其實他的劍法已經是很不錯,這把劍也是很不錯。”

司馬紫衣沉著臉冷冷道:“能被人削斷的劍,就不是好劍!”

仇天鵬道:“他的劍被削斷,也許隻不過因為劍尖被夾住。”

司馬紫衣道:“能被人夾住的劍,留著也沒有用。”

仇天鵬看著他,道:“你一劍出手,就絕不會被夾住?”

司馬紫衣道:“絕不會。”

仇天鵬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緞帶既不借,也不換,當然更不賣!”

司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搶?”

仇天鵬道:“你還可以賭。”

司馬紫衣道:“怎麽賭?”

仇天鵬道:“用你的劍賭。”

司馬紫衣還是不懂。

仇天鵬道:“你一劍刺出,若是真的沒有人能夾住,你就贏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緞帶,還可以隨便拿走我的腦袋。”

司馬紫衣道:“我並不想要你的腦袋。”

仇天鵬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緞帶!”

司馬紫衣瞪著他,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法子?”

仇天鵬道:“沒有。”

司馬紫衣沉吟著,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準備好。”

仇天鵬微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幹淨,又已經兩天沒洗澡,你的劍若刺進去,最好快些拔出來,免得弄髒了你的劍。”

司馬紫衣冷冷道:“隻要有血洗,劍髒了也無妨!”

仇天鵬道:“卻不知我的血幹不幹淨?”

司馬紫衣道:“你現在就會知道了。”

“了”字出口,劍已出手,劍光如閃電,直刺仇天鵬的左肩。劍很長,本不容易拔出來,但是他卻有種獨特的方法拔劍,劍一出鞘,就幾乎已到仇天鵬的肩頭。

仇天鵬就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這本來是個極簡單的動作,可是它的準確和迅速,卻沒有人能形容,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這動作雖簡單,卻是經過千錘百煉的,已是鐵中的精英,鋼中的鋼。

司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劍已被夾住!

他四歲時就已用竹練劍,七歲時就有了把純鋼打成的劍。他學劍已經四十年,就隻練這拔劍的動作,已研究過一百三十多種方法,他一劍出手,已可貫穿十二枚就地灑落的銅錢。

可是現在他的劍還是被夾住了,在這一瞬間,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他看著仇天鵬的手,幾乎不能相信這真的是隻有血有肉的手。

仇天鵬也在看著自己的手,忽然道:“你這一劍並沒有使出全力來,看來你的確並不想要我的腦袋。”

司馬紫衣道:“你……”

仇天鵬笑了笑,道:“我不是個好人,你卻不壞,你不想要我的腦袋,我送你條緞帶!”

他解下條緞帶,掛在劍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連頭都沒有回。他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肚子裏雖然還沒有吃飽,仇天鵬心裏卻很愉快。因為他知道司馬紫衣現在一定已明白了兩件事,無論誰的劍都可能被夾住。有些人是吃軟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馬紫衣受到這個教訓後,一定會改改那種財大氣粗,盛氣淩人的樣子。

這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呢?他完全沒有去想,仇天鵬做事本就從來也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可是他肚子卻在抗議了。他的肚子雖不大,兩口魚翅卻也填不滿。對他來說,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頓飯,已變成件很困難的事。

隻要他還有緞帶在身上,無論他到什麽地方去,不出片刻,就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剩下的這兩條緞帶應該怎麽送出去?應該送給誰?其中有一條他是準備留給東方無視的,東方無視偏偏人影不見。不該來的人全都來了,該來的人都沒有來。

因為這些人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卻偏偏要來。仇天鵬好像總是會遇見這種人、這種事的。他歎了口氣,忽然發覺老實和尚正從前麵走過來,手裏拿著饅頭在啃,看見仇天鵬,就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立刻想溜之大吉。

仇天鵬卻已趕過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裏去?”

釘子翻了翻眼,道:“釘子既沒有惹你,又沒有犯法,你拉著釘子幹什麽?”

仇天鵬眨了眨眼,笑道:“因為我想跟釘子談個交易。”

釘子道:“釘子不跟你談交易,釘子不想上你的當。”

仇天鵬道:“這次我保證你絕不會上當。”

釘子看著他,遲疑著,道:“什麽交易?你先說說看。”

仇天鵬道:“我用這兩根緞帶,換你手上的這個饅頭。”

釘子道:“不換。”

仇天鵬叫了起來,道:“為什麽不換?”

釘子道:“因為和尚知道天下絕沒有這種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塊玉璧跟你換,你不換,司馬紫衣用五萬兩銀子跟你換,你也不換,現在你卻要來換釘子的饅頭,你又沒有瘋。”

仇天鵬道:“難道你以為我有陰謀?”

釘子道:“不管你有沒有陰謀,釘子都不上當。”

仇天鵬道:“你一定不換?”

釘子道:“一定不換。”

仇天鵬道:“你不後悔?”

釘子道:“不後悔。”

仇天鵬道:“好,不換就不換,可是我要說的時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說。”

釘子忍不住問道:“說什麽?”

仇天鵬道:“說一個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釘子忽然把饅頭塞到他手裏,抽下他肩上的緞帶,掉頭就走。

仇天鵬大聲道:“莫忘記其中有一條是我師父的,你一定要去交給他,否則我還是要說。”

釘子頭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著的馬還快,陸小鳳笑了,隻覺得全身輕飄飄的,從來也沒有這麽樣輕鬆愉快過。

他總算已將這些燙山芋全都拋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擔,也總算交給了別人。

饅頭還沒有冷透,他咬了一口,隻覺得這饅頭簡直比魚翅還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後一條緞帶留給一個人——居然忘得幹幹淨淨。

他本來一直都在懷疑釘子就是這陰謀的主腦,現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說他究竟是糊塗,還是聰明?

日色已漸漸偏西。現在距離仇天鵬把緞帶塞給釘子的時候,已有一個多時辰,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一個多時辰裏是幹什麽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裏東遊西**,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脫,他當然不能把任何人帶到合芳齋。

他是從後門進來的,後園裏人聲寂寂,風中飄動著**和桂子的香氣,連石榴樹下,大水缸裏養的金魚,都好像懶得動。

穿過**叢,就可以看見有個人正坐在六角小亭裏,倚著欄杆癡癡的出神。

**是黃的,欄杆是紅的,她卻穿著翠綠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擺,蒼白的臉上病容未減,新愁又生,仿佛弱不勝衣。

園中的秋色雖美,卻還不及她的人美,仇天鵬好像直到現在才發現,甜甜竟是這麽樣一個美麗的女人,這是不是因為他現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愛著他?

風吹著欄杆下麵的**,小徑上已有了三兩片落葉。他悄悄的走過去,忽然發現甜甜的一雙發亮的眼睛也正在看著他。

他們並沒有見過很多次麵,事實上,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許還不到十句。

可是現在仇天鵬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點手足失措。

她心裏又是什麽滋味?至少陸小鳳並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什麽特別不同的地方,她看著他時,跟以前並沒有什麽兩樣。看來她若

不是很沉得住氣,就一定很會裝模作樣。

世上的女人又有幾個是不會裝模作樣的?

仇天鵬在心裏歎了口氣,走上小亭,勉強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甜甜點了點頭,指了指對麵的石凳,道:“坐。”

仇天鵬本來是想坐在她旁邊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現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熱情——唉,女人為什麽總喜歡裝模作樣?

這是不是她們都知道,男人喜歡的,就是會裝模作樣的女人?甜甜若是表現得很熱情,仇天鵬隻怕早已被嚇跑了。

現在他卻乖乖的坐在對麵的石凳上,心裏雖然有很多話說,卻連一句也說不出來,隻好搭訕著問道:“鬼手呢?”

甜甜道:“他在屋裏陪著大嫂,我想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說。”

仇天鵬站起來,又坐下,他本來是想進去找鬼手的,但他卻不願甜甜把他看成個不知趣的人。

決戰已迫在眉睫,生死勝負還未可知,這一別很可能就已成永訣。

他的確也該讓他們兄妹安安靜靜的度過這最後的一個下午,說一些不能讓第三者聽見的話。

庭院深深,香氣浮動,秋色美如夢境,他們豈非也隻有兩個人,豈非也有很多話要說?

可是他卻偏偏想不起該說什麽,他好像已變成了個第一次和情人幽會的大孩子。

甜甜忽然道:“這個人你認得?”

仇天鵬道:“哪個人?”

甜甜往旁邊指了指,仇天鵬發現欄杆上擺著個蠟像。王總管的蠟像。

仇天鵬想不通她為什麽會對這太監的蠟像如此有興趣:“難道你認得這個人?”

甜甜道:“我見過他,他到我們那裏去過。”

“她們那裏”豈非是個妓院?

仇天鵬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個太監?”

甜甜淡淡道:“我們那裏什麽樣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監,還有和尚。”

她好像還沒有忘記那天的事,還沒有忘記仇天鵬得罪過她。

仇天鵬卻似乎已完全忘了,他心裏確實有很多重要的問題要想。

甜甜又道:“到我們那裏去的太監,他並不是第一個,那天他也不是一個人去的!”

仇天鵬立刻又問道:“還有什麽人?”

甜甜道:“去的時候,他隻有一個人,可是後來又有兩個海南派的劍客去找他,好像是早就約好了的。”

仇天鵬道:“你怎麽知道是海南派的劍客?”

甜甜道:“我看得出他們的劍。”

海南劍派的門下,用的劍不但特別狹長,而且形式也很特別。

歐陽情道:“我也看出這老頭子是個太監,隨便他怎麽改扮我都看得出。”

仇天鵬道:“那天柳俊傑也在?”

甜甜道:“嗯。”

仇天鵬的眼睛亮了。王總管約那兩個海南劍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見,想必是為了要商量一件很機密的事。

他們發現甜甜和柳俊傑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認出來,所以才要殺了他們滅口,公孫娘的死,一定也跟這件事有關係。那兩個海南劍客,顯然就是死在天梁壇的那兩個。

仇天鵬長長吐出口氣,這條線總算已找了出來,現在他隻要能將這條線和別的線連在一起,就可以把這秘密揭穿了。剛才他是不是已找到這條線?一個多時辰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甜甜忽然又道:“隻要有太監到我們那裏去,我總是會把他們帶回我屋裏的!”

仇天鵬道:“為什麽?”

甜甜道:“因為他們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地接著道:“越是沒有用的男人,越喜歡表現得有男人氣概,我就算要他們睡在地上,他們也不敢說出來,反而會加倍付錢,因為他們生怕別人知道他們的弱點。”

仇天鵬忍不住問道:“那天晚上,釘子在你房裏,也是睡在地上的?”

甜甜點點頭。

陸小鳳道:“難道他也是個太監?”

甜甜道:“雖然不是太監,也不是男人。”

仇天鵬又吐出口氣,現在他也明白釘子為什麽要說謊了。

“沒有用”這三個字,無論什麽樣的男人都會認為是奇恥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寧可付了錢去睡在女人屋裏的地上,也不願別人發現他“沒有用”。

釘子也是個男人,這點虛榮心連釘子也一樣會有的。

甜甜看著王總管的蠟像,冷笑著道:“那天晚上,這老頭子連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發現他是個太監,他一定想不到,就因為我已看出他不是個真正的男人,所以才會留下他。”她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有男人碰過我?”

仇天鵬搖搖頭。

甜甜道:“因為我討厭男人。”

仇天鵬忍不住問道:“你也討厭我?”

甜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仇天鵬笑了。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甜甜並沒有愛上他,連一點這種意思都沒有。

若不是十三姨再三那麽樣說,仇天鵬自己也絕不會這麽樣想。隻不過那些話全都是十三姨說的,她故意要仇天鵬認為甜甜已愛上他,也許隻不過是要仇天鵬吃下那碟酥油泡螺。甜甜自己非但沒有說過一個字,連一點意思都沒有表現過。

發現了這件事,仇天鵬心裏雖然也有點酸溜溜,覺得不是滋味,卻又不禁鬆了口氣,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擔子,他的態度立刻變得自然了,一見鍾情這種事,他本來就不很相信。

甜甜卻忍不住問道:“你在笑什麽?”

仇天鵬道:“我……我在笑釘子,我剛把兩個燙手的熱山芋拋給了他!”

甜甜道:“熱山芋?”

仇天鵬道:“熱山芋就是緞帶。”

甜甜更不懂:“什麽緞帶?”

仇天鵬立刻就向她解釋,說到慕容雅雲偷他的緞帶時,他又不禁要生氣,說到釘子,他就哈哈大笑,開心得就像是個孩子。

甜甜看著他,眼睛裏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這個人用兩條價值萬金的緞帶,去換了人家一個饅頭,居然還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開心得要命。她實在沒有見過這種人。

仇天鵬道:“隻可惜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否則我一定替你留一條,讓你去開開眼界。”

甜甜道:“現在你的緞帶連一根都沒有了?”

仇天鵬道:“連半條都沒有了。”

甜甜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仇天鵬道:“當然要去。”

甜甜道:“你的緞帶呢?”

仇天鵬怔住。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他居然竟忘了替自己留下條緞帶。難道釘子就因為生怕他想起這一點,所以緞帶一到手,就逃得比馬還快。

看著仇天鵬臉上的表情,甜甜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這麽糊塗的人,倒還少見得很。

仇天鵬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裏發了半天怔,忽然跳起來,衝出去。

鬼手和唐芸彤正好從花徑上走過,吃驚的看著他。仇天鵬竟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已從他們麵前衝了過去,就好像被人用掃把趕走似的。

唐芸彤看著倚在欄杆上的甜甜,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氣走的?”

甜甜微笑著搖了搖頭,她笑得那麽甜,無論怎麽看,都不像讓人生氣的樣子。

唐芸彤道:“是不是你欺負了他?”

甜甜嫣然道:“這個人用不著別人欺負,他自己會欺負自己。”

唐芸彤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帶著笑道:“你對他好像了解得很快。”

甜甜道:“我隻知道他是個糊塗蟲。”

唐芸彤道:“但卻是最聰明的一個糊塗蟲。”

甜甜道:“他聰明?”

唐芸彤道:“對他自己的事,他的確很糊塗,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為自己打算過,若有人真的認為他糊塗,想騙騙他,那個人就要倒楣了。”

甜甜淡淡道:“其實無論他是個聰明人也好,是糊塗蟲也好,都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唐芸彤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歡他?”

甜甜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應該喜歡他?”

唐芸彤道:“我不是在說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說你!”

甜甜道:“你為什麽不說說別的事?”

唐芸彤道:“你對他沒興趣?”

甜甜道:“沒有。”

唐芸彤又笑了,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看得出。”她摸著自己的肚子,眼睛裏閃動著幸福而驕傲的光,微笑著又道:“我不但也是個女人,而且快有孩子了,像你們這種小姑娘,隨便什麽事都休想能瞞得過我的。”

甜甜不說話了,蒼白的臉上卻泛起了紅暈。

鬼手忽然道:“你們女人真奇怪。”

唐芸彤道:“有什麽奇怪?”

鬼手道:“你們心裏越喜歡一個男人,表麵上越要裝出冷冰冰的樣子,我實在不懂你們這是為什麽!”

唐芸彤道:“你要我們怎麽樣?難道要我們一見到喜歡的男人,就跳到他懷裏去?”

鬼手道:“你們至少可以對他溫柔一點,不要把他嚇走。”

唐芸彤道:“我剛認得你的時候,對你溫不溫柔?”

鬼手道:“不溫柔。”

唐芸彤道:“可是你並沒有被我嚇走。”

鬼手看著她,眼睛裏又露出溫暖的笑意,道:“像我這種男人,是誰也嚇不走的!”

唐芸彤嫣然道:“這就對了,女人喜歡的,就是你這種男人。”

她走過去,握住了鬼手的手,柔聲道:“因為女人像羚羊一樣,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沒有勇氣去追她,就隻有看著她在你麵前跑來跑去,永遠也休想得到那雙寶貴的角。”

鬼手微笑道:“現在你已把你的角給了我?”

唐芸彤輕輕的歎了口氣,道:“現在我也連皮帶骨都給了你。”

他們互相依偎著,靜靜的站在九月的夕陽下,似已忘記了旁邊還有人在看著,似已忘了這整個世界。

夕陽雖好,卻已近黃昏。他們還能這麽樣依偎多久?

甜甜遠遠的看著他們,心裏雖然在為他們的幸福而歡愉,卻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為他們的幸福而恐懼。

因為她早已知道西門吹雪這個人,也早已知道鬼手的劍。他的劍,本不是屬於凡人的。

一個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絕對使不出那種鋒銳無情的劍法,那種劍法幾乎已接近“神”。

鬼手本就不是個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獻給他的劍,他的人已與他的劍融為一體,也已接近“神”。

可是現在他已變成了一個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還能使得出他那種無情的劍法?他能不能擊敗斷魄?

夕陽雖好,卻已將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來,今夜的月亮,勢必要被一個人的血映紅。那會是誰的血?

(本章完)